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刻拍案惊奇--僧尼术士篇》
胡生与书童自从离了滁州,每日仍是游山玩水,自得其乐。寻访山泽大湖,踏遍古刹幽居。有时在大湖边的渔人船上留恋几日,有时又在荒村野店的破庙中住宿一晚。这一日眼看要到青州地面,离菏泽县已经是不到半日路程。往日胡生与书童所见的庙宇,要么是荒无人烟孤零零的矗在道旁,一看就是出家人清修的好去处;要么是夹在熙熙攘攘的民宅之中,不用细看就知道定有不少善男信女在此处拜佛求签。
倒是这菏泽县边的庙宇透着些古怪。胡生与书童远远望去,这庙宇之中隐隐约约见一座高楼,似塔似阁,说高也不甚高,但是说矮也不甚矮。这已经是快要日落时分,但不听晨钟暮鼓,只见炊烟了了。虽然庙宇透着古怪,但胡生想此处临近县城,也不怕遇到什么歹人,便起了猎奇之心,带着书童到此处投宿。走进一看,却见寺庙门上写着“太平寺”三个大字。寺门敞开,门槛上坐着一个极标致的小和尚,胡生心里有些动兴,但强自按捺下去,小和尚看到胡生年轻俊朗,早就迎了上来,问道:
“公子何来?可是投宿吗”
胡生道:“正是,不知贵刹可有客房,供我主仆二人留宿一晚。香火之资虽不丰裕,但聊表我等敬佛之心。”
小和尚连忙请胡生进到寺门里面,此时有另一个年纪稍长的和尚也从旁边别院里走出来,朝胡生几人躬身施礼,原来这老和尚便是小和尚的师父。攀谈之际胡生晓得这小和尚叫做智圆,老和尚叫做大觉,还有一个小沙弥叫做慧观的,师徒三人在太平寺门首一房禅修;后面寺庙中还有十几个僧人。主持在后院闭关,等闲不得出来。
胡生虽觉得小和尚智圆可爱,但是一路上走来看老和尚与小和尚挤眉弄眼,心下甚是疑惑,也不与二人多攀谈。安排住处之后,小和尚端来两碗茶水,胡生接过之时小和尚却好像不小心似的,茶水倾倒,胡生的衣襟之上洒了半袍茶水。小和尚连连道歉,说道:“后院房里熏笼上燃着熏香,公子不如把衣服拿到熏笼上烘烘。”胡生只得换下衣服,命书童随着小和尚去将衣服烘烤。
小和尚和书童尚未走出房门,屋里走进来一名小沙弥,说道主持听闻有贵客到此,希望引入禅房一见。胡生本想与书童一起料理衣物,见主持有请便让小和尚智圆与书童将衣服自己拿去烘烤。胡生随小沙弥往后院禅房而来。
这太平寺外界看着不大,里面确实曲径通幽。曲曲折折来到后院,但见一位圆脸僧人身披袈裟,趺坐在蒲团之上,定是主持无疑了。原来这主持乃此地有名的高僧,好与官人士子往来,这菏泽县的上一任父母官就常来太平寺与主持谈经说道,所以今天听闻有江南举子途径本寺,便请胡生过来清谈。言谈之中胡生得知菏泽此地近年来佛教兴盛,不仅城外有好几座庙宇,连城内也是隔着几条街就有尼庵小庙,供信徒瞻仰。这一切除了因上一任知县礼佛敬佛,导致下面的人蔚然成风之外,和此地历史也不无关系。
原来唐朝武宗年间,菏泽有个县令,姓狄,乃反周为唐的名臣狄梁公仁杰之后。狄县令在任上的时候有年天灾流行,自春至夏,四五个月之内,并无半点雨泽。狄县令无计可施,贴出告示,但有能兴云致雨的,不惜重礼酬谢。此时菏泽刚好有个无赖邪民,扮作道士,并着一个晋阳来的女巫,名称师兄师妹,暗地里当做夫妻。不知怎么的鼓动了内奸出身的本州监军,两人便被携带到京师,男女巫俱得赐号“天师”。本来这“天师”的名号也不是什么正经官职,只不过名声好听,唐时称作天师的道人没有成百也有上千,这两人得了“天师”名号,便思荣归故里,仍回到菏泽来。正值菏泽大旱,狄县令求雨,乡里乡亲便把两人推荐到了狄县令的门前。按说两人若是求不来雨也就罢了,找个借口搪塞过去,菏泽百姓官署最多再想其他办法求雨便是,断断不会惹来杀身之祸。奈何这两人借着求雨的名声敛财受贿,更有一次扯出旱魃的故事,把菏泽的父老乡亲折腾的鸡犬不宁。狄县令此时若把二人礼送出境已是不能,事后追究起来也无法给百姓交代,一怒之下杀了两个招摇撞骗之人。但也是上天有灵,杀了两个巫师之后,又狄县令亲自设席焚香,烈日中自行暴晒,不到一炷香的时辰,雷震数声,甘雨大注。从此之后菏泽百姓再不相信道士术士之流,此地道教一派再无容身之所,江湖术士也无生存之地。也亏了道士术士不来争抢地盘,历经百年之后,西域流传进来的佛教竟慢慢兴盛起来,这也是当时狄公不能预料的了。
