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罗普郡少年
(英)霍思曼 克里山烽火一直烧到天, 各郡县望见如在眼前; 从南面,从北面,打回来信号, 烽火这就烧得更热闹。 向左看,向右瞧,群山如烛, 火光照彻了中间的山谷。 都只因五十年前的今夕 上帝保佑我女王登极。 今天他们步履的乡土 耸起了他们不见的火树, 孩子们,我们的心里要长有 那些与上帝分忧的朋友。 家乡天养他们胸中的正气, 家乡地养他们勇敢坚毅, 那些保驾人今夜不归来: 他们没法子拯救下自己。 东方天亮了,墓碑上显示 西罗普郡死者的姓氏; 尼罗河也将它新泛泼出, 傍着塞汶河死者的英骨。 他们在战场效忠的女王 乡镇在太平时齐祝她健康。 更高高下下把烽火点燃 他们舍身来保卫的乡县。 “上帝保佑女王”我们生者唱, 从山头到山头歌声嘹亮。 而你们五十三团的少年 歌喉跟余下人也响成一片。 啊,上帝会保佑她,不用愁; 象你们过去那样子做人, 生几个你父亲生下的孩子, 上帝将保佑女王一辈子。 二 樱桃树树中最娇, 日来正花压枝条, 林地内驰道夹立, 佳节近素衣似雪。 姑许我七十可俟, 二十岁已不再至, 七十春除去二十, 我仅有五十能得。 若依人赏花惰致, 五十春殊不够事, 我其去林中走走, 看樱树垂垂雪厚。 三 新 兵 孩子,家丢在后面, 把手挽起你友人, 去吧,运气随你去, 只要禄如塔长存。 回家时赶个星期日, 禄如镇街道正寂寂, 禄如镇钟声正召唤, 向农场,磨坊,和巷陌。 回家时赶个星期一, 禄如镇市集正热闹。 禄如镇蚤乐在飘奏: “得胜的英雄来到。” 回家来做一个英雄, 不然就永不回家, 你丢下的孩子们会想念你, 想你到禄如塔塌下。 你将注听着笳声 在履曦之国土上吹起, 要使英格兰的敌人 都抱怨天不该生你。 你将俟末日的号角 在晨曦之国土上躺着; 你将使同伴的心肠 经过时为你而怆楚。 丢在你后面,你的家, 你乡下和镇上的朋友; 镇上和乡下啊会想念你, 想你到禄如塔没有。 四 起身号 醒醒:银灰的暝色回来了, 漫上茫茫黑暗的海边; 朝日的船舶通红地烧着, 远远搁浅在东方边缘。 醒醒:穹窿的楼顶踏破了, 废基上堆起碎影重重; 夜天的营幕裂威片片, 倒在大地上散乱纵横。 起来,孩子,再不能睡了: 你听清晨的鼓声在奏; 听呀,空荡的大道叫唤着 “赶往山外的有哪一个?” 乡间和镇上一齐在敦促, 前方起烽火,钟楼正召集; 从来脚穿皮靴的男儿 在世上没有能享受一切。 起来,孩子,肌肉尽盘据 阳光的稿荐,决不会荣茂; 早晨赖床,白天里酣睡, 不是活的人份内所应做。 泥土不动,但血液是游子; 呼吸是用不了多久的炉灶。 起来,孩子,待旅程完毕时 你尽有时间睡你的觉。 五 你看处处篱径和田塍 毛茛花开得多密, 中有蒲公英点缀良辰, 并告人良辰易逸。 我陪你草场那边转转, 给你扎几束野色。 ——挽着我手臂走吧,不碍事。 “使得,小伙子,使得。” 啊,春天原属于少年男女, 生命现在是金流, 人们最好及时找乐趣, 其等到世界白头。 今天的花明天也许开, 不过总不及新的。 ——我这样把手兜过来好否—— “真的,小伙子,真的。” 有些男子,说起来顶丑, 殷勤只为了揩油, 他们一朝把鲜花载走, 什么情分也不留。 所以择人要择我这样, 靠不住的鬼別取。 我的心最真,只爱你一人。 “也许,小伙子,也许。” 你不信时看看我眼睛。 ——怎么,离城已一里! 这儿一带草色多青青! 何不就地上坐起。 ——唉,人生是什么?一朵花, 多情人何必叹气。 可怜,慈悲些,心肝,美八儿—— “再会,小伙子,再会。” 六 每当小伙子为心事嗟叹, 没精打采,苍白而寡言, 姑娘,你能够治愈他病患, 纵使他倒在死神的门前。 爱人的不幸全找你买, 他深陷的眼睛和低垂的头, 抑郁的声调,憔悴的容彩, 这些你都可据为已有。 买他的,买他的,日日与夜夜 爱人的不幸全要找你卖, 那时你躺下没有人理会, 但你那爱人将霍然病痤。 七 禄如镇晨烟升起, 稊姆河夜霭吹扬, 我欣欣下田去耕种, 迎着前面的朝阳, 走在我牲畜一旁。 矮树丛中一山鸟 伸出头望了我一下。 它听见我吹着口哨, 赶着身旁的耕马, 就鼓起歌儿回答: “躺下吧,躺下吧,种田人, 何事起来又起来? 人起来千百个早晨, 终久是倒在尘埃, 那时才彻悟过来。” 我听见它唱给我的歌, 举目瞥见它黄嘴; 我拾起颗石子对准它 狠狠地一下掷去, 它于是再不言语。 于是乎接着那鸟儿 唱起我体内的灵魂, 它静静随着我耕马, 沿着露水的田塍, 发出同样的歌声: “躺下吧,躺下吧,种田人, 红日是永远西颓, 人辛苦走的一条路 将引人回家去安睡, 那是顶好的好事。” 八 “再会了,仓廒,禾堆,和丛树, 再会了,塞汶河涯。 泰伦司,来看我最后一眼, 因为我再不还家. “落日照上半刈的山野, 现在是鲜血已干; 莫理司静静躺在稻草里, 我的刀插在他腰间。 “我母亲当作我们早走了, 算来田亩已割过。 她早晨起来有两个儿子, 今晚将剩她一个。 “这一只血手你来握一下, 唉,汉子,这下是分手; 我们将不再挥汗把镰锄, 我和我这双血手。 “我愿你有骨气使得你自负, 有爱侣,不沾花惹草, 我愿你秋天拉磨节到来 赛马场上运气好。 “禾堆将把我久久等待, 等待久久的是羊栏, 桌上的空盘将久久搁着, 冷掉的将是晚餐。” 九 明月照荒野和清冷的河岸, 羊群傍着我啮草; 往日在十字路口那边 绞架常铛锒锒吵。 从前常有个无忧虑的牧童 在那边月下牧羊。 羊群掩映,半空的死人 高立在羊群之上。 现在绞人在西鲁堡监狱里, 那一早要死的人 彻夜听火车在铁轨上呻唤, 和汽笛绝望的悲鸣。 今晚上睡在西鲁堡狱内, ——或者在睁着眼睛—— 有个孩子,假如运气好, 要比多数人都行。 待晨钟催动,绞手的圈结 就要套上他脖子, 叹上帝创造它原有別用, 并不是给绳子勒死。 生命的锁链这一下就啮断, 而脚跟将僵立空际, 而它走在地上时所支载的 也是个正直的汉子。 因此,我要在这儿守过夜, 等着见透出黎明, 那时候他将听钟敲八下, 可不及钟报九声; 再祝我朋友沉沉睡去, 就象在百年以前 那个与我从不相识的 月光下牧羊的少年。 十 三 月 太阳新近解下双白骢, 那在它车前游泳的银龙, 跨上羚羊金澄的羊毛, 中午时向天空升得更高。 画眉鸟唱出更美的歌声, 来推动万物生锈的机轮, 田中的兽跳,栏中的兽蹦, 跳蹦使世界重新又转动。 男孩子一早就赶进林薮, 去把林中的黄水仙载走, 到了午饭时从山中返家, 他们采回来大捧水仙花。 女孩子郊外去寻找锦标, 郊外的锦标果然有不少。 每人都会在篱边池旁 找到她摇荡的银球仙杖。 走遍全郡的陇间陌头, 眼前所见是衷心所求; 啊,可莫让我的心儿白费, 因为有情人应重新获爱。 