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太
太太去世那年我十三岁,算起来也有十年之久了。
太太是爷爷的妈妈,但我们那管爷爷的上一辈无论男女都叫“太太”,只有冬至、清明祭祖上坟的时候,爷爷会指着那座菜园子边上凸起的小丘说“这是你太太”。唯一不同的是现在带小辈祭拜的时候会加上一句“这是你男太太”,彼时还小不懂这句话的意思,只知道这世上除了家里的太太外,原来这小丘下还有一位不曾见过面的男太太,现在明白了,太太一词本是夫妻公用的,性别区分的那一刻就意味着阴阳两隔。太太已经去世八年,这八年里,三爷爷家的孙子孙女们大的已经5岁,小的也有3岁了,现在每次回家祭祖,轮到我给他们介绍“这是你男太太,这是女太太”。
太太无名无姓——这是我打小就认为的定理。身边人,无论老小,只要小一辈的都管她叫“太太”,即使是爷爷也不曾听见过唤一声“妈”。直到太太去世的时候,家里人收拾遗物过程中,无意间看到了太太的身份证,彼时才知道原来太太不是无名氏,那张身份证我瞥过一眼,但实在记忆模糊,只记得是三个字。
现在提及太太,记忆真的是是像被蒙了一层纱,模糊一片。想想,对于太太,只有两件事情现在还能清楚记得:一件是小时候在猪圈前面帮太太拔“稻毛”;还有一件是太太说的那句遗言。
回忆起帮太太拔“稻毛”的日子,真的是感慨颇多啊。“稻毛”是我们那的一种土语,就是指老年人眼睛上白色的睫毛。老一辈人上了年纪后眼睛常常觉得刺得疼,他们觉得就是“稻毛”戳的,所以一疼就会找眼睛好使的小辈儿拔“稻毛”。那时候虽然不知道为什么要拔,就是纯属好玩,也乐此不疲的做着。
拔“稻毛”的时候,一定是要在太阳光线十分好的情况下,白色的睫毛很容易辨别。彼时,太太就会从堂屋里搬出一把竹椅,靠在猪圈的外墙边,身体不灵活的弯下腰,扶着竹椅的靠背,一屁股沉沉的一坐,左右扭动几下坐实,竹椅在发出几声“嘎吱嘎吱”后,我就猴蹿两腿分开坐在太太的一条腿上,迎面对着太太的脸,两只小手扒拉着太太有“稻毛”的眼睛,瞅准一根白毛,拇指和食指指尖一掐一拔,动作一气呵成,完工。拔“稻毛”的过程通常对我这种经验丰富的人来说不算长,甚至我的技术好到太太常在别的老人那夸赞,于是我能靠这个技艺混的好多糖果零食,这大概算是人生第一桶金了吧。
“稻毛”往往几分钟就可以结束,但我会在太太腿上坐很长时间,久到太太常摸着我的背说“儿啊,太太腿麻了,去跟学文玩去吧”“嗯~~嗯~~”耍赖撒娇是惯用的套路,屡试不爽,“好好好,我儿换条腿坐”,太太常常边说边上手,两只手朝我胳肢窝下一夹,拎起来顺势换条腿。两条胳膊就势攀住太太的脖子,像无尾熊一样挂在身上,太太用手掌在我背上摩挲,阳光直射在背上,透着衣服都感到暖意,尤其在太太的摩挲下,那股暖意可以穿过衣服的空隙直钻入心底,很暖,暖在心里,暖住回忆里。
如果说拔“稻毛”留给我的是温暖,那太太常说的那句话留给我的就是一股子气。
太太常摸着我的头,对家里的人说:“我儿以后要是考不上大学,你们每个人到我坟头上跺一脚”这是原话,刻在我心里。
我是家里的老二,老大是个女孩,家里人千盼万盼的我也是个女孩,这在重男轻女的那时,我是极其不受欢迎的。尤其爸爸是长子,叔叔又是医生,国家只允许生一个,妹妹的出生直接导致我成为众矢之的。爷爷曾说倒贴钱将我送走,在遭到父母反对后曾意图将我勒死,太太说这话时,大致是冲着爷爷讲的。现在想想我是多么幸运,在那个重男轻女思想极其封闭落后的农村,有幸成为了如此开明的太太的后辈,被呵护着长大,自小太太就一直告诉我女娃不比男娃差,直到去世那刻心里心心念的还是我这个重孙。太太临终时,老一辈讲究生肖相冲,太太属虎,生肖大,小辈中凡属鸡属鼠等生肖小的都犯冲不给进屋子,爷爷属鼠,自然给挡在门外,属相大的这辈除了妈就是我,这是我第一次为自己属相大感到骄傲,感到幸运。
临终时自己的后辈不能在自己左右我不知道是多么的悲哀,狗屁的迷信风俗,让多少垂暮的老人带着遗憾走过人世一遭,但我庆幸自己因为生肖得以机会尽最后的孝道,听到了最后一句遗言。
现在太太的坟头被苦竹包围,老家说人死后会得到解脱,生前的苦痛都会随肉体消失,太太活在人世间一遭是苦行路,长眠后许是将今生的苦都倒出来了,化作苦竹围在自己安息所一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