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发生的,都是最好的(一)《战火浮生》(The Mission)
冬去春来之季,人心也似乎变得飘忽不定。诗人们伤秋,我这个普通老百姓,从少年时开始,却是每到春天便心下惶惶——眼看大自然即将带来新一轮的灿烂生机,我却总是更加强烈地感受到,那一去不回头的岁月和时光,还有那一去不回头的,永远也无法再次踏入的河流。
这几天翻来覆去循环聆听的,是马友友演奏的埃尼奥·莫里康内(Ennio Morricone)的电影音乐。春天即将来临的时候,在细雨飘洒的早晨,在春风沉醉的夜晚,莫里康内的音乐,像和煦的春风,不再冰凉刺骨,而是突然间温柔起来,轻轻地抚慰着人的心灵。
这一盘CD上有十几首曲子,分别是十多部电影中的插曲。我只看过其中的《天堂电影院》和《玛琳娜》。于是,一边听着音乐,一边也便将电影找了来看。
瀑布。从天而下,遮天蔽日的大瀑布。几个小小的人型,从树木繁茂、青苔丛生的山涧中走过。我最近刚刚重新看完《故园风雨后》(Brideshead Revisited),杰瑞米·艾恩斯扮演的查尔斯穿着军装,回忆起从前的自己和塞巴斯蒂安,两个身长玉立的英俊少年,各自一身剪裁考究的学生装束,在牛津的校园里,在贵族的大庄园里,儿女情长,缠绵不绝的风花雪月。瞬息间,同一个瘦骨嶙峋的杰瑞米·艾恩斯扮演的加布里埃尔,身着褴褛的长袍,背着小小的行囊,在瀑布的激流中徒手攀爬,为的是寻找一个印第安部落。
恢弘的瀑布,小小的加布里埃尔,悬崖上奋力上爬的小小人影,莫里康内的音乐在山谷间飘起,不像是人间的声音,而像是来自天外。这广袤的山谷中宏伟的瀑布,令人心中油然产生出对大自然的敬畏。
加布里埃尔在茂密的雨林中坐下,开始吹他的双簧管。瘦长脸的,天生自带忧郁、失恋和苦难的杰瑞米·艾恩斯,在丛林中兀自吹着双簧管。和马友友从大提琴上拉出的流畅的《加布里埃尔的双簧管》不同,他的笛声中带着犹疑和惶惑。周围是一群手持武器、充满戒备的印第安瓜拉尼丛林土著。
一名武士夺过了他的双簧管,一把折断,愤怒地扬长而去。但另一名武士拿起折断的乐器还给加布里埃尔,然后一群瓜拉尼武士友好地簇拥着他们而去。音乐传递了某种信息,让他们相信了这个陌生的吹着双簧管的异乡人。
罗伯特·德尼罗扮演的罗德里戈·门多萨,从前是雇佣军,奴隶贩子,因为嫉妒杀了人。这一切并不犯法,包括杀人——决斗在当时依然合法。但他知道,自己是十恶不赦的罪人。
门多萨跟随加布里埃尔来到瀑布上面的印第安部落以后,随身拖着沉重的一包重物,作为对自己的惩罚。

这部电影是一部史诗,题材上和《走向非洲》、《阿拉伯的劳伦斯》类似,但名气却似乎不如前两部大,大约还是因为南美洲,和非洲、中东比起来,离我们心理上的距离更远,若不是循着莫里康内,我就不会看到这部电影。
然而这却是一部同样伟大的电影。前一阵子刚刚看过电影《天伦之旅》(Everybody is Fine)中进入暮年的弗兰克,妻子去世后无所依托,拖着一只行李箱四处看望自己的孩子,而孩子们却各有各的生活,似乎让他成为了多余的人。扮演弗兰克的就是罗伯特·德尼罗,他在那里表演出的温情,深深的触动了我,更强烈地让我回想起他年轻时扮演过的凶狠的黑帮头目、教父,包括这张CD里也收录了的《铁面无私》(The Untouchables),和他在里面扮演的黑帮头目阿尔·卡彭。而在《战火浮生》里,他扮演的是一个更为复杂的人物,暴力、凶狠和温情、人性在他身上同时存在。
奇妙的是,我一向偏爱客厅书房中衣冠楚楚、气定神闲的绅士书生,从这部电影,却发现这一群胡子拉碴、浑身泥泞、在亚热带的暴雨中踉跄前行的修士、杀手、暴徒和瓜拉尼武士们,都充满了粗旷隽永的男性美。杰瑞米·艾恩斯自不必说,就是本来不算英俊的罗伯特·德尼罗,他饰演的门多萨在接受命运的惩罚之后,脸上自然而然地散发出一种安详平和的光彩,他长发垂耳,黑发黑须,越发衬得他的脸周正停匀,天庭饱满;随着故事的发展,他脸上那种安详平和中又散发出一种超越此生此世的光芒,让他在邪恶面前升华成了一个伟大的悲剧英雄。
除了杰瑞米·艾恩斯、罗伯特·德尼罗,比较面熟的男星还有连姆·尼森(Liam Neeson)和艾丹·奎因(Aidan Quinn)。这部电影中唯一有些室内英俊小生味道的是艾丹·奎因,1986年的艾丹·奎因只有二十七岁,正值青年男子风华正茂之美的巅峰,而他的年少英俊,恰恰又是这部电影中的悲剧的一个部分。他的戏份不多,几分钟内就演绎出了复杂的感情纠葛和兄弟阋于墙的惨烈,然后就像一颗彗星,灿烂地闪过之后骤然熄灭,恰如青春的美丽转瞬即逝。
和《走向非洲》、《阿拉伯的劳伦斯》类似,我知道,这只是一部电影,其中的历史,哪怕是百分之百的真实,也必须置入历史的大背景中进行批判性的考量。然而它又毕竟只是一部电影,我既不期望它完全再现历史,也不期望它解决人类在现实世界不曾解决的冲突和恩怨。我只是呆呆地看着这些勇敢的人们,面对着残酷的征服者的蛮横和枪炮,在一片陌生的天地里,相濡以沫地挣扎着走完他们辉煌的人生。陪伴他们的,祭奠他们的,是莫里康内那超越时空的天籁之音,飘渺空灵,有些段落几近圣歌,伴随着瀑布的喧哗,在热带的山谷中旋绕。
马友友如泣如诉的大提琴声,一丝一丝地抽出人心中郁积的层层块垒,某一个音符轻微一颤,突然就打开了泪水的闸门,泪眼婆娑之后,又忽觉云开月朗,千种离愁,万般恩怨,都烟消云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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研墨 转发了这篇日记 2020-03-30 23:23:4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