芒果与吟游诗人
【吟游者芒】
一切都为时已晚。时隔多日,我终于能向芒提起三月一日火车上的旅行。车厢把那些称为铁质客人的嘶鸣与夜晚碰撞。线灯几个小时滴定在时刻的锥形瓶中,与噪音悬浊液混合。九点整,我和芒隔着手机屏幕开始分成两半的交流。芒念着她写的诗。窗外很黑,通向世界尽头的甬道借由瞳孔的椭球型空间呈现。我捕捉到芒口中重读的词语“芒果”,她也把那个词安放到瓶罐之上。我和芒隔着广袤的大地相对而坐,一言不发。
宇宙收纳盒里的宿命论者。
十点,我还并未于车厢内吟游。真实的、夜的组织将芒吐出的词语塞进我的耳朵里。我戏谑道:“一片山峦压着大地。”我认为这个比喻十分贴切,透过无线电的交互作用,一个旅人找到了车厢牧野的骨骼,并妄图沿着龙骨拾阶而上。是棕熊,是一只介于抽象和具体之间的棕熊,一名黑夜巨堡里的语言哨兵,将那旅人整个接住。此时,那个可怜的人儿,正被牧野的巨口吞到某处亮光之中。我曾在芒的一首诗里领略过此类景象。白天,街上没有一只脚,没有一双鞋,芒果树们沿着道路排开。旅者不是君王,诸多树木不会对她的到来表示欢迎,于是用芒果箭矢砸向她。我不知道芒果暴雨是何种景象,然而旅者一溜烟跑了,头顶扎着颗芒果。
如果说旅者要证明诗歌的命题,那么,在神的七日里她必须经历那些无归于有的象征。一位诗人,在事物并不存在之时凭空变出颗芒果,国度的、无须拆斥的塔型结构正把她的语句投向真实之镜,正如下述语句告慰我们的,“它们走来,空无一物又拥持了整个宇宙。”
芒念着她的诗。我不得不将它们一一折下。诗人和芒果国共质的想象是,她的芒果甜味饱满橙黄诱人,或者她用一个椭球型的果实结构诱骗人们走进那些不可触摸之物。我顺延芒的语句进入她的国度。众诗语踱步的牧野。我以为这些由粉尘蚀刻的版画都在芒抒情口吻的玻璃瓶中陈列,世纪降临,我却丢失了时间的沙漏任其溜走。不久后,芒的音节走进牧野的髭须之下,垂垂老矣。
“你念完一首诗了?”我问芒。
那头顿了一会儿,回复了一句信息:“你......一定没仔细听。”
芒说得一点没错。青年诗人总是痴迷于锥形瓶里的幻梦,她黑夜的马车奔驰在宽广的、洒满了辘辘声的树叶之路上。如果诗人前再加上一个女字,那么,手机那头跳跃性的嘈杂想象一定会让你无话可接。索性我不是诗人,我只是个会物理公式的工科生。任何诗歌在我这里无疑会习得变形的魔法。我顺遂芒的想象把她的诗歌二进制展开。此刻,手机屏幕内呈现一幅字符串落日,而吟游诗人的牧野也化身为进程树。每一个合格的计算机人士都需要优化系统;我的代码骑士手持利剑奔赴恶龙的堡垒,不存在的公主沉闷在几句漏洞迭出的python语言中哭泣嗷嗷。
“所以,你愿意成为我的像素公主吗?”
我将二进制展开的信息发送给了芒,芒打了一个问号,不久后手机那头显示成了离线状态。这给我的经验是:
1、你不能随意在一个青年女诗人跟前展现你的计算机水平,除非是修她的电脑。
2、当你将一首诗N进制展开前必须让监护人写下这首诗已死的遗嘱。
3、除非你的黑客水平能入侵那位女诗人的大脑操作系统并篡改其语言认知数据,你得学会工科人士沉默的美德。
此时是十一点钟,芒的女诗人身份给我上了生动的一课。作为补偿,我将芒的诗默写了一遍并问第三节是什么意思。芒的头像刹那亮了起来。她的手指在飞,拼出屏幕上几十行字,侏罗纪正式从地壳中揭露。我只能把这种速度理解为借助了木星的引力弹弓。“芒果国”的歧义性在于人们必须“失去”芒果再“收获”芒果;芒对我的困惑无可奈何并替换了“失去”和“收获”的次序,芒诗歌的微型宇宙中,事物都是先被“收获”然后“失去”。我可能对此类隐喻有天生的排斥,关于一只芒果伤痛的土地,上世纪已产生了很多老掉牙的故事。它们太酸了有些腻味。不过芒对我的说法嗤之以鼻,窗外真实的三维世界内火车继续掠夺着平原。
这可能是罗素悖论,我无法解决芒果的自我指涉。当我再次想用代码来解决芒果问题时,芒又发给了我新信息。吟游诗人总要把意象揣在自己身上就像揣紧那枚椭圆之物,这些狡猾之狐一个劲飞奔你根本抓不住它。而如果要让芒果成熟,她必须一刻不停地将修辞置放到那些篇章中;或许旅人正在用乙烯催熟一颗芒果。不过芒警告道,我根本没有进入芒果牧野成为芒果国一部分我还是个芒外人。她的正确性毋庸置疑,一位工科男士不会选择在女性战场与她唇枪舌战,毕竟有那么多芒果追随着她,语言骑士们操练着坐骑跟随君主南征北战唯独在我手下叛乱不休。
“有天,下了场芒果的雨。”
芒顺遂我的回答写下这句诗。这是另一段的开头。我想知道后面的空白她准备如何填补,芒说她还没有想好。空白就是空白,让它空着吧。
在我思考这道问题时,一个瞬间,车厢旅人就消失了,跟随诗歌本身一同消弭了踪迹。无论多么精妙的光学仪器都无法捕捉它们,车厢内壁的矩形空间一片空白,只有光亮睨着那位吟游诗人没有身形的座位发呆。我数了两百秒,还是没有见到旅人的身影。是的,或许她被芒独裁的语言吓跑了。
“于是,下了场芒果的雨。”我听到芒的声音,左右环顾,空白还是那样无情睥睨着我。屹立不倒的语流大象终于被射杀。我算明白了,她这样一个吟游诗人和语言共同的浪荡生涯不会被人轻易捕获。现在是凌晨,我还栽在芒果的二进制展开中跟芒探讨一首诗的技艺,通往诗歌真实语境的巴别塔之路并不为我敞开大门。不过在我盯着芒诗歌发呆的日子,消失的旅人已代替芒把诗写完,并向我投来一颗熟悉的芒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