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愿长梦不愿醒
睡前喝了点酒,才终于可以入眠。她想到这个习惯,是她奶奶活着的时候留下的。
那时候她和奶奶睡在一个房间里。两张床。在更小的时候,她跟她奶奶睡。后来大点了,她决定一个人睡。分开睡的时候,奶奶总会说她的那张床很硬,像石板一样。于是,她跟爸妈说。跟奶奶换张床。但换床之后,奶奶依然说床很硬。于是她让多垫几床被子。但床依然硬得像块石板,奶奶形容。
她们家的房子位于阴坡,房间里很潮湿。水泥地面上在即将下雨前会“出汗”,冒出水来。她和奶奶睡觉的方间又在房子的后檐,一天之中只有大约下午三四点的时候,逐渐滑落的午后的阳光才从山间漏进来。伴着窗外山后竹林斑驳潇潇的竹影,那似乎是她记忆里总抹不掉的温馨时刻。
她对文学最初的感悟大约来自张抗抗的那一篇《窗前的树》。那篇散文大约是她从某本寒暑假作业册子里摘抄的,那时候她特别喜欢读书,可是没有书读。于是她只能把喜欢有感觉的文章,优美的片段摘抄下来。然后反反覆覆地阅读。这个习惯没想到一坚持就坚持了十年,到后来内化为和吃饭睡觉一样的事。多年后,当她来到所在国家全世界最古老的系所求学,她知道是这个习惯帮了她。在初次选拔考试时,是她去世的奶奶在天堂中帮了她。
她想她今生写的最好的文章也许就是那篇以“断舍离”为主题的考场应试作文了吧。她明明知道“断舍离”是那些年从日本传过来的一种观念。但她偏偏要不按套路出牌,她要写长期深藏在她内心深处最浓烈最真挚的情感。以情动人。当她写那篇散文时,她不知道阅卷老师会如何去判,但她已经不在乎那么多了。她写罢那篇散文,她自己也不仅陷在回忆温暖的伤痛里,久久无法平静。已全然不顾结果究竟如何了。她永远忘不了当她独自走出考场的那一刻,她望着西天浅浅淡淡的云,内心充满了决绝的勇气,终于和人生的某个阶段告别。就算全世界都背弃放弃了我,我也不能放弃我自己。她想。她知道她此生最爱的以及最爱她的人一直在天上看着她,在她身边,在她心里,在她梦里。
昨晚,她终于又在梦里和奶奶相见了。她搀扶着奶奶走在公路上,看着路两边高大的山脉还有天上雄奇壮丽的风云变幻。她知道那是她奶奶,但意识深处又有些不太信。她于是就问奶奶是哪一年出生的?还说多希望奶奶能多给她讲讲故事。奶奶回答民国?年。她知道这果然是她奶奶没错了。后来她又挽着奶奶的手,说是希望能给她讲故事。
她知道她很怀念奶奶的故事。很小的时候,在冬季。一夜北风紧,开门雪满山。在霜风呼啸的冬夜,许多人围坐在火炉边。奶奶就会讲古老的故事:那关于圣母山仙洞里被铁链锁紧的犯事的龙王;那关于不孝顺的人被雷公电母从门里扔出门外被劈死的事;那关于盗墓的人遇见起死回生的事;还有五九年大饥荒人吃人的事.……后来许多故事,她从书里都似乎得到了印证。或关于上古传说,或关于志怪传奇,或是实实在在发生过的历史印记。
她很后悔当时没有在奶奶活着的时候多陪陪她,多听她说说话。而是要么沉溺于电视机前,要么埋头于书本。她至今很后悔,没有在奶奶身体每况愈下时,在大年三十的晚上没有在火炉边陪着她守岁。当时读高三的她有预感,但行为终究还是没能做到。甚至连奶奶最后一面都没见到。
有时候想想这活着的前半生,虽然她还很年轻。但她已经觉得活了好多世了,她以前想像奶奶那样活很久很久。而她现在却觉得多活一天不过是多一天的折磨。她心中已无所爱,她也感受不到周围的爱。虽然她知道就算全世界都放弃了她,她也不能放弃她自己。但她只是感到寒冷。四周空空荡荡。有时候虽然想要前进,却发现已然没有了前进的动力。她的人生破破烂烂,内心千疮百孔,伤痕累累。她不知道该怎么和自己和解,和那些伤害她的人和解,和这个世界和睦相处。
她来到城市的生活让她从前的生活恍若隔世。而她苦苦挣扎于城市的低层,又或者一直是这个现有社会的最低层。她不知道该如何实现命运的突围。生活里无处不在的规则歧视偏见压迫让她仿佛觉得她不配活在这个世上。她没有伤害过别人,却处处被周围伤害。这时候,她总是恍然若失。她总想起从前记忆里少有的和奶奶有关的日子。如果童年整个色调是淡蓝色的,那么和奶奶相关的日子则是从窗外竹林筛进去的午后阳光般的温暖色调。