十一 你,在你子夜的草荐上躺起, 听我一言,把门打开: 年轻人把白天耗在叹息里, 黑暗里面该不再叹嗟; 夜应当减轻情人的烦忧, 所以既然我明朝去休, 现在可怜我一些。 在我此去行旅的乡土, 毋妨说.那遥远的居宅—— 如果这里是沙砾的床铺, 更好的床我从前也睡来, 而且这莲蒿堵塞的胸口 和另一个人的也曾经偎搂, 当它还未委尘埃。 十二 当我看见生的人聚集, 或者在街上作须臾逗留, 看见一队队走动的行列 热热嘘嘘地穿过街头, 我就想:仇恨与情欲的毒热 在肉的行舍里若这样猖獗, 让我记取那泥土的住宅, 那里我将有长期的安歇。 在那什么没有的国度里, 一切存在的都不复存在; 那里冤仇全被人忘记, 怨恨者胸中也更无蒂芥; 爱人们躺着一对一对, 也不问是谁睡在身旁, 做新郎官的酣眠竟夜, 永不翻身向他的新娘。 十三 那时我二十一岁, 有个聪明人对我说道: “送人钱,金镑,和几尼, 但莫把你心儿送掉; 送人以明珠和红玉, 但善保你情意的自由。” 但我才二十一岁, 同我可没有说头。 那时我二十一岁, 我还听见他谈论: “人的一颗心从不会 白白掏出来奉赠, 要换你许多的叹息, 再买你无穷的戚戚。” 如今我二十二岁, 唉,这话是的确,的确。 十四 那些人快乐地走过, 自命其灵魂为已有; 我这里落寞而无聊, 独自在大道旁行走。 啊,远在铅锤不到处 人莫能测的海底, 我的心,灵魂,与神智, 永世里再不能升起。 人把他的心和灵魂 去送给男人或女人, 在白日和青空下面 其愚蠢诚没有比伦。 从地球东头到西头, 他的病没药草能愈, 如果从他的胸臆间 永远把心儿失去。 这里在劳碌的大道旁 我两手空空地游荡, 海样深,失落掉心和魂, 要捱到末日的天亮。 十五 莫盯着我的眼睛瞧,也许 它真个照出我看到的事, 而你瞧见你脸儿太清楚, 爱上了,也如我一样失志。 那要人躺过多少长夜, 自叹命蹇而骨立形销, 但是为什么定要你与我 同尽?莫盯着我的眼晴瞧。 我听说,有个希腊的少年 对多人的愛都不曾置意, 去窺视林中的一泓清泉, 从此就没有再掉首他视。 当春时林中的草泥发花, 眼儿向下,在忧郁地凝眸, 溜雨中孤立一株水仙葩, 希腊的少年已无处寻求。 十六 荨麻点头,欠身,又立起, 当风从上面吹过, 那情人冢上的荨麻,那埋着 自己缢死者的情冢。 风吹过,荨麻点一下头, 那汉子一点儿不动, 那对冢墓有情的、为爱情 而缢死自己的情人。 十七 一礼拜两次整个的冬季, 我都站在这儿守门, 足球曾替人抵御过愁思, 替我这年轻人的灵魂。 现在五月天我又赶出来, 垫子一个,球棒一柄, 看哪,愁人儿又打板球来, 三柱门前装着高兴。 装装就装装,装装没害处, 不懂有多大乐趣, 这样拿人的骨头硬竖着 不躺进泥土里去。 十八 那时候我的心头有你在, 我又勇敢,又不胡搞, 远近一带子越来越奇怪 我变得多么肯学好。 如今呢,那片痴心全抛却, 什么劲我也没有了, 远近一带子他们会说我 可不和我原来一样了。 十九 给一个夭逝的运动家 你替镇上跑赢的那一次 我们抬起你穿过闹市, 大人和小孩站一旁叫好, 回家时我们举你有肩高。 今天跑手们群集于路歧, 归去也,我们抬你与肩齐, 抬你抬到你家门口放稳, 你家在一个更清静的乡镇。 机伶的孩子,正是在时候 从荣华不久留的田野溜走, 这里月桂树虽说长得早, 它比玫瑰花更快地枯槁。 