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识字忧患始,姓名粗记可以休:苏轼《石苍舒醉墨堂》
苏轼《石苍舒醉墨堂》
人生识字忧患始,姓名粗记可以休。
何用草书夸神速,开卷惝怳令人愁。
我尝好之每自笑,君有此病何年瘳。
自言其中有至乐,适意无异逍遥游。
近者作堂名醉墨,如饮美酒销百忧。
乃知柳子语不妄,病嗜土炭如珍馐。
君于此艺亦云至,堆墙败笔如山丘。
兴来一挥百纸尽,骏马倏忽踏九州。
我书意造本无法,点画信手烦推求。
胡为议论独见假,只字片纸皆藏收。
不减钟张君自足,下方罗赵我亦优。
不须临池更苦学,完取绢素充衾裯。
能者无所不能,苏轼就是这么一个天才。他少时聪明绝顶,每次考试运气都不错,北宋朝高考得过全国第二。而且,众所周知他是文学家,诗词文章独领风骚之外,他还是书法家、画家,北宋书法四大家“苏黄米蔡”他占头一位。就是这么个人生赢家,却遭际坎坷,一生跌宕起伏。
人生识字忧患始,姓名粗记可以休。苏轼在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心中该是多么感慨,那时,他才刚过而立之年。这一年以前,他经历了爱妻早死,父母双亡,仕途也不太顺。也许这也是他发出这句感叹的诱因。
相传,仓颉造字,天雨粟,鬼神哭。认识掌握文字,应该是人类最有力的武器和权柄。为什么苏轼会有“人生识字忧患始”的感慨呢?《史记·项羽本纪》记载了这样一件事:项羽小时候读书不成,学剑也不成,他叔父项梁为此很生气。项羽说读书识字不过记录姓名而已,舞刀弄剑只能打败单个人,不足以学,要学就学万人敌。学了兵法的项王后来所向披靡,他从来不标榜自己识字。五代时有个大将军史弘肇,在宴席上和人争论,厉声说,朝廷安边定乱只需用长枪大戟就可以了,那写字的笔像个锥子,却是软毛做的,有蛋用!所以《幼学琼林》中总结道“笃志业儒,曰铁砚磨穿;弃文就武,曰安用毛锥”。
汉朝的扬雄博学多才,人们称他能“识字”。南宋词人辛弃疾在词中如此说“作赋相如亲涤器,识字子云投阁”。子云是扬雄的字,大概词意是,作赋文采斐然的司马相如也曾落魄到亲自在酒肆中刷碗,被称为“能识字”的扬雄因为能识奇字跳了楼。据《汉书·扬雄传》记载,王莽朝的时候,刘棻犯了罪,因为刘棻曾跟扬雄学写过奇字,所以办案人员要抓扬雄。当时扬雄在天禄阁上校书,有司来拘捕他,他担心逃脱不了,就自己从阁上跳下去,差点摔死。这就是扬雄能“识字”的悲哀,扬雄甚至一直清楚这状况:《法言·吾子》中记载,有人问扬雄小时候就作赋作的很好吗,他回答说是,但随即又说这都是微末的技艺,好男儿不会这么干。
历朝历代,苏轼生前和身后,千百年来政治斗争都少不了一个“文字狱”。秦始皇焚书坑儒,司马迁也说“儒以文乱法,侠以武犯禁”。苏轼自己后来也身陷“乌台诗案”,差点死在狱中。由此看,识字真不是什么好事。苏轼在熙宁二年作的这首《石苍舒醉墨堂》开篇就说“人生识字忧患始,姓名粗记可以休”,莫非也是一句谶语?
且不管以后怎样,这年正月,31岁的苏轼在结束了居丧守制之后,从四川眉山返京,路过长安。在这个曾经繁华的大唐的首都,他见到了特地去旅馆看望他的董传(见前文),又拜访了业已罢相的韩琦。在这个颇有人望的前宰相家,他遇到了自己的粉丝,就是诗题中所说的那个书法家——石苍舒。冥冥中自有定数,两个书法家碰到一起,居然会有这样的感慨。从前锋芒毕露的苏轼在经历了一番人生风雨的洗礼后,似乎注意到了命运的残酷。但他还是沉浸在自己的爱好中,对于书法,他认为那是个嗜好,诗中引用柳宗元的说法“乃知柳子语不妄,病嗜土炭如珍馐”。柳说患心病的人有着各种匪夷所思的怪癖,譬如吃土吃炭、嗜酸嗜咸,得不到就浑身不自在。苏轼认为,嗜好书法也是如此。
石苍舒擅长草书,据说收藏了前代著名书法家褚遂良的名帖《圣教序》,曾被重臣文彦博借去临摹了一本。文得意于自己的书法,在宴席上让人猜哪一本真哪一本假,大家一通拍马屁说他的摹本是真本,被石苍舒坚定地讽刺回去。书法作品之于书法家是至高无上的,不容他人亵渎。这个石苍舒还收藏一个人的作品,对,就是苏轼,诗中说他对苏轼的作品“只字片纸皆藏收”。书法技艺除了有天赋外,还要不断看其他优秀作品博采众长,更重要的是还要不断地海量地练字。所以苏轼写“君于此艺亦云至,堆墙败笔如山丘”,说石的技艺达到了极致,练坏的毛笔在墙角堆积如山,像极了传说中唐朝著名书法家怀素和尚的做派。又调侃地说,不能练字成癖像汉朝草圣张芝一样,只要看到家中有衣帛织物就忍不住上去写字;在池塘边练字把整个池塘弄的都是浓黑的墨色。
同样是洗砚把池塘都染黑的,大多数勤奋的书法家可能都干过,他们陶醉其中乐此不疲,即诗中所言“自言其中有至乐,适意无异逍遥游”。
元朝末年的大才子王冕也曾有诗:“我家洗砚池头树,个个花开淡墨痕。不要人夸颜色好,只留清气满乾坤”。他家的树,除了击风浣雨经受大自然的洗礼,更加饱受了墨汁的侵染,它依然挣扎着开花结果,尝尽了命运的不公。它的主人一样感受到了造化弄人,在《儒林外史》中上演了整整一章的避官大戏,他知道,识字和时政水火不容,识字还锋芒毕露坚持初心,前途未卜,“吃枣药丸”。就连《儒林外史》的作者、名落孙山的“学渣”吴敬梓也知道。所以吴在结篇词《沁园春》中写道:“向梅根冶后,几番啸傲;杏花村里,几度徜徉。风止高梧,虫吟小榭,也共时人较短长。今已矣!把衣冠蝉蜕,濯足沧浪”。他曾向梅根冶几番啸傲,他认得千秋事大也费商量,他把衣冠蝉蜕又濯足沧浪,因为他清楚地知道锋芒毕露还坚持初心的凄凉境况。
东坡先生,你知道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