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谈德勒兹】浅田彰对话宇野邦一 第二部分 虚构存在
第二部分 虚构存在
宇:至少对我来说,伯格森对于德勒兹哲学并没有那种决定性的地位,倒不如说我最近才开始通过伯格森来理解德勒兹。就像德勒兹自己说的那样,他的方法是绕道伯格森的背后,在其完全意想不到的地方创造出新概念。即使我们讲伯格森视作德勒兹哲学的父母,它生出来的也是绝对是一个怪物(译者注:根据松本卓也的说法,就嫡长子/私生子=散种的柏拉图批判而言,德勒兹在出发点上和德里达是高度一致的)比如说《差异与反复》中德勒兹以非常严密的方式展开讨论了虚构/真实的概念。虚构存在即微分=差异化的多样体,而这一多样体在受到现实化作用的影响的过程中不断分化=个体化。也就是说,德勒兹是以非常严密的方式重组了伯格森哲学。
浅:关于这一点我态度有点矛盾。作为德勒兹哲学的一个高峰的《差异与反复》确实有着强烈的伯格森色彩。
但是首先我们必须把virtual/actual和possible/real严格地区分开来(译者注:用虚构代替潜在性是意味深长的,通过用虚构来指称真实的/实在的(The Real)的领域,真实和虚构不再是两个二元对立式的不动的概念,而是以一种互为媒介的方式不断地进行生产,这是德勒兹被称作颠倒的柏拉图主义的关键所在,但在译者看来,这个表达还不够准确,更确切地来说,德勒兹的哲学是“不断颠倒的柏拉图主义”,无人岛出现在天空,天空变成了大地,反过来,大地变成了天空,如此往复回归),这是非常重要的。尽管电脑生产的“虚拟现实”备受称赞,但归根结底不过是“可能世界(possible world)”罢了。比如说在这个世界我是男性,但在某个可能世界我可以成为女性。或者拿建筑来讲的话,在这个世界建筑受到重力的制约,在某个可能世界建筑则可以采取无视重力的形式,无限地变形下去。这样的可能世界的幻想从哲学到神秘学,从建筑到电脑游戏,正在变得越来越强大。然而,这种幻想实际上是从现实出发以一种反思的方式被构建出来的:假如现实不是这样的话,那就让现实变成这样吧,这样的可能世界不过是世界的幻影罢了,德勒兹说的虚构存在与此全然不相关。
宇:也就与所谓的“虚拟现实(virtual reality)”完全不一样呢
浅:我认为是不一样的。因此包括Pierre Lévy在内的学者尝试把德勒兹的虚构存在的存在论看做是虚拟现实的哲学基础这种观点,尽管有趣,却十分危险
宇:倒不如说所谓的虚拟现实是和波德里亚的simulacra,simulation更接近的。
浅:德勒兹是不会把世界和不同的可能世界称作“虚构”的,在这个意义上真实(actual)对我来说正是刚刚提到的结晶的个体的概念。这种个体实际上是真实的影像和虚构的影像通过一种短路的振动产生的结晶。换句话说,“只有此时此刻”,然而真实的“此时此刻”总是伴随着虚构的“理想乡”的光辉,这绝不意味着在某个地方存在着一个弥补了这一真实之惨痛的美好的可能世界。生命是可怖的,但这样的生命也可以幻化为耀眼的色彩与跃动的线条。这样的视野在德勒兹哲学中,至少对我来说,是非常重要的。
当然另一方面从理论上支撑这种观点的自然是关于纯粹虚构存在的假定。这就和伯格森哲学中存在“逝去的现在”和“绵延的过去”一样。之前的座谈会上,前田英树桑强调说没有真实化作用的虚构是不存在的,我非常理解这种解读意愿,但是既然德勒兹本人断言纯粹的虚构是存在的,那么我们就不能够无视这种观点。所以德勒兹哲学中存在虚构存在的存在论是显而易见的事实,那么这种存在论到底在哪里呢?
比如说在《差异与反复》种,虚构的多样体是像“卵”一样的存在,作为微分的虚构多样体的卵通过真实化作用分化成个体。显然这里是受到了现代生物学启发的。但是就其思想本身而言,是带有非常浓厚的传统哲学模式的意味的,完全称不上是“怪物一般的哲学”。此外,从多样体中产生的不间断的分化作用虽然从概念的形象来说是能给人一种多样的感觉,但从概念的功能来说,依然不过是“从单一存在的流溢”。我认为这就是问题所在。《千高原》中“如何获得无器官的身体”一章中延续了没有器官的身体就是“卵”这一意象,但是同时也指出卵并非某种前有机体的起源,人们总是在“此时此地”将卵作为一个试验场加以接纳。也就是说,真实的有机体连接着作为虚构的卵的“没有器官的身体”。不过就算这样,使用卵这个意象也很难不让人想到发生论的分化模型,以及“从单一存在的流溢”的模型等等。
宇:我也认为存在这种阅读的风险。结晶化这个概念本身一般也是和无器官的身体一并提起的呢。这样的话无器官的身体中就存在着一切可能的变体,那么我们对无器官身体的理解方式就要重新考虑了。实际上德勒兹在包括《反俄狄浦斯》在内的诸多著作中反复提到了“卵”“形态发生”的概念。首先有了一个强度的斜面,然后通过与这一斜面的邻接关系产生了一种不依赖整体性和中心性的秩序形态。这与“从单一存在的流溢”是不同的。形态发生的过程中并不存在一个封闭的成体,而是常常伴随着剧烈的扭曲和转移。这恐怕称得上是某种残酷的过程。德勒兹确实很重视生物学的形态发生模型,并且最终并没有放弃自然和人工的绝对连续性,这并非是预定调和说,而是一种完全的无政府主义。同时这种无政府主义也存在着一惯性,生产着活跃的形态。这样的模型是和伯格森没有矛盾的。
浅:也许是这样吧,但是反过来说这是不是有点过于伯格森主义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