眼睛为昏暗的长夜所蒙 将看不见自己的记录断送, 阗寂也未必比欢呼难受 在泥土堵塞了两耳之后。 现在你不会加进那一群 磨穿了已往光荣的年轻人, 被声望抛落在后面的跑手, 姓氏先死去了,人还没有。 所以趁足音未消逝以前, 快腿先踏上幽冥的深槛, 并且高擎在低矮的门楣, 那仍旧被你保持的优胜杯。 环绕你早加上月桂的头颅, 无力的亡魂将群来瞻睹, 那留在卷发上不谢的花冠 生命比小女儿编的还短。 二十 啊,天空和原野虽说够美的, 我知道有更美的在; 那些是浸在春水里的 加倍美丽的世界。 那些树木,白云,和浮空, 被河沼洗得多洁净, 在陆地上面从不见攸同, 在我看真是仙境。 每当我伫立在水边往下望, 我常打这样的主意, 那就是剥掉身上的衣裳, 踊身跳下去淹逝。 但同时我窥见蔚蓝的湖底 和金沙澄澄的溪河, 有个蠢孩子正殷切注视, 也愿意他能够是我。 二十一 百里顿山 百里顿山头跨两郡, 夏日里钟声送清听, 山下面两边响一片, 从远处钟楼到近, 那声音真够人高兴, 我的爱和我星期天 常一早来这里闲躺, 眺望那染色的郡县, 听周围云雀儿歌唱, 高高的在我们头上。 好钟儿会向她一直敲, 敲从那遥远的山外, “大家善男女来祈祷, 善男女大家来礼拜。” 她才肯去呢,我的爱! 于是我转身来答话, 高卧着芋芊的芳草, “等我们好日子再敲吧, 替我们敲一个热闹, 那时候礼拜堂准到。” 可待到圣诞节雪花儿 在百里顿山头堆絮, 我的爱一早就起来, 偷偷的不同人言语, 一个子到礼拜堂去。 他们把钟儿敲一面, 新郎官!新郎官不在; 送丧的送到礼拜堂, 她就此进去,我的爱, 也不肯等候我一块。 百里顿山头钟又动, 远近的钟楼仍闹, “大家善男女来祈祷,”—— 吵死人的钟儿,死掉, 我听见你了,我就到。 二十二 街上响起整齐的步伐, 我们都拥出道旁, 一个红袍兵掉转头来. 掉转头把我望望。 汉子,我们从没有碰过, 天同天是那样远, 地同地又隔这么多路, 我们不象能再会面; 你我心头想的些什么, 哪里能立下说了; 不过不管你醒醉死活, 当兵的,我望你好。 二十三 成百的少年齐涌来禄如镇赶花会, 或来自磨坊,或铁铺,或马厩,或羊圈。 有的是来寻女孩子,有的是来觅醉, 余下的还有那永不会老大的少年。 镇上的,田间的,管账的,赶车的,都有, 多少个身强力壮,多少个称勇士, 多少个脸儿标,多少个心肠忠厚, 可少有能保持其容颜或品德到死。 我愿意能认识他们,我愿意能够说 哪些是幸运儿,而现在你没法察看; 我会去找他们攀谈,珍重地再道别, 送他们上行路,看他们一去不回返。 但眼前你可只管瞧,怎样也看不出 哪些是荣华时夭折的幸运少年人; 牠们会和你擦肩过,但是你没法说 谁将把崭新的人币送还给铸钱神。 二十四 我说,孩子,你可有事要做? 有,就快些,趁你还健在。 若是两人做的事,还有我, 快些,汉子,这是个机会。 此刻你派我,我此刻能去; 噢我,用我,我将你听从; 莫等到我被深深埋入土, 那时候人将一点不中用; 莫等到脑中的神智麻痹, 健康的血肉之躯坏掉, 能言的双唇没有一丝气 说“不,孩子,我莫能来了。” 二十五 十二个月前我撞见佛莱德, 也正是在这季节, 我们总要吵,一直到最后 打一架.我被他吃瘪。 从此在夏日的田野一带, 直至雨季开始, 露丝哈兰逢礼拜天出外, 总跟那神气的小子。 