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亦摇亦点头》读书笔记7

纸书区别于电子书的,在于它的物理特征,比如我们拿起一本“真正的书”,可以哗哗地翻弄书页,一个有经验的读书人,在书店中如此翻书,不用半分钟,就基本上能判断出这本书是不是他想要阅读的,更不用说,伴随这种活动的丰富的身体感觉,是我们不舍得放弃的。如果电子书只是目前的样子,实难相信它会取代传统的图书,然而,前者会如何改进,我们既是不清楚的,又是可以指望的。一本纸书能够带来的感受,可以被模仿,可以被其他新奇的感受代替;何况人类历史中不乏先例的,是许多人们曾经珍贵无比的愉快,或是被代替了,或竟放弃了,我们不容易有充分的信心,认为把一叠装订起来的纸张捧在手里的快乐,不可取代。再者,当我们说一种古老的事物消亡,未必是指它从人类生活中从此绝迹,不见踪影,被彻底遗忘;一件事情,一旦收缩至极小的活动领域,比如只存在于收藏家和由爱好者组成的俱乐部那里,就可以认为它已经消亡。如果不纠缠于字面,而持更加务实的态度,纸书的消亡,也不是不可想象吧。
我的真实想法是,纸书的消亡与否,其本身并不十分要紧,要紧的,是人们在此前前后后做了什么。传统的事物,可以通过两种方式改变或消失,一种是被毁坏了,一种是被更好的事物代替了。如果其他的阅读方式足够美好,纸书的退缩甚至消亡就是必然的,对此我没什么不能接受的(准确地说,是想象这样的前景并不痛苦),而如果很长时间内书店仍然存在,纸书仍给大家捧在手心里,我也绝不会认为纸书的爱好者在于着有碍进步的事。
我年轻时有各种躁进的想法,看到一个人鼓捣些旧玩意儿,比如鼻烟壶,就嗤之以鼻。现在不怎么做如此想了,也许是马齿渐增,也许是—一我更希望这是真正的原因——明白了一种道理:价值观上的保守,虽不能说是每个人的职责,但可说是每一代人的职责。每一代人,既有探寻未知、除旧布新的使命,又有看守人的责任,把前一代人交给我们的,其中的一大部分,薪火相传。
捍卫自己喜爱的事物,是应有之义,如果我们认为那事物是不好的,应该取消的,也只好就事论事,从其他的方面来说道理,比如此物有碍天理人伦等,而不能认为作为基本行为的捍卫旧物本身要不得。事实上,旧事物的鼓吹者,不管多么令人讨厌,却行使着我们社会不可或缺的功能。一件旧物可以消亡,维护旧传统的传统则千万不能消亡,没有它,社会的进步,就不再是“自然”的了。如果新的思想和行为不再是从旧土中长出,人类社会就像一个物种单调的森林,要经受前所未有的风险了,比如自我纠正的能力减弱、在更大幅度上容易受操纵、难以拒绝危险的决定等等。
作为一个以作者自居的人,我有十好几年没用过笔了,除了在单据上签名之类。笔尖划过纸张的感觉,我已经快忘记了,更不用说墨水,会滴下一大滴墨水的笔,染蓝衣服的笔……种种细节,虽不能说一点不怀念,但对现状,并无不满。让我放弃键盘,拿起笔来,我是不愿意的;然而,令我能心安地使用键盘,是因为有一些人,还在用笔,钢笔或毛笔,而且不限于中小学生。在商店里走过卖笔的柜台,不知谁还是顾客,但既然在卖,可见还有人用笔。如无那些用笔的陌生,我用着键盘,心里是会有点慌张的。
有不少人表达过“作家都是孤独的”或者类似的意思,而这句话没什么意义,因为人的精神世界或私人世界是彼此隔离的,每个人都是同等程度地孤独,不管怎么努力,也没有办法彼此访问。
