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第一部性启蒙书籍是什么?
童年时起夜,偷听见父母房中传来奇怪的喘息。
洗澡无意碰到身体,突然感到一阵愉快的战栗。
电视上男女刚搂在一起,父母就不自然地调了一个频道。
生物课本图示上,用荧光笔胆战地涂画一个个“重点”。
这些都曾是我们共同的秘密。性的启蒙,性的羞涩。性曾是我们不敢轻易公开提及的隐秘。现实是一扇禁忌的大门,只有在文学和艺术作品中,我们才能自然而然地谈论它。
那么,那个神秘的第一部性启蒙的文学作品是什么?
在我的高中时代,学校长期实行6117,即早六点、晚十一点、一周七天的“终极应试教育”。班内不知怎地便突然兴起王小波的《黄金时代》和《红拂夜奔》。这两本充斥大量性描写的小说在地下秘密传阅,被一双又一双手翻得散了架。王二和李靖甚至成了大半个班级的深藏功与名的“性导师”。一时间,书山题海笼罩在大家脸上的愁云不见了,当你看到有人在自习课一副专注的样子,面带红晕,便会会心一笑。
那个时候,年轻的我们尚不足以用言语表达这些文字的神秘力量——文学作品中的性描写不单单是一种生理现象,它并没有直接慰藉我们的身体,它带来的是一种精神的力量。在那个只允许阅读课本的填鸭年代,阅读它,便等同于自由。
几乎没有一部伟大的文学作品能够避开性而不谈。曾以先锋文学闻名的作家格非,用十几年的时间着笔一部转型之作——《江南三部曲》。这部作品最终以最高票获得第九届茅盾文学奖。在这部时间跨度长达一百年的小说中,性是推动故事发展的情节,也是主人公心理转变、人生滑向不同轨迹的重要节点。
性在三个不同的时代,扮演不同的角色。它在作家的笔下有时粗粝,有时温柔,有时纯真。它自带一种隐喻感,裹挟进复杂的历史与文化中,震撼传统的论调,激起道德的思辨;它超越生理的细节映射内心,把真实的人性剥开——人生所追逐的一切,都能在其中得到解释。

我们纯真的理想,曾经飘溢少女的芬芳
《江南三部曲》的三个女主人公出场的时候都是少女。她们对性起初懵懵懂懂、一知半解。那是伴随情窦初开而来的一种纯真的本能。
从《人面桃花》到《春尽江南》,故事的开篇从清末少女的初潮写到现代少女的初夜。
秀米将带血迹的衬裤遗落在院子里,被家中突然来到的中年男子张季元捡到。爱与性同时悄然萌动,她觉出话语从他湿湿的睫毛飘溢而出,梦见他贴在她的耳边喃喃私语,但她不知道这些意味着什么。
而第三部里,秀蓉在月光下的招隐寺,将自己的身体交付给只见了第一面的诗人。她羞涩地头枕着《聂鲁达诗选》,稚气地幻想今后的甜蜜生活。
性最纯真的诱人模样,便是少女的姿态。那是《洛丽塔》里亨伯特望向院子里晒日光浴的洛丽塔,欲念之火酝酿燃烧。那也是《情人》中穿着白西装的中国少爷,在西贡的游轮上局促地接近戴男士帽的法国少女,而后百叶窗外微光浮动,车水马龙。

文学作品常常描绘携带少女芳香的情节。在其中,性是美好的,也是充满禁忌的。就连马尔克斯的封笔之作《苦妓回忆录》中,九十多岁的老人还在渴望与处女相伴一个充满疯狂爱欲的夜晚。
美好的事物扑面而来。
最使人神往的,莫过于纯洁和宁静。
在书中,纯真是一种希望,性只是一种载体,少女的形象是理想的现实化身,让主人公倾尽一生,飞蛾扑火地追逐。这种理想形象被塑造又毁灭,就是把美好的东西打碎了,从而产生震撼人心的力量。
他们的拥抱是一场战斗
高潮就是一次胜利
性在文学营造的特殊氛围里衍生和畸变,它有独特的美学结构,无法单纯用审查的眼光去看待评说。文学的包容性,允许性这一主题承载更多的表达。有时候,故事的表象是一种模样,其中的意义又是另一番天地。
纳博科夫说《洛丽塔》讲的不是禁忌的爱情:洛丽塔代表英语的世界,亨伯特代表俄语的世界。这是他流亡后的苦痛挣扎,是他对语言的追逐。

