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旁观指南I 火车与帕金森以及四角字典
收到妈妈的信息时我刚刚坐上地铁。她说别难过,姥爷走了。
车子开了,这一切都显得很不真实。
火车是一个很神奇的东西,它是一个时间机器。火车载着人们走向某一个终点,人们沉浸于车厢内部的静止,对窗外不停掠过的一切,其实是毫无知觉的。你可以在车厢里静悄悄地读一本书,想些事情,随便看看风景,和其他一些乘客交谈,你以为这些从容缓慢的小动作就是真实了,但其实,车窗外那些来不及看清飞速流逝着的景物,同样真实。或者说,静止和运动,通过火车而达到这二者微妙的共时,这种精巧的平衡,像极了真实又残酷的人生。
姥爷生病已经很久,久到几乎令我遗忘他其实是个病人。老人所散发出的病弱的垂暮气息成为了一种理所应当的日常,日常到令人忽略那其实是人的生命一刻不停奔向终点的信号。所以尽管当姥爷去世的消息到来时一切显得那么突然,但回头看去,属于他的那架火车从来没有停下来。
我终于下车找到了一个没人的地方和爸妈视频,他们一直在安慰我别哭别哭,但我们都哭了。他们一边哭一边有条理地打理着大大小小的事情,但其实他们哪里来得经验呢,失去父亲这种事,明明对于我的妈妈,分明也是第一次啊。我心里面感叹着他们的干练,对自己的不中用感到羞愧,毕竟这个残酷的成年人的世界,我其实也已经进入很久了。
姥爷的病是帕金森。
我第一次听说这种病来自童年里看过的一部刑侦剧。里面有一个说相声的老人在确诊了帕金森之后选择在舞台上服下砒霜,让自己的生命终结在自己一生中最热爱的地方。
我姥爷生病的整个过程却不一样。它缓慢到让你不能体会到心如刀绞的疼痛感。它最初的表现甚至是有些好笑的,我印象最深的场景发生在饭桌上,姥爷拿筷子的手会下意识颤抖,轻轻捏他一下,就立刻停止了。大家会故意说,老头儿要控制你自己,仿佛这是家人之间一个默契的玩笑。
姥爷患病的十年也是我上大学开启漫长求学之路的十年。
我回家的频率越来越不频繁,姥爷身上发生的细微的变化在我眼里被日复一日放大。老头儿开始变得越来越寡言,越来越不愿意动,越来越不能动。从一开始的拄拐,到后来需要助步器行走,再到最后的轮椅。我几乎已经快要忘了,他曾经是一个多么活跃,多么不愿意呆在家里的人。
我读中学的时候偶尔会在姥姥家住,因为房间有限,我会在客厅打地铺。姥爷总是很早就起床了,在两室一厅的空间里不停地行走,转来转去。我通常是在半梦半醒之间感到很恼火,不知道姥爷到底在忙什么,每次快要觉得受不了的时候老头儿就出门买早点了。等我彻底清醒过来,吃着老头儿带回来的包子油条豆腐脑,刚才的事儿已经记不清了。
姥爷离开之后,很多年以前清晨里出现过的急促的脚步声在我的记忆里突然变得很清晰,我甚至还能回忆得起那个个子很高的老人,习惯性的前脚掌着地,摩擦声很大,有点微微前倾的走路姿势。这些我从来不认为我记得的细枝末节,毫无征兆地出现了。
我觉得在我们表姐弟三人里,我跟老头儿的精神交流还算多。我很喜欢听老头儿讲他过去的事儿,虽然很多也记不清楚了,但是我知道,我姥爷年轻的时候也酷过,travel了很多地方,跟野狼battle,娶了地主家的女儿,相当slay。
也是在好几年以前,我读了中文系之后,现代汉语课上了解到了四角号码字典这个东西,回家的时候闲聊,老头儿竟然掏出来了一本很久的字典,还教我查字典的口诀,
横一垂二三点捺,
叉四插五方框六,
七角八八九是小,
点下有横变零头。
末了跟我说“归你了”。那本字典我一直放在写字台上一次也没有用过,但我觉得这是老头儿送给我最棒的礼物。一个可以一直鼓励我,未来坚持做自己想做的事情的,最棒的礼物。
老头儿逐渐不能动了以后我的生活增加了一个routine,每次回家的时候给他剪一次手指甲,老头儿对我做这项工作的质量给予了高度评价,我很开心。姥爷的手很大,手掌很厚,指甲也很厚。从手掌到手指都是凉凉的不太有温度,每次剪指甲他唯一的要求就是剪短一点再短一点,每次剪完都怕他会有点痛。但后来想想,他其实并不需要用双手再去从事任何劳动了呀。
我不想让这篇文章读起来太难过或怎样,因为我爱我的姥爷,我觉得他是一个有趣的,也同时让人有些头疼的老人。在姥爷生病的漫长岁月里,全部的家人都给了他最好的照顾,但这同时也伴随着很多有趣的,爆笑的,或让人头痛的瞬间。这些真实的情节才真正让我们整个家庭变得非常有温度,也让我身为其中一员而感到自豪。
比如我姥爷生病的前期,他时常拒绝医院开的药,自己通过电视购物节目或者是报纸中缝订购一些不靠谱的药品,那段时间我姥姥经常被各种上门推销的人搞得一个头两个大,家庭会议开了一轮又一轮,但我姥爷不为所动。再比如我觉得老头儿有的时候是会耍赖偷懒的,后面两三年通常情况下他不太自己吃饭了,靠我爸或者我姥姥喂他,但是假如饭桌上出现红烧肉或是饺子(老头儿最爱),他会趁大家不注意突然出手。当然由于他的行动并不快,被抓包之后大家会说,老头儿别装了,其实早就好了吧。再再比如有一次吃完饭,姥爷说他吃撑了,需要运动,我问他怎么运动,他于是坐在轮椅上让我推着他满屋子转圈。
我姥爷就是这样一个没什么威严,真实,从不搞笑但真的还挺好笑的老人。他一辈子没对下一辈和下下一辈提出过什么要求。尤其没用那些人情社会的教条来要求过并没有按照人生时钟去生活的我。我因此而更加爱他,感激他。老头儿走的那两天我过得很慌乱,总觉得有一口气堵在胸口,对未来感到很迷茫。老头儿去世之后我大哭一场,哭完整个人竟然觉得很清明,那一刻我觉得老头儿或许是在我身边的,不忍心看我难受,所以照着我的后脑勺轻轻拍了一巴掌。
老头儿离开的一个月多一点我终于有空写完这篇文章。我想跟我的姥爷说,我当你坐上火车去旅行了,那么此刻你也应该到达你的目的地了。我恭喜你终于摆脱了那句颓靡的躯壳,可以继续做那个脚步急促,走路时重心前倾,喜欢到处乱走的老头儿了。你过去最喜欢买彩票,为了这件事不知道和姥姥还有我妈吵了多少架,现在好了,你自由了老头儿!
而我,我最大的心愿是,希望天堂有很多很多个彩票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