神气的小子她身边还是, 虽则已非佛莱德; 一个人活着,能随意欲为, 比十个死者还值。 佛莱德无冬无夏在家居, 他家住的是土宅; 露丝哈兰和我出门散步去, 直挺挺睡着佛莱德。 二十六 在一年以前我的爱和我, 当我们正沿着田野走过, 矮墙边我听见一棵白杨树 孤独地一个在高处自语: “啊,且吻且走的那是谁家郎? 一个乡下人和他的姑娘; 两口子看上去好日子快到; 时间就安排请他们睡觉, 可是她将以黄土作床, 他睡在另一个情侣的身旁。” 现在果然是在这棵树底 陪着我走着另一个女子, 头上的白杨银白的树叶 传出萧萧如雨声的太息; 他感慨些什么我可听不真, 也许现在是告诉她一人, 只她能听出是明白的预言, 说有一个日子就在眼前, 那时侯我将是墓草作被, 她陪另一个男子同睡。 二十七 “我的马匹耕田吗? 那我常赶着的牲畜, 我爱赶起听辔具作响, 当我还是人活跃。” 哎,你的马踏着, 你的辔具丁当响, 你耕的地丝毫没有变, 虽则你往地下一躺。 “孩子们玩足球吗? 沿河边一如平日 皮球被人赶去又赶来, 我啊再不能挺出。” 哎,皮球踢上天, 孩子们玩得真起劲, 球门挺着,守球门的人 挺出身来把门护定。 “我的女伴快乐吗? 我和她真难割舍, 她是不是已经哭倦了 当她到晓来安睡?” 哎,她轻松睡下了, 她睡下没打算哭, 你的女伴她很趁心呢, 别响了,孩子,睡觉。 “我的朋友他好吗? 我啊是又瘦又憔悴。 他有没有找到地方歇, 比我这一席地好睡?” 孩子,我躺得很适意, 我干的事儿人人会, 我逗一个死鬼的情人, 你莫问她是谁。 二十八 威尔士人进行曲 映目的风标闪闪高照, 西鲁堡为塞汶河水环绕, 山头矗尖塔,山侧接长桥, 东西横隔千古塞汶潮。 黎明的大旗以主子雄姿 昂然进入英吉利关隘; 黑夜侵占时,溃败的落日 退往威尔士一路上流赤。 在昔战敗者无限的碧血 曾环洒我母合卺的床席, 那里,为战争残破的家 门前广歇着宴集的乌鸦: 当塞汶河水向比尔大奔逃, 被累累死亡翻出红涛, 杀兄,奴妹,坟土作阳台, 那撒克逊人搞我出来。 自从种下这古老的祸根, 沉默已久是杀伐之声; 呜噎的热泪也久矣寂寞, 一自痛哭那无底的罪恶。 可战争,虽睡在塞汶水次, 在我的心头并没有消逝; 东方和西方鏖战个不停, 盘据我胸中,跟着我前进。 这里面对垒的两军依然 相互践踏,滚著血与汗; 他们杀,杀,可永远不死; 而我则觉得全是我自己。 谁也分不开这两种骨血, 谁也解不了这一个结, 仇恨得要死,痛苦得要命, 我扼着我——几时才同尽? 几时我才能一死解决 我父亲当年作下的冤孽? 要多久,多久,柩辇与锄锹 最后才平息我母的诅咒? 二十九 四旬花 春来了,出来散散步, 沿这带丛林游荡, 看,藏在野荆棘下面, 在谷中低洼的地方, 已有莲馨花开放。 那儿有冷淡的银莲花 尽情在风中嬉斗; 还有那四旬的黄水仙, 它花时没有多久, 捱不到复活节后。 见说到女儿们寻芳时 依旧有莲馨花开遍, 依旧有银莲花迎着风 任意与风儿缱绻, 只有黄水仙不见; 所以你带个篮子来, 踏上春天的锦绣, 把开了漫山遍谷的 那些黄水仙载走, 它捱不到复活节后。 三十 别的人——我并不是第一个—— 都曾闯过这不敢闻的祸: 所以,在这透不过气的夜晚, 我也抖战,并不能算稀罕。 说实话,除掉我许多人都曾 站立着淌汗,人又热又冷, 在他们血管内,欲望和惧怕 象烈火寒冰狠命地相搏。 