作家如此挖空心思,在性描写方面费尽笔墨,是因为他们真正想要描写的不是欲望中的个体。
奥威尔说:“他们的拥抱是一场战斗,高潮就是一次胜利。”
翁达杰说:“战火硝烟中的背叛与我们在太平盛世中的背叛相较而言,就天真单纯得多了。”
薄伽丘说:“那里根本没有看到什么圣洁、虔诚、慈善、模范的生活,只有淫乱、贪婪、欺诈、妒忌、傲慢,甚至还有更丑恶的现象。”
性也是一种动物本能,因此它最能暴露人性中的原罪。文学中的性为一种话语发声,借由肢体的碰撞来激发潜在的有力的声音。
《江南三部曲》中的少女,注定要从纯真中出走。
秀米被土匪掳去强占,佩佩为捍卫清白成为杀人犯,秀蓉(家玉)被恋人抛弃又复合,葬在了婚姻的坟墓。比起性启蒙时期蒙眬晦涩的心理描写,这些直面性的段落是粗粝而暴力的。
她们挣扎无效,反抗无果,绝望地哭喊,个体的悲剧踩在重要的时间节点。
她们的转变悄然进行,隐匿在故事的留白,文字的沉默成了最好的发声。

张季元死后,母亲开始张罗秀米的婚事,她却说:“什么人都成,反正我是无所谓的。”被土匪掳走,她也只是眼含泪光,最终放弃了抵抗,听之任之。一个尼姑韩六点出了那个时代有关性最残酷的真相:
是女人总要过这一关。不管是你丈夫,还是别的什么人,总有这一关。想开点,事到如今,也只有想开点了。摊上这档子事,脑子里很容易就会想到死。可又不甘心。挺过去就好了。
父母之约、媒妁之言的婚姻,与爱情、性彼此对立。“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女人曾经像玩物一般被交换,生来就注定要成为别人的妻子和母亲,几乎无法获得尊重和满足。
第二部的20世纪50年代,婚姻仍然没有摆脱本质,只不过是到了年龄,必须要做的一件事。
性就是机械化大生产,走进婚姻,走一遍流水——水到渠成;表面的规矩之下,则是婚外情、潜规则——暗流涌动。谭功达心里爱着姚佩佩,却娶了设下圈套接近自己的寡妇,想着“这样也挺好”。
到了第三部的现代,女主人公才第一次有了性的话语权。秀蓉改名为家玉,嫁给了自己的初恋。
妻子要强,丈夫无能,孩子不省心。争吵停战,貌合神离,渐行渐远,这是千千万万个现代社会婚姻家庭的缩影。家玉选择了出轨,但并没有因此获得自由:
她甚至觉得端午正在一旁静静地看着这一幕,不由得心里一阵发酸,也有点怜悯他,沉浸在一种既疯狂又悲哀的快意中。
有那么一刻,她弄不清笼罩着她的是喜悦还是悲哀,弄不清自己真的是升到了云端,还是正在跌入深渊。不过,两者都让她沉醉。
女性视角的性描写回归了温柔,但这种温柔伴随着叹息:毒蛇是欲望的象征,也是束缚她的锁链。
在网飞剧《全裸导演》中,八十年代日本经济泡沫时期崛起的“AV界帝王”村西透,在面对别人的质疑时说,自己不过是把人类最真实的一面人性展现给人看。虽然他彻底颠覆了日本色情的概念,但无法转变色情产业的本质:女性是一种男权视角下物化的符号。

所以在文学作品中,“安娜·卡列尼娜”和“包法利夫人”必须死去。也正是面对死亡的那一刻,家玉才找回了月光下最初的那个澄澈的自己。
爱是一种激情,性是一种欲望,婚姻是一种契约。或者,是我们已不愿去认真思考。文学很重,生命很轻;现实叫人无力,性爱无需走心。
格非在一次采访中,曾经说道:现代人不是在满足欲望,而是在制造欲望。他引用英国文化批评家雷蒙·威廉斯的观点,文化在不断制造消费,制造了大量过剩的欲望。
欲望堆砌出一座巨大的垃圾场,远处看是万家渔火,走进看是垃圾车的信号灯。蓝色是可回收,红色是危险的毒药,棕色将化为绿色有机物,黑色把一切无处安放的埋葬。倾倒垃圾时,我们才发现生活有那么多过剩的制造,每一格箱子里都有一种欲望的残留。
性只是其中苟延残喘的一分子,已被现实解构得支离破碎。

在这个欲望过剩的时代,当我们在文学中谈论性时,是为谈论什么呢?
或许可以借用王小波的那句话:人们的确可以牵强附会地解释一切,包括性爱在内。
反之亦成立:透过性,世间的一切问题都能找到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