夏威夷流水记
天空与海
从一块陆地到另一块陆地,不是靠飞机就是靠船。我们从纽约起飞,六小时至西雅图,再从西雅图飞抵夏威夷岛(大岛),一共十二个小时。在飞机上读马克吐温1866年在夏威夷写的信,他当时坐的是蒸汽船,由旧金山出航,花了一个星期到达欧胡岛,然后再花上若干天才到大岛。在飞机上读着这些信件的我穿越空间的同时也在穿越时间,从纽约到夏威夷,跨越时区回到六小时之前的那个世界,去到1866年的夏威夷。然而从来没有去过夏威夷的我并不知晓现在的夏威夷是个什么样子,脑中满是19世纪的风土人情。于是,当飞机降落时,我也就飞奔到了未来。这个岛屿就这样存在于一个不可能的时空之中。
从飞机上往下看,天空不再像天空。平坦的云躺在机翼下,是白沙,是雪,是徐徐的浪花,是一片荒野,所以机舱里的人容易感伤。当双脚踏在土地上,从下往上仰视天空,她又突然变得亲切温柔起来,把云朵捏成小猫小狗逗孩子们笑,送已经消亡的星星去点亮人们的梦。纽约的天空是有形状的,她的形状由地面上的建筑主宰着,被它们切割得支离破碎。而夏威夷的天空是完整的,坦荡的,始于海,终于海,交融于海。科纳的天空几乎永远晴朗,而希罗那边却总是云层深厚,雾气蒙蒙。每天灰云从希罗探出头,一点一点侵蚀着蓝天,不到中午就把整个希罗山区笼罩在阴霾之下。这时,云把手伸长了一点,脚步更迈开了些,牟着劲想要把科纳也收入怀中。但不知为何,好像有一道看不见的屏障插在中间,云贪婪的尝试,十有八九是要失败的。同一个岛上东西两边的居民得到的却是完全不同的天气,是不是有点不公平?夏威夷的天空日复一日的上演这同样的默剧,下面的观众们看得津津有味,有的笑闹不停,有的抱怨不断。
大岛并不是夏威夷岛屿中游客最爱去的,加上我们去的时间也非旺季,所以随便到个沙滩上一躺都能躺出孤岛求生的感觉来。大岛上的自然沙滩大多是黑沙,粗糙灼热,是火山的岩浆入海极速冷却后形成的石头分解风化而成。少数几个沙滩有细软的白沙,这些白沙是从别的地方运来的。其中一个白沙滩名为“神奇沙滩”。大多数人都不会觉得白沙有什么神奇的,但对于在这个岩浆堆砌成的大黑石块上生活着的居民来说,白沙是他们难得一见的,自然神奇得不得了。神奇沙滩虽小却难得的人气旺盛,也是P最爱的沙滩,因为浪又高又大。巨浪来的时候闭着眼睛捏住鼻子往海里一钻,躲到浪底下,不与它正面交锋,身体随着沙、石、贝壳一起晃来晃去,被浪往岸上推,又被浪蛮横的搂回海里。在这里,雾状的云和远处的海平面连成一片,模糊了分界线。视线所及最远处的海是紫罗兰色的,近一些变化为雪蓝,因为阳光的折射,显得增加了些灰度,再往近些是湖蓝色,蓝绿色。快和海滩交界的那一块是奶油色的,浪把浅滩处的白沙卷了上来,沙在水里丝絮般抽开。夏威夷的海水有着柔软的牛奶质地。
动植物
1866年的马克吐温写道他一上岛就被花朵的芬芳覆盖了。2019年的我也是如此,缅栀子花香和湿润的泥土味混杂在一起,这就是夏威夷的味道。纽约盛夏雨后才能闻到的潮湿温暖的气息在这里二十四小时不间断的被供应着。这种含有淡淡腐败味道的空气孕育着强大的生命力量,好像一切生物在这都能毫不费力的欣欣向荣,一颗随风而落的种子能被强大的生的意志拔芽,被托举到最接近太阳的高度。