她记得她常常关上房门,在窗前的书桌前读书、写字、发呆,看着檐外山头那露出的蓝天一角畅想未来。等到天色渐渐暗了下去,奶奶会轻轻推开房门,年迈的步伐拖沓到她身边,说还在读书啊?饿不饿啊?晚上吃什么啊?说着从身后拿出别人送给她舍不吃的水果或点心。以后每每读归有光的《项脊轩志》,她都想到了同样慈祥的祖母。这也是写进考场上的作文情节。
日子不断地向前走,她来到了曾经在窗边幻想的未来。可未来似乎并不怎么欢迎她的到来。有一天,她在课堂上学到了她感兴趣的历史知识。上面提到东晋南朝的寒士即便通过自身努力到达高位,也依然被世家大族排挤。她又想到了《红与黑》里于连最后自愿选择走向死亡前在法庭上的那一番话。以及她对自身处境的感悟:她是从前世界的多余人,是现有世界的边缘者,是未来世界的闯入者。天地之大,却没有她的位置。她只有逃离,不断地逃离。她像一头呆驴,被命运的皮鞭抽打着,然而也只能围着磨转圈。
她想到自从进入城市,若从高中时的县城算起。她的童年就结束了。或者她从未有过真正的童年。她的童年始终被头顶紧张的乌云笼罩,家里随母亲脸色变幻无常的压抑气氛。她活得总是小心翼翼。有时从学习中稍微带来的一些自信,也被无端的指责甚至羞辱和超过自身负荷的劳作压弯了脊背。然后又被责怪为何直不起腰来。她一直在挣扎,一直在努力,活得那么吃力和认真。可最终仍旧被骂得体无完肤,一无是处。
自从她来到城市,她几乎很少快乐过。小县城那种粗劣而肤浅的风气,压抑泯灭人性的高中生活让她不忍回想。北方的雾霾,狂风,寒冷,以及城市的冷漠隔阂,她的贫困以及其貌不扬遭受的冷眼嘲笑,童年的阴影噩梦让她无处可逃。每一天每一刻她仿佛都有一万个理由去死。可死她还得估计着身后事。她还能活着就是个奇迹吧。每天她花好长时间去处理她糟糕的情绪。她无法去到热闹的人群。甚至是看到别人的欢乐,她也会为自己的不开心而感到抱歉。她也不是个幽默的人,尽管她很想。
有时候她会产生错觉。想到曾经那些点点滴滴的生活片段,像梦一样。是那么不真实。仿佛她不曾活过。也许梦里才是最真实的人生。
天总是那么阴沉沉的,让她想到母亲那张布满乌云的脸。她感到压抑沉重。而云间唯一的敞亮,让她想到在清冷的天气里。她和奶奶在一起的日子,有时候奶奶会在火炉里埋一两个洋芋。然后从灰里扒出来,排掉灰拨掉皮,看着土豆冒着热气,散发着清甜的香气。后来她在城市的路边闻到许多烤红薯的香味儿,但她依然最怀念火灰里烧洋芋的那份温暖的真心。
这一世又会有谁像她奶奶那样地爱她呢?当日落西山,炊烟袅袅的时候,是她奶奶唤她回家吃饭;当她妈拿皮鞭打她到体无完肤,要拿刀砍她的时候,当她因过度恐惧被要求打猪草剁猪草手指差点被剁掉的时候,唯一站出来挡在她身前帮她包扎伤口的只有奶奶。在大雪封山的冬夜,在细雨濛濛的春日傍晚,在高考失利痛不欲生蛙声阵阵的夏夜,在每个放学的午后,一直陪伴安慰她的只有奶奶。
年过九旬的奶奶背更弯了,也认不清她自己的亲生女儿了。甚至经常叫错她儿子和孙子的名字。但奶奶从来记得她的名字,记得她的饥饿,她的冷暖。可这世上唯一爱她的人却去了,她却连最后一面都没看到。她最爱的人永永远远在这个世上消失了。她来到她们的房间,仿佛那里还有奶奶的身影,还听得到她蹒跚的脚步声,她的年迈的叹息声。她来到奶奶的坟前,奶奶就躺在那冰冷的地下,她多想自己也早点能去陪着奶奶。
后来房子也拆了。换成了两层楼房,房间很多。深山里冬天没有暖气,四壁都是白的,还有白花花的地板砖,她只觉得更加冷清。房子里没有人情,再也没有奶奶的气息。大年三十,也不会围着火炉看春晚。火炉里就算有熊熊燃烧的烈火,火上架着羔汤。但闻着汤香气的人中再也不会执著地眯着眼打着盹的奶奶。剩下各自在楼上楼下捧着手机玩一会儿,就早早地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