渔女
渔女
天是灰的,就好像她的人生, 有没有希望? 也许有,毕竟还不是全黑。
毕竟人生还是要继续下去,吃喝拉撒睡等一百零一件小事所牵扯出的那些琐碎的痛苦和虚情假意的幸福也还是要继续下去。
渔女在收网,她脚下湿漉漉的船板沉重地喘息起来,嘎吱,嘎吱,闷热潮湿地,呼吸着,船帆像具尸体挂在短短的桅杆上,偶尔有咸湿的水花溅在肮脏的帆布上。
帆布已经非常脏了,她曾在上面画过一朵金色的葵花。那是幼稚的孩提时代,她刚刚学会写自己的名字,老人拿出一块结实的白布,让她在上面画上自己的名字,“画一朵向日葵,金色的,代表阳光与希望。” 于是她画了。尽管迄今她还未见过向日葵。
渔女看着网中稀稀拉拉的鱼,它们扭动着身体,翻着白眼尖叫着,露出锋利的牙齿,如果它们有声带的话。多么丑陋的物种,她想,手却迟缓下来。她把它们扎紧摔在狭窄的船舱里,天空掠过阴冷的神情,也许雨季要到了,她不能象往常一样把那些恶心的白肚皮扔回海里。
她赤着脚走进屋里,屋子里虽然没有恶心的腥味但还是一样的潮湿,但渔女的呼吸轻微地变了。也许是下午六点,房间里没有开灯,昏溃的空气里出现一双白色的袖管,里面伸出一双手来,像是迪士尼古老的默片,它们灵活而迅速地扼住了她的脖子。他们的舌头紧紧缠在一起,唇齿之间的摩擦,每一帧都仿佛是一个新新世界。
她从前不明白,为什么电视里的人要接吻这么久,他们难道不需要呼吸吗。现在她知道了,在那个时候他们是不需要呼吸的。他们吮吸着彼此的涎液,好像只有这样大口吞咽着对方才能够活到下一秒。
夏宇想解开渔女的内衣,但终于没有解开,他的手是这样的烫,在她的衣服里贴着她的脊椎。自己像是甲板上的鱼,翻着白眼,唇齿相扣。渔女想。渔女感觉自己就要窒息。当他进入的时候,渔女听见夏宇喉咙里模糊的音节,还有外面下雨的声音。
她压抑着自己的快感,她问他,现在几点了?
他的喘息是那样潮湿,摇晃的幅度让她想起船上潮湿的木板。
白眼睛的鱼用着最后的力气在粗糙的木板上跳动着,身体一遍遍的坠落,她口齿不清地问他,现在几点了。
白色的三叉戟毫不留情地钉下去,白色肚皮的鱼张大着嘴巴,露出丑陋透明的尖牙,最后一击。
砰。桌子上的钟摔在地上,碎了。
像是经历了一场暴雨。
渔女的脚趾间还有褐色的泥沙,夏宇的鼻腔里充斥着咸腥的气味,从渔女小麦色的身体上散发出来。
没有人说话。
一切都像是正在死去的样子,也像是一切刚刚开始。涨潮的海一遍遍努力吞没每一块嶙峋的石头,它们怒吼着,一次次刺破着它们的皮肤。
他
他不过是一个无名小卒,不会有人记得他。
名字。窗口的人对他皱眉头。 哦,他还有名字。
夏宇。他听见自己说。啊,好久没开口,他的声音听上去有些可怕。
窗口飘下一张微蓝的纸,像是淡奶油一样可爱。这块奶油把夏宇裹了九十八个小时,到一个傍晚他才从满是章鱼触手和呕吐物的船舱里脱身。夏宇走到地上时,他觉得自己在摇晃,他看不清天空现在是什么光色,他记忆里只有灰色的海。
两个水手在甲板上抽烟, 烟雾使他们的面容显得亘古而隐秘。夏宇有一瞬间看见了他们的脸,那是他的父亲还有总是神色忧愁的舅舅。
“到了?”有人问他,他的舅舅问他。
“没有,我要死了。”夏宇的眼泪和鼻涕不受控制地在他脸上蠕动着。
“三分钟。”舅舅警告他。
幸好夏宇仍然有那么一点理智,他不相信任何人,当然也不相信这个头上没几根头发的舅舅。他又开始呕吐。眼泪烧灼了他的大脑使他有了几秒钟的清醒,他终于明白眼前的人不是他的舅舅。蛇头耐心地看着他,别急,还有两分钟。
时钟破碎的尸体还没有人去收拾。
潮湿。 冰凉的地上。夏宇在做梦。梦里他骑着脚踏车,是还年轻明亮的夏夜。突然,他停了下来,他觉得有些奇怪,他听见一首歌,他想凝神聚听,但闷热像断了翅膀的苍蝇围绕着他。街道有些空旷,脚踏车的车轮还在慢慢地转动着,夏宇看见了小区门口的面包店,上面写着:“买三送一”劣质的海报上是一只肥胖温暖的面包,上面戴着一块蓝色的淡奶油。“产自新西兰”,它说。