夏威夷的动物是富有的,食物遍地都是。外来的猫鼬性子烈,在非洲的大草原上连狮子也敢挑衅,到了这和平欢乐的岛屿自然称王称霸,很快就成为了入侵物种,啃噬着本地的花草、鸟类和小动物,成功的将这些动植物提升到要被保护的地位。猫鼬们成群结队的出行,他们是最常见的。细长的身躯和尾巴加上个小脑袋,像是大只的松鼠,动作却比猫还快。在这里野猫也不少见,他们是家猫的样子,却出生于城市的街道或树丛,不愿意牺牲自尊与人为伍,但也会好奇,总是远远的注视着人的动作,并不屑于嗟来之食。还有一种特别容易见到的壁虎,周身亮绿色,头上有暗红色条纹,脖颈盘缀着金黄斑点,于是人们由此命名其为金粉壁虎。他们艳丽的容貌暗示着某种攻击性,但本性却十分温和。我在阳台上放了一颗葡萄,切成两半,两只金粉壁虎跑来争食,那战斗并不激烈,他们默契的排好了顺序,一只先吃,一只后吃,在同伴舔舐葡萄的汁液时,只是在一旁默默等待,就这样相安无事的待上一整个下午。还有一些难以见到的动物,在夜里唱着歌,向人们宣告他们的存在,考齐蛙的歌声像鸟鸣,婉转而不呱噪,在白昼的吵闹退去之后他们便登场做声音的唯一主角,夏威夷的夜晚就此不再寂寞,他们遵循着一个拍子,秩序是这个世界长存的基本。
岛上的植物好像不太关心所谓的秩序,但其实不然。虽然有些看上去的确是在随心所欲的伸展枝叶,但大多数还是遵从着某种内在的体系。龚自珍写《病梅馆记》,批判了人工扭曲而成做作的病态审美。夏威夷的树许多却自发的长成这幅蜿蜒曲折的模样。树枝长到一定的高度就停滞了,决定相拥到一起,编织出一只盘子,盛放阳光。这还不是最出色的体操表演,在这座由岩浆石构成的大岛上还有些草木志气满满的要挑战极限,没有土壤的黑色岩浆石浪纹里,这里一丛草,那里几朵花,不得不让人感叹生命的顽强。夏威夷最著名的树有Ohi’a和Koa,他们同样不需要土壤。 Ohi’a甚至能长在岩浆刚流过的地方开出和岩浆一般鲜红炙热的花。夏威夷人把Ohi’a视作火山女神Pele的圣物,Koa在本地语中则意为无所畏惧的战士。他们奋勇抗战,经过数百万年,为这本来蛮荒的新岛带来生命的火光。
夏威夷的动植物都是被尊敬的,没有多少钢筋水泥的保护,人类曝露在自然之中,当然也必须做到和自然的和平共处。在岛上开车,时不时的就有路标提示:前方是Nene(夏威夷鹅)要经过的地方,是羊群要经过的地方,是海龟要经过的地方,务必放慢车速。海龟也很常见,但一定记得不能靠近,打扰他们的日光浴,不然按州立法律规定是要被判刑的。官方建议观赏海龟的距离是三米。这里的海龟大概没有人类朋友吧,因为稍微亲近点的几个都去坐了牢。在珊瑚多的海域,贴着警示牌禁止涂抹普通的防晒霜下水,只有特定的有机环保防晒霜才不含有会把艳丽的珊瑚漂白的化学物质。可是这种防晒霜厚重又难以涂开,海滩上的人们像蹩脚的法国默剧演员,脸上身上惨白一片,走来走去实在滑稽。人们心甘情愿的把自己漂白了来保护珊瑚的色彩。五月天唱的“不打扰是我的温柔”诠释了岛上人对动物的承诺。
食物和人
人和食物是很难分开写的,就跟人和建筑,人和交通规划一样。岛上有许多亚洲人,于是到处都能看到亚洲食物。超市里可以买到各种日本食材,麦当劳里卖炒饭,街边的小摊上有水煮花生。连本地有名的菜色都是亚洲风味,席卷全美的 Poke是生鱼片加上白米饭,本地人爱的Loco moco是汉堡肉、蛋和酱汁盖在白米饭或者是炒饭上,Kalua是蒸猪肉包菜配饭,Saimin是清汤拉面,刨冰也很流行。我的中国胃在这从未有过抱怨。这个气候宜人,食物可口的地方号称西海岸的弗罗里达(美国东海岸的人喜欢去弗罗里达州养老)。她的确是个退休的好去处。在岛上随便转转就会发现有许多老年人,而且不同于孤零零的纽约老人,这里的老年人们总爱集团活动,一起聚个餐,打个桌游或者待在快餐店聊一下午天,其乐融融。有次听到他们的谈话,老太太A对B说:“昨天是你的结婚纪念日,恭喜啦!你们怎么过的?“老太太B:”昨天送老伴去医院开刀啦,他又犯病了。“,老先生C不以为然的插话道:”你家老伴还满头头发呢!你看看我和D大哥,十几年前就秃了,他那个病动完手术就全好了!“ 原来到了一定年纪,结婚纪念日,生日都会和疾病、消失的头发纠缠在一起啊。一旁的P说,很快我们就会成为他们了。时间是无法逆转的,但若这样的对话发生在夏威夷,好像也不是那么糟糕呢。