在题为《读书漫谈》的随笔中,兰姆说,他把相当一大部分时间用来读书了:我的生活,可以说是在与别人思想的神交中度过的。我情愿让自己淹没在别人的思想之中。
房屋和工具,画作和数学题,还有音乐,了不起的音乐,这些不同时代的人所共同拥有的,总的来说,确实是一个美好的“世界”,或历史性的社会。
一本书,不管有没有人读,它的存在的坚实性是不变的。这是很让人安心的话,不只是因为世界上有那么多他人创造出的好东西我无缘领略,更因为就在我自己的家里,书架上,还有好些书,买来了,厚着脸皮不去阅读,好些音乐,买来或偷来了,不去听。如按波普尔的说法,我用不着那么惭愧,我之不读,顶多对不起自己,却没什么对不起那书的。
一本好书,不管出于什么糟糕的原因去读它,仍然是一本好书。像我这样的天性基础很差的人,如果没有这些书的护佑,真不知会成为什么样子。在这自知之明的指引下,我的阅读,逐渐成为旨在寻找自己的经验与他人经验的共同之处,附骥于由远更出色的人发起的队伍,以一个更深长的尺度验证和评价自己的各种零星念头。
通俗文化已经淹没了“高雅文化”,谁也不知道这会有什么后果。通俗文化从其赞助者,从那些年轻人以及更多的曾经年轻的人那里,得到滚滚而来的财富,越来越繁荣昌盛。像乔治。卢卡斯的《星球大战》这样的垃圾,三部曲也好,五部曲也好,成了最受欢迎的、议论得最热闹的作品,本来用于称颂经典杰作的一批措词,现在用在了它身上。在我们眼前发生的,究竟是趣味的崩溃,还是足以取代《荷马史诗》或可与之比肩而立的新神话的诞生?
不论是拥护什么还是反对什么,我赞同让这些拥护和反对处于自发的状态。比如互联网汉语的批评者中间,有人只是腹诽,有人发表温和的批评,有人鸣鼓而攻,并指责前两种人缺少担当——我认为,每个人从自己的个性和处境出发,用自己习惯的方式表达意见,是唯一自然的批评和赞扬形式。我们每天听到各种我们不同意的意见,还听到许多我们大体赞同却认为其表达大有缺陷的意见,这是令人欣慰的,因为我们所能想象的每一个立场,不管多么离奇,都不乏表达。有一种说法是“社会需要”不同意见,我想这不是“社会需要”(实际上,根本不存在什么社会需要),我想这是不同的个性在共同塑造社会。
我越来越注意到那些各行各业的成功人士,他们对艺术麻木不仁,对历史一无兴趣,对语言略无关心。在他们的经验中,如果有什么事是自我超越的,也许只有生孩子这件事了,别的都难以想象。狂喜对他们而言,只有物理涵义,他们对此心满意足。文化是完全不必要的,尽管他们喜欢追踪最新的电影和音乐以及——或许——畅销书。
好的东西,在于其自身的好,不在于周围事物的隳坏。何况事物的隳坏,是极难断言的事情。
打开窗子,走到大街上,或进入互联网,如果眼前所见的是地狱,我得说,人类从来就在这种地狱中,也看不到什么希望从此上升。它所形容的不过是人类的普遍处境,在不同的时代以不同的面貌供不同的人理解和品味,这么一想,“地狱”这个词就失去了力量,显得不过是情绪的发泄。不论从哪个方面看去,我们固然不在天堂里,但也绝不在地狱中。比如说,地狱里怎么会有太阳、清水和书籍?
我自然不会主张放弃社会批评以及放弃用自己的价值去影响社会(有人称之为“改造社会”,这是个非常攻击性的、意图可疑的词),但我的理解是,这种“工作”适合以个人身份进行,而不是成为某种传统的代表,去压制其他的传统。以阅读而言,每一本书的好处,是使我们融合于人类整体,而不是自外或自异于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