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六角风琴
当宿溪城的夜幕徐徐降临,人们纷纷下班回家的时候,我的一天才刚刚开始。营业时间从七点开始,到三四点钟结束,看心情,有时也会到六点。虽然外面的招牌写的是Concertina,但人们都称我的酒吧为——六角风琴。你问我有没有客人来?来的客人还不少呢!
当下班族们觉得白天的事情未了,想绕上一段路;当大学城里的孩子们成双成对地出来约会;当生活在都市里的影子需要阴暗角落,他们都会来到我的小店,消磨上一段夜晚时光。
“汤老板您早啊!今儿有什么特价啤酒。”每次小鱼提着健身单肩包,穿着得体的运动装,这样爽朗地跟我打招呼时,我都怀疑是不是该把开业时间提前一些。
七点刚过,贩卖啤酒和餐食的外区还不像后半夜那么喧嚣,结伴而来的小鱼和周本在靠门的角落坐下,她们是六角风琴外区的常客。小鱼在宿溪大学的健身房教动感单车课,而周本——听小鱼说——是晨兴音乐厅的场务领队。虽说同为宿溪大学的校工六点半准时下班,我也不清楚爽朗自来熟的单车教练小鱼是怎么和周本熟识起来的,不过听小鱼说,周本在工作时可是个认真兢业的话痨。
“今天怎么样?”我问道,这是我和80%顾客的开场白。
“两节课,还那样,顶得住。”小鱼冲我飞了个眼,拿着两瓶啤酒走向OL装的周本。小鱼虽然看着不显老,但约莫着也快有40岁了,有个开网吧的老公。每次问到孩子的时候,她都说:过两年吧,先戒烟戒酒,减减肥!再说,我家那位一天都见不着个影。我记得我这酒吧刚开的时候,她就这样说。我很钦佩她这种举重若轻。
看着外区客人渐渐涌入,我给自己倒了口柠檬水,喝了,接着招徕顾客,生客便说:这是菜单,喝点什么。熟客则是:今天怎么样。
看着眼前人们随着酒精和食物一起膨胀的幢幢之影,我感到百无聊赖,里区和外区各自都有店长,我的工作反而是拾掇些零碎的活计,乃至跟熟客天南海北。我看了一眼外区的挂钟,时近九点,如果她来的话,快到点了,我心中有事,咕哝着离开了外区,走向内区。
走到六角风琴外区的尽头,穿过屏风和一个短小的走廊,和吵闹的啤酒餐吧外区相对的是六角风琴的内区——一个安静典雅的威士忌酒吧,仿佛抛却了整个俗世和尘嚣,降临于一处幽静隐秘。和内区的店长、两位值班酒保打个招呼,在吧台的尽头坐下,店长给了我一杯水,然后便去忙了。
刚坐下没一会,内区厚重的门好像被谁轻轻推动了一下,我没来得及转头看去,一阵轻盈的脚步带起一阵琥珀香味——是她。在吧台尽头,她转弯向远处阴影中的咖座走去。
我正为她没来找我而疑惑。以往每次,也都是晚上九点,她会准时进入,轻轻地碰碰我的衣角,我便会给她递过去一枚精致的打火机。为打火机添了几次油,我也记不清了。随后她都会径直奔向化妆室,没过几分钟再出来还我,每次我接过打火机,都觉得她身上那股琥珀气味愈发浓郁了。
正如行色万千被这个世界所需要一样,内区和外区之于我的酒吧也是如此,然而我还是更偏爱坐在内区的那份自在和安宁,晶莹的玻璃器皿,倒酒调酒和低声私语,皮质座椅和大理石吧台,昏黄的灯光和隐约的背景音。
少女落座大约五分钟——这五分钟里好似她并未存在在这个世界上——穿着牛仔裤皮夹克的芍风尘仆仆地进来了,他那双破了皮的皮手套上,小心托着一个牛皮纸袋子:“哟。”芍向我简短地打招呼。
“你什么时候成了麦当劳外送员了啊?”我看着眼前这位送药人打趣道,随手递给他一杯柠檬水——送药人是宿溪城里一群骑着摩托送快递的人。他们对于自己送什么比较挑剔,只送药品,但有时也会送一些轻便的杂物,帮人带口信,也有江湖传说云其中也不乏和毒品沾边的勾当。但除了这一单的送药人和委托人,没人知道他们送的到底是什么——送药人的行规。
“拿人钱财,替人消灾。”芍把柠檬水一口喝下,发出畅快的声音。他挑了挑眉毛,冲我诡秘一笑,随后也消失在内区的黑暗尽头。紧接着,有一双柔荑般小巧的手,轻碰了我的袖角……
和芍在门外一起抽了一支烟,感叹着最难将息的乍暖还寒。芍抽烟,但从不喝酒,大抵因为会误了他这口子靠摩托车吃饭的行当。然而,他倒是经常来我酒吧坐坐,每次我都会递给他一杯柠檬水,相对的,他为我免费送药。
“给那个女孩送了什么?”我纯属好奇。
“难道没人跟你说过抽烟可没法当一个合格的酒保。”芍吐了一口烟圈。
“这么说,你倒是一个十分合格的送药人。”我们相视而笑。
望着他的摩托在渺远的夜空下一骑绝尘,我扔掉手中的烟头,仔细踩灭。确实有人说过,在我还是生者的时候。戴上金箍,就没法爱你,取下金箍,就没法守护你。生死也不过是取舍罢了。
百泉来的时候,我正在陪着小鱼把喝高了的周本搀扶出六角风琴的外区。
“那个子冬,那个02,每天都…都搞我!”穿着西服的周本不顾一切地张牙舞爪着。“这种家伙就是要用激光笔点他,点他!他才会长…记性,是不是!?”