他们当初也象我发过烧, 可我象他们也会捱得了, 最后找到我泥土的褥席, 那里没有冷也没有热。 可是目前从我的墓中 迎面吹不出疗疾的风, 一任我,在这窒息的夜晚, 寒冰和烈火在体内搏战。 三十一 温洛岭一带草木深诉着悲苦; 雷铿冈披离的林莽似叹息填膺, 狂风不断地摧击偃蹇的幼树, 塞汶河上的风叶如雪片纷纷。 当古乌里恭城堡犹高峙云霄, 也是这样风吹过森森的山谷; 一样是古代的风,古代的怒号, 虽则当年它挞伐另一片林木。 当年,远在我以前,那个罗马人 常向着那边起伏的山林凝睇; 一个英吉利农夫创痛的心情 和使他激奋的血液,他都有的是。 他那里,也象风吹过骚动的树林, 生命的风暴从他心头吹过; 树如此,人亦如此,永远不能平; 昔日有那罗马人,今日有我。 狂风不断地摧击偃蹇的幼树, 它吹得这样猛,将没有多久延捱; 今日那个罗马人和他的忧苦 已与古乌里恭城俱委荒埃。 三十二 从遐远,从黄昏与清晓, 与十二风行的天上, 往这厢吹拢来生之质 合成我,而我以降。 今我在呼吸间此淹留, 算犹未飞散分化, 快执着我的手告诉我 你心头有什么话。 现在说,我可以回答你; 要我怎样做,你分付; 莫待我向天风十二方 拾上我无穷的征路。 三十三 要是凡人的一片心 能感动威灵的上苍, 我想我对于你的爱 当使你不致死亡。 的确,如果是意念坚, 如果心意专能解, 这世界明天就许完, 你不应进入坟台。 这久久不移的倾慕, 这无边爱护的愿心—— 唉,你该永远活下去, 如果这些是有灵。 可如今,一切既白费, 愿你能稍给我温存, 要知你游往别处后, 那里是难得有故人。 三十四 新欢 “啊,我真看见你头痛,你可能别缠著我? 你也许有点点好处,不过你配我还不够。 啊,哪里要你的你去,这里你没有人要。” 我临走我的好人儿送我的就是这一套。 哪里要我的我去,我要去找一位贵人, 她会一个钱不要,给我件红制服披身; 她见我也不会头痛,只要我穿得整洁; 哪里要我的我去,去当我女王的小卒。 哪里要我的我去,军曹他不会介意; 他也许看见我头痛,他待我却十分客气; 他给我早饭和啤酒,和一条带子帽上挂; 可有个女人替她相好的花费过一个大? 哪里要我的我去,一两个总插得进; 那里人不会嫌多,愈多干得愈有劲; 碰到阵线上人少,而阵地上伤亡渐重, 我要使英格兰的敌人对面看见我头痛。 三十五 夏日偃卧在寥落的山头, 流水淙淙添人的睡意, 远远我听见深沉的鼓手 声声敲着有似在梦寐。
由远而近.由低渐高, 土路上走着出发的人子, 友朋之宝,火药的饲料, 一批批兵,全部去送死。
东西战场上久无人顾, 捐躯者曝露白骨累累, 美好的少年既死且腐, 从来出去的没有人回。
呜咽的军笳远远招人, 龙吟的短笛高声和奏, 猩色的行列欣欣随行, 父母生我,吾岂能独后? 三十六 月光下惨淡一条长路, 惨淡的月光高吐; 月光下惨淡一条长路 引我离吾爱远去。
静静的树篱没有风信, 静静的,静静的篱影; 我踏着地行行复行行, 满地的月华清冷。
世界是圆的,行客曾说, 不管路走去多直。 前进,前进,去去勿复戚, 人将有归来的一日。