胡生听完主持的讲述,也道天理循环,因果奥妙,或许此地佛教当兴,也未可知。
主持此时话峰一转,却对胡生说道:“也是天意如此。贫僧此次请公子前来,也是有一事相托。”
胡生微感诧异,问道:“主持请讲,但有驱驰,敢不效劳。”
主持道:“原来这太平寺有个施主,常来我寺布施。姓潘,胸中广博,极有口才,但近来却有一癖,酷信丹术,也就是所谓的“炼金术”。本来潘翁也是有家财的,只是信了这炼金术之后,钱财不知费了多少,远近的术士一拨一拨的源源而来,奈何潘翁执迷不悟。今日老衲听说一个举子要进城去,想必是个极有学问的人,若能替自己劝诫潘翁一番,老和尚感激不尽。”
胡生道:“主持慈悲为怀,可敬可敬。”
主持却哈哈大笑道:“出家人不打诳语,老衲也是有些私心。若是潘翁的钱都被术士骗了去,本寺的香火钱就没处化缘了,哈哈。”
胡生觉得这个主持当真是个妙人。胡生与主持畅谈许久,不知不觉已经到了三更,主持将胡生送出院子之后,胡生信步回到自己住宿的禅房。但见禅房空空如也,还以为书童和智圆贪玩一时未归,刚想出门寻找二人,谁知书童捧着自己的衣服已经从廊下自己走了进来。书童悄悄告诉胡生,这智圆和老和尚都不是好鸟。刚才智圆和自己烘烤衣服,竟对自己动手动脚,还想哄骗自己把衣服也脱了下来,幸亏书童百般推脱,这智圆才罢手。胡生大吃一惊,二人将各自经历再细细交谈之后,都觉得这寺庙不像寺庙,只能打定主意第二天一早启程往城里去便了。
胡生两人到的菏泽县城,却见满城的衙役都在敲锣打鼓,似有大事发生。原来前几日菏泽县城一个尼姑庵里出了一件命案,一个地痞逼奸不成,谋杀了庵内的两个尼姑,此时听说凶手已经擒获,大家便争相去县衙看县老爷断案。胡生两人便随着众人来到县衙门口
但见县衙内,一个知县打扮的中年人正襟危坐,堂下一个衣衫不整的年轻人被打的血肉模糊。胡生二人听旁人说起,才知道原来菏泽县城内有一座观音庵,前段时间有人进去朝拜,却见庵门紧闭,来人觉得蹊跷,推门进去之后发现门内死了老尼,寻进去之后发现房内又有小尼的尸体,慌忙叫了地方坊长、保正,官府派人查看之后发现小尼口中噙着一件物事,却原来是人的舌头。便全城搜捕哪些人新断了舌头。第二天早上街上瞧见一个人失魂落魄的,满口血迹,众人早接到县衙告示,疑心此人便是杀害两个尼姑的凶手,此时便把这个人捆到县衙,有人认识的,说道原来这没了舌头的人叫卜良,平日便游花插趣,最是游手好闲不过。寻来卜良的街坊邻居询问,果然将卜良平日所为的奸盗诈伪之事一一告诉出来,县官大怒,便喝到先打一百大板。此时再看地上这个卜良已经是出气多,进气少,眼看不活了。
“哼,这个小畜生!死有余辜!”
“活该!”
胡生听到周围都是咒骂卜良的百姓,唯有一个富商打扮的人似有不忍,却闷闷不乐的走开了去。胡生好奇,便撇开众人,寻着富商走到街上。
富商察觉的到有人跟随自己,回头一看来人并不相识,有些疑惑。胡生便率先开口道:“员外和刚才那人可是有亲?众人皆咒骂这卜良,缘何老丈独自闷闷不乐?”
富商连忙摆手道:“我怎能与此等人有亲?只是这人所杀的观音庵的两位师傅,常来家宅内走动,此时两位师傅的大仇虽然得报,但终归人死不能复生,所以伤感。”
胡生觉得此人倒是生性悲悯,便朝富商一拜,刚要离去,但见富商问道:“公子且慢,听公子口音不像是本地人,可是外地来的?敢请教公子台甫?”
胡生报过姓名之后,富商说道:“原来正是公子,今早城外太平寺主持送信过来,说有一位檀越进城游学,托我关照则个,原来就是公子!如蒙不弃,还请移步到寒舍一谈如何?”