上岛之前我心心念念的算计着这次得把椰汁喝个够,然而,我在两个星期里只见到过一次卖椰子的小皮卡。当时嫌麻烦没有掉转车头去买,没想到后来就再也没碰到过椰子摊。可是,卖椰子的没见着,椰子倒是到处都是。椰树笔直的插入空中,上面沉甸甸的椰子熟透了就会自然掉落下来,其杀伤力比橡树上的松鼠乱丢垃圾强上数百倍。偶尔在椰树丛旁会有这样的告示:”请小心不要被砸到,如被砸到请自行处理,概不负责“,遇上稍微商业化一点人多些的海滩,工人们会把沿着步道的椰树树冠砍掉,远远望去,只剩几根竿子在那竖着。既然椰子这么多,买不到并不等于吃不着,砸椰子的把戏,连游客的孩子都自然习得,拿起一个头一般大的椰子就往地上砸,充满期待的眼神像极了在肚子上用石头砸贝壳的水獭。P也自学成才在地上捡起一个椰子,砸出一条裂缝,没有吸管,没有杯子,我们就轮流吮吸那缝隙,椰汁流到嘴里,不是最甘甜,好像有些熟过了头,但这样喝到的椰汁倒是有几分独特的浪漫滋味。
美国有很多流浪汉,冬天的纽约的街头随处可见他们裹着铺盖蜷缩成一团在脚手架下睡觉,碰上下雪或是下雨的日子,如果不愿意忍受寒冷和潮湿他们就只得把“家”搬到地铁站里。因为天气的恶劣,许多美国本土的流浪汉们凑够钱买了单程机票一路飞到夏威夷,在沙滩上摆上把躺椅,在加上遮阳伞,白天享受日光浴,晚上伴着海浪声和满天繁星入睡。流浪汉转眼就成了嬉皮士。我想我要是个流浪汉,一定也会到夏威夷来流浪。嬉皮士或是流浪汉扎着穗子头,皮肤是铁锈的颜色。岛上的长住居民的皮肤介于古铜和铁锈之间,年轻时皮肤紧致,被海水抚摸得闪闪发亮,裹上阳光,灿烂温暖。年纪大的时候,深色素愈加沉淀,沟壑也愈加分明,瘦削老人的身体成了贫瘠的红土坡,条条弧线划开土坡的表面,阳光被埋进这些线条的深处。带我们骑马的中年女人原来住在紫外线猛烈的科纳,后来搬到多雨水的希罗,她年轻时贪图被阳光镀过金的皮肤,现在后悔不已,希望希罗的雨水能够洗刷掉太阳刻下的印记。
骑马的女人老家在威斯康辛。其实除了流浪汉,岛上的不少居民都来自美国本土,来到这里各自谋生。带游客骑马是个不错的工作。马儿温驯,只是贪吃,特别爱番石榴,他们行经的固定小道旁有一株番石榴树,每每走到这里,一队的马都会偏离轨道,跑到树旁大大方方的咬下几颗果子,然后被拽着恋恋不舍的离开。女人每天都和这些马儿们在一起,走着同样的路,给游客做同样的有关夏威夷风情的介绍,免不了也会觉得枯燥,抱怨了几句对自己工作的不满,但紧接着又补上一句:“哎,我有什么权利抱怨呢?大自然是我的办公室,马是我的同事。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啊。” 也有一些年轻人是到夏威夷来上大学的。去餐厅吃饭,一位服务生举止得体,效率也高,眉清目秀就是有几分羞涩。P问他是哪里人。他说自己是从佛罗里达来的,正在这上学。P问他学费生活费是不是都是自己挣的。他给了肯定的答案。曾经也是一边上大学一边挣学费的P想要塞给他一些额外的现金小费,他局促不安的想要拒绝,嘟囔着:“这我不能收。“ P问原因,他不好意思地说:”上次这样给我小费的客人还偏要问我是几点下班。“ 我们哈哈大笑,连忙解释道不会在他下班路上堵他。另有一次,在家名叫”大岛烧烤 (Big Island Grill)“的餐厅吃早饭,恰巧碰到前一晚在另一个餐厅遇见的服务员也在这里和女友吃早饭。服务员早上已经去冲了浪,醒了精神才来这吃早餐的,待会吃完早餐就得去自己的餐厅上班了。他大力推荐”大岛烧烤“的猪排加蛋。一大早就吃猪排?但看在他信心满满的份上,我还是点了这道菜。没想到,后来我居然在这家店连吃了三天的猪排早餐。猪排煎得鲜嫩多汁也十分入味,本来不怎么爱吃猪肉的我觉得这应该是自己吃过最好吃的猪排了。