夏宇在饥肠辘辘中醒来,木槽里全是泥沙的地板变得稍微干燥一些。她的脸离他只有咫尺,干结的头发一绺绺躺在地板上。他的心脏仿佛空了一道,又像是被白色匕首划开一道闪电的隐惊触现。他蹑手蹑脚地走了出去。外面在落日。看着燃烧的天空,他突然想起自己梦里的那首歌。流云涣散,像是那首歌的前奏。像是沸水里的蛋丝。
暮里的风是成熟的气息,温暖而又舒畅。夏宇伸出左手, 手指开开合合,开开合合,风的张力在打开手指的那一瞬间强劲而又顺畅地滑过,他想起白色的帆布,是怎样在风里变得饱满而光滑,像一尾鳞片水光的鱼。他发了好一会儿的呆。
老人
老人的眼睛早已看不见,耳朵似乎也再听不到什么。但一双红黑色的手看上去仍然干燥有力。
他的小屋就在礁石的旁边,破旧但和石头一样坚硬,也和老人一样固执。老人在打一把刀,他的眼睛虽然失明了,但那双红色的手却能看见,这是一把苗刀,淬了银的铁,每一声敲击都像是一声祝福。
他用一些吃食和那些快被饿死的偷渡人换了钱,然后又用钱换了一张淡蓝色的纸。他想要去看看葵花,和渔女一起去,他是这么喜欢葵花,以此来给渔女取名。
老人的身体已经很轻了,他有时候觉得自己的器官都早已变成了石头,在这个轻飘飘的身体里不断沉重。他还有心脏,在他瘦弱矮小的躯体里显得如此离奇硕大,它重重地敲击着,有时逼迫了老人的灵魂,使他总在某个时候沉沉地睡去,又在突然间醒来,老人常常捂着胸口,心像是在谋杀他。
老人已经不记得很多事情,老人常常做梦,他从不记得他的梦。
有时,他突然醒来,维持着在梦境里挣扎的姿势,把一双风霜虬结的手伸在半空里,黑夜里,他看见他们是红色的。但要不了一分钟,他又会沉沉睡去。
最近老人记得自己要打一把刀,但他有时候会忘记自己为什么要做一把刀。他记得自己是要把刀送给渔女。
渔女有时候会来看他,当渔女走进老人那歪瓜裂枣的屋子里时,不知道为什么他仿佛可以短暂地看到一切了。他看见渔女小麦色的皮肤,看见渔女黑色的长发像海藻一样发亮散乱,他甚至可以听见渔女的呼吸,他想和渔女说自己要送一把刀给她,但他在开口的那一瞬却总是被一种莫名的恐慌所打断。渔女每次离开的时候,他觉得这个场景异样陌生。
一个昏沉的斜阳午日,老人做了最后一个梦。他梦见自己坐在黄色的海边,天上的云像白色的滩涂,他呆滞着看着自己的手,手上有两张蓝色的船票,忽然有夕阳残照,那两张船票慢慢地变成了红色,连带着手也燃烧了起来。
直到他看见瘦而脏污的脚赤裸着出现在他后面。她问,你在想什么“西红柿蛋汤。”他微微笑了起来。心情变得平静,远处,仿佛有人在唱歌。
水波一圈一圈荡漾开来,闪着微微冷光,天终于和水一样黑了。
渔女
渔女早就不打鱼了,但她仍然习惯赤脚在沙石上走路,她的脚底坚硬而光滑,像是一张最好的羊皮铺在鹅卵石上。
老人死去的那一天,有稀稀拉拉的人群前来送葬,在他们黄昏色的脸上第一次显现出来月夜的色泽。讳莫如深。
老人对她有救命之恩。在一个浪比船高的夜晚,渔女被出海的老人救下。老人教她赤脚走路,赤脚是水手的天赋,他告诉她。
渔女竭力回忆一切与老人相关的事情,但她发现脑袋里空空如也。
她只是每隔几天去给老人做饭,他喜欢西红柿蛋汤。渔女有时怀疑老人的眼睛没有瞎,他常常能回头准确地盯着自己看,但神情却仿佛是在看另外一个人。
最近地偷渡者又开始变多,老人憎恨偷渡而来的落魄客,当他几乎失明的时候还和那些身强力壮挂满水草的人们打架。但渔女听说,老人是最早的一批偷渡者,没有人知道老人偷渡前是什么身份。
陌生的村人们渐渐散去,有些红鼻头的老头子掏出脏兮兮的手帕擤鼻涕,用渔女还不是很听的懂的话咂着舌头。很久以前,老人偷渡而来爱上一个渔女。他们好像这样说。
那个渔女到哪里去了?她问道
那些老头子七嘴八舌地说着,红色的,全红了。今晚月光正好,去喝一杯吧。
渡鸦叫了一声,两声,三声,在远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