交谈之后胡生才知道此人就是昨夜与主持谈起的潘姓富翁。胡生想起主持的嘱托,便欣然随潘翁一起来到潘宅。
来到潘宅之后才知道潘翁近来延请到了一位丹客住在家中。潘翁为了修习丹客的炼丹之法,在家中收拾了一所偏院,丹客以及丹客的家眷仆人便住在旁边的偏院之中,只是前几日丹客的老母殁了,丹客匆匆回家治丧,本想带了家眷仆人一起,但是炉子上花费几千两银子的九转还丹尚在炼制,便留下自己的小妾代为照看。
胡生心下不禁诧异,这丹客与潘翁不过倾盖之交,便将自己妻妾托付于潘翁,若不是另有所图,实在让人费解。胡生问潘翁道:“自己本为儒生,并不相信这些方术。试问如果真有这炼金之术,为何还有人衣不蔽体,食不果腹?这炼金之人岂不是早已富可敌国?”
潘翁却笑吟吟的说道:“公子有所不知,这炼金之术不是人人都可修的。需具得仙骨,结得仙缘的方可共修共炼,寻常人等哪能有此福缘?”
胡生暗自好笑,原来潘姓富翁倒对自己的福缘仙缘深信不疑。
潘翁见胡生脸上的笑意已然明白了几分,却正色说道:“公子,原本我对仙佛之说也是不信的。只是命运气数实实难以预料,听我讲完我的遭遇或可了解一二。”
原来潘姓富翁幼年时也是家徒四壁,只是后来自认为是托了佛家的福缘,才有现在的家资。原来,潘翁和观音庵的老尼、太平寺的方丈竟本是幼年时的好友。三家人的父母本就过从甚密,孩子便跟着成了玩伴,所谓通家之好。观音庵的老尼原本姓杨,但从小体弱多病,杨妈妈怕她身子怯弱,只要保佑她长大,随什么事也去做了,便将杨家女儿送到佛门之中,消灾增福。太平寺的方丈俗家确实姓王,却是因后来家道中落,贫困无以养活儿女,只得将王某送入寺庙之中寄养。而潘翁因为有些文采,但是功名不顺,便在县衙内做起了刀笔吏。
本来潘翁和杨女、王某尚在孩童之时分开,后来再无交集的。谁知风云际会,上一任的县令是个崇佛之人,偶有一次带着潘翁等一干属下前往太平寺拜佛,和当时尚是小和尚的王某相谈甚欢,便常常和王某来往,太平寺的主持见王某如此迎来送往,便加意的提拔王某,不到几年,原太平寺主持圆寂之后,王某便接掌了主持之位。这若干年之中,潘翁为王某和县令传递消息,舞文弄墨,也渐渐得到县令的赏识,王某记忆起小时候的情分,便请潘翁利用衙门公人身份,帮助太平寺求田问舍,太平寺的产业香火日渐繁盛。
那尼姑庵里面的杨某呢?胡生正待发问,潘翁却自顾说起来。杨某所在的观音庵,是一个小庵,只是上任县令后来一意想靠着佛家规矩约束百姓,自己落得个无为而治,便思量和尚毕竟仍是男身,一些乡绅的内眷不便前往佛寺,无法用佛法约束,便有意培植杨某,让杨某多在这些乡绅的内宅女眷之中布经说法,佛法本就劝人积德行善,与儒家的治理之道相辅相成,这杨某、王某便成了县令治理菏泽的绝佳帮手。
后来上任县令离任,潘翁便也辞去小吏的之职,安心当一个富家翁罢了。谁想到前几日杨某竟然意外身死,令潘翁无限唏嘘。
胡生听完,倒觉得这上一任县令是个颇有心机之人,虽然初衷不错,但还是偏离勤政爱民的本意了,心下有些不以为然。对于僧尼出入乡绅之家更是心里有些提防,越发觉得这背后或许有些难言之隐,只是不便询问潘翁。潘翁讲过之后便请胡生住下,二人诗酒会文,渐渐熟络起来。
在潘翁家住过几日之后,胡生偶尔向潘翁谈起历朝历代炼丹之人,比如秦始皇求长生不老药,唐玄宗访遍天下奇能异士,都沦为后人笑柄,煌煌功业之上却不想有如此难堪的污点,让人扼腕叹息;潘翁却也只是笑笑,说道长生不老确实虚无缥缈,但化汞为金确实自己亲眼所见,而且似我等凡夫俗子也只是求一个富贵而已,有何不可?胡生又向潘翁说起唐寅唐解元嘲讽术士的故事,潘翁却道唐伯虎本是无福之人,怎能有机缘得此仙术?
胡生无奈,连劝几次,终究无法。胡生便修书一封,央人带给太平寺主持,自己与书童打点行装上路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