小鱼边扶着周本,边和百泉简单寒暄几句。“鱼姐要走了。”刚从宿溪大学毕业的百泉成了一名动感单车教练,而百泉没毕业的那几年,就是跟着小鱼练单车。“没错,有空喝酒啊一起。”小鱼爽朗不改。不过有的时候百泉都有些怀疑小鱼是否认得自己,抑或知道自己的名字。
犹寒的春夜,渐渐沉了,宿溪城便安睡在浩然的天宇下,唯有六角风琴还亮着一盏盏招徕游魂的引航灯。
一点,夜的下半场开始了,学生的身影渐渐稀少,夜行动物开始出没。也是酒保的换班时间。内区,店长,全职酒保一名,不换班;兼职酒保一岗两人,换班。最近内区新招了一个兼职酒保,我记得他刚从宿溪大学毕业。我回到内区的时候他在擦洗玻璃器皿,我问他:“你叫什么来着?”
“子冬,力哥。”
当走廊里达达的高跟鞋声响起,随后她带着一个梨花带雨的小女生出现在酒吧内区的时候,我不得不承认,如果我年轻二十岁,我绝对会对她一见钟情,至少是对她那双酒红色的高跟鞋和同样酒红的吊带长裙。
“木木啊,看着你就让我看到了当年的自己。”高跟鞋点了一杯冰茶,给边上这位叫木木的女生点了一杯纯洁莫吉托——六角风琴为数不多的无酒精类鸡尾酒。
高跟鞋点了一支烟,也没再说什么,只是饱含慈爱地摸着木木的头。任由木木啜饮一口面前的鸡尾酒,然后倒在自己的怀里啜泣。
她们不时小声交谈着什么,不出半小时,木木的眼泪,随高跟鞋的两杯酒都见了底。她拉着木木走到门口,停下点了一支烟,吸了两口,整理整理自己的头发和披肩,才拉着木木的手离开了。我看子冬和另一个酒保都忙着自己的事,不知何物驱使着我去高跟鞋的桌子收拾杯子,她坐过的咖座上留了两张票子,我捡起来,咖座黑色大理石桌面上,印着她用口红写下豆沙色的“For tips”——而我们酒吧是不收小费的。
刚送走高跟鞋和木木,便迎进来瘸子吴啸,他搂着一位年轻女孩一瘸一拐地进了内区,就像女儿搀扶着她的老父亲。吴啸是外区的常客,不带女人一般不会进内区。“我都不明白这玩意有啥好喝的。”有一次,被女孩甩了的吴啸坐在内区,举着他手中的教父对我抱怨。
“哎哎小吕,刚刚出去的不就是烟儿姐?”吴啸问了问他搂在怀中的女孩,女孩隐秘地白了他一眼,不置一词。
虽说印象一般,到底也是常客了,我拿了酒单过去招呼吴啸:“今天怎么样?”
“就那样,凑合过吧,在网吧呆烦了,出来找点乐子。”吴啸是宿溪大学边上霞蔚网吧的老板,他和他妻子都是这里的常客,只是他们从不一起来,他从来都是后半夜才来,在外区点上一杯精酿,迷醉地独自观赏人群,要不就是带女人来,每次都不一样,在内区黑暗处的咖座落座,消磨上几个小时。他和他妻子——小鱼,彷佛是活在两个世界的人,在六角风琴的时空中彼此保持着礼貌,从未发生过碰撞。
吴啸漫不经心地扫了一遍酒单,点了绿魔和飞行术。我看了看他身边的女孩,没说什么,出于礼貌和职业习惯。
趁着吴啸去洗手间的空当,女孩走过来找我借火。我在我自身上摸摸找找,霎时间我都怀疑是不是做得有些夸张,子冬在一旁将火机递了过来——这是子冬来的时候我教他的第二件事。她接过来点上,谢过了。我说:“你也是烟儿姐的人?”她点点头,吐了口烟圈。“叫我小吕,两年了。”她离开。烟儿姐是风俗店的头牌,大名我早就有所耳闻,但在自己的店里见到还是头一遭,我不自觉地望向门口,她拉着木木的手走出内区的背影,彷佛仍挂在那扇门前。
时近五更,若是三个月后的盛夏时节,地处北国的这座宿溪小城想必已经天色大亮,炊烟袅袅。然而现在,它仍然沉睡在温柔的梦乡,仿若魔女许下过的黄金承诺。
“喂,就让他睡这没关系吧。”小吕过来问我,看得出来她也有点困了。我下吧台伸个懒腰,说早回吧,不用在意他。小吕拿吴啸的钱包买了单,自己又抽了几张,消失在内区的门口。我望向瘫睡着的吴啸,拍了拍巴掌:“下班!”
我跟店员们一起洗洗涮涮,擦擦扫扫,熄灭了内区的灯。“吃个早饭吧,我请。”窗外已然有蒙蒙的微明,窗内已空无他物,唯有吴啸的鼾声。
两位酒保、店长和我在炊烟缭绕的馄饨摊前困倦地闲聊着,有一搭没一搭。此时,酸痛感正从熟睡小鱼的四肢悄然滋生;此时,宿醉的头痛和干渴正使周本睡颜紧蹙;此时,芍正疾驰在路上,疾驰向春光和黎明;此时,百泉被刚亮的晨光催促着上床,斗争着酒精带来的兴奋;此时,烟儿姐已经醒来,打扮齐整去早市买菜,没化妆;此时,木木冲向了郊区公路上来去呼啸的大货车;此时,小吕敲开了风俗店的门;此时,那个瘸子仍在酒吧沙发上酣睡;而此时,那位琥珀少女…又在做些什么呢?
此时,是宿溪城的清晨五点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