在大岛上的住宿都是我预定的Airbnb民宿,只是看了图片和网站上的简短介绍。东边希罗的民宿位于“蕨林 (Fern Frost)“区,是热带雨林里的一间小木屋,窗户也只是用塑料版搭的。丛科纳开车到希罗的一路P都在半开玩笑的抱怨着为何要离开阳光去被云管辖的另一边。这座岛上占据了世界上十三个气候带中的十一个,从岛的西边开到东边就是一趟自然探索之旅,五分钟前还是阳光明媚,五分钟后就钻进了热带风暴里,再过五分钟,又是晴空。最奇特的是,在这里可以通过肉眼进行天气预报,下着雨的那朵云悬在哪个位置,大概几分钟后会和雨水迎面撞上都是一目了然的。可一旦钻进了这样的水帘里,眼睛就没有用了,能见度最多只有两米,即使每辆车都把该打开的灯开了,P的车还是开得心惊胆颤。到达希罗,我和P先去了家酒吧吃晚餐,也跟店里的服务员们和独坐的客人闲聊了起来。一位服务员让我们猜她的年龄。“三十出头吧。”我和P达成一致。“哈哈,我都三十九了,已经当上外婆了呢!” 这话听得我们一惊,三十九就当外婆,看上去还如此年轻?她自豪的解释道自己十五岁就怀孕,十六岁生下第一个孩子。现在她有四个孩子,其中二十岁的女儿也刚生下了自己的孩子。我们好奇地问岛上的居民是不是都很早生育,另一个服务员答:“是啊,在这里也没什么地方可去,度假也就是从岛的东部开两小时的车去西部晒太阳,闷得慌呢。” 她是墨西哥人,曾经是孤儿,一对夫妇从加州将她领养,带到了夏威夷岛定居,现在二十六岁的她也有了一个八岁的儿子,来酒吧上班前还带着儿子去火山公园爬山。一旁的客人好奇的问我们住在哪里,我也记不清楚于是直接把地图导航的位置给他看。没想到他看后惊讶得大笑着跟服务员们嚷嚷:“天哪,他们住在蕨林区呢!” 我奇怪的问那地方怎么啦。他还是止不住笑的说:“哎,你们住的这个位置还好,土地还卖得起价,要再往深处去些,一万五美金能买下三英亩(十八亩)地,不少吸冰毒的人用毕生积蓄在那里买了地。“那么便宜,要不我们也买上三英亩?”P说笑。客人继续道:“那你就等着东边住在废弃校车里的比伯和西部躲在简易帐篷里的苏在你们的土地上空相互射子弹吧!我可不是开玩笑!” 回民宿的时候天已经完全暗下来了,路灯一个不亮,又不巧起了雾,一路上我们都只能靠着车灯打在白雾上的光随着山坡上上下下。P没好气的说:“你看,恐怖片都是这么开始的。” 我点头称是:“我们好像在拍《布莱尔女巫》呢。” 到达民宿P还是放心不下,对着空气打起拳来,说是要锻炼好身手,万一瘾君子上门,好拼命抗争。我完全不以为然,倒头便睡,在这里度过的三个夜晚都相安无事,唯一的声响来自于持续不断的考齐蛙鸣。
结
回到纽约,秋风只花了短短两天的时间就把夏威夷的潮湿、腥咸和热气从我的皮肤上、头发丝里和指甲缝中吹走了。于是,我写下这流水的片段,好等到泳衣的印记也褪去之后,在下雪的日子躲到文字里回味那热烈的阳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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