可是路未及兜回家去, 须投往更远的远外; 月光下惨淡一条长路 引我离吾爱远去。 三十七 火车在怀尔荒野的山中 奔驰着,变动着州原与天空, 远远在后面,一峰隐约, 犹见克里峥嵘的头角 低低向捐弃的西方落去。 那一天早晨,离此半郡路, 多少个忠实的朋友桌握别, 我的手几乎被拉得脱节, 现在手搁在膝上空着, 我膝上这只手还觉得痛着。 我说手啊,现在我们既 离开了心契的斯人与斯地, 去会生人面,生人地去行走—— 手啊,你既握过好朋友的手, 就要自爱;宁死莫去做 一件事叫他们信你不过。 在伦敦街上你我要爱护 西罗普郡名字不受到玷污; 泰晤士河边莫给人说口: 塞汶河生的人比他们更丑; 凡是出门的朋友心里头 要念着丢在家里的朋友。 唉,我要是忘记你们金石心, 除非是我啊体硬而手冰; 除非在一切不记忆之国, 你们乃会在我心头消失。 而且,孩子啊,如果我不回转 若稊姆,或考夫,或塞汶河畔, 你们,曾经陶冶过我的人, 愿运气能够与你们长亲, 如山的长在,傍水的长流, 或风鸣的林下,或钟动的楼头。 当你们在镇上田间操作, 愿你们使我永绝于过恶; 愿你们给我的珍重的一握 扶助我,友我,直到我暝目。 三十八 风,曾经我朋友呼吸过的, 一阵阵吹出西陲; 为年轻人血液所暖的空气 叹息着向东流来。 它吹人鬓角,掠人额发, 装满他们的胸肺; 我朋友的舌头把它说成话, 可不再和我应对。 他们的声音边飞边堕, 疏落地撒在风中, 许多人名字无声地吹过—— 我的和我的友朋。 孩子啊,在家乡我清楚听得, 但这里却寂然无闻; 你们从山头向山下呼唤, 空有叹息的风声。 风和我,我们都到过那边, 但谁也没有久留, 现在一路上各自叹息, 到这异乡来漂流。 三十九 现在温洛镇一带想已是 金雀花开放时节, 高高下下飘坠的野棠花 当积压满地如雪。 春光因游子睽隔这许久, 将不等待他归期, 所以任别人插上金雀花, 攀越花满的棠篱。 啊,温洛岭边新近黄落的 是我无由看的金英; 沿棠篱,长阵似的雪花堆 再洒不上我的衣襟。 四十 从远方飘来了一阵熏风 侵入人心坎; 那是何处在.那识面的青山, 寺塔与田园? 我认出,是不堪回首的乡邦 鲜映在眼前, 分明快乐的来时路,我如今 再不能回还。 四十一 在我的本乡如果我发愁, 家乡的安慰者我能够有: 大地,西为我的心怆楚, 会为她生育的孩子忧苦; 巍巍的群山,终古长存, 也分有它短命伙伴的悲恨。 而在我漫步的每一条路上, 亲密而接近地走在我身旁, 有美丽的,被死击中的华年。 和我赶往同一的终点; 我能在金黄的林间听到 山榉叶落下时作响萧萧, 我能见番红花浅紫或暗红 到处开绽在清秋溪谷中; 春天有野芹花雪白如练 在五月原野间铺出多远, 蓝色的风信子在青绿的林内 望去如一片浸天的春水。 在家乡,漫步于陇间陌头, 有四季风光减轻你烦忧, 但这里在伦敦街上,我不曾 见过这样的益友,只见人; 而他们也没有心思来担起 别人的忧苦,即使是愿意。 他们现在就够受:我看见 在打量我的多少眸子间. 一个深深受病的灵魂, 不快乐到顶,再无法子温存。 为困苦搞垮,他们的能为 只是恨他们自己的同类; 而且直到他们死,他们还 只管望着你,孕怀着不善。 四十二 快乐的向导 有一天我在晨风里 漫步芳草的汀洲, 仰望青青的大气, 俯看金色的溪流。 在身边露水里我看见 一个行路的青年人。 额上覆一顶羽帽, 手里拿金杖一根。 他态度轻盈而快乐, 他丰神有若晨曦, 他眉宇之间含友意, 朝我眼睛看,笑嘻嘻。 我问他何来更何往, 他微笑而不肯吐, 他向我望着招招手, 笑呵呵在前引路。 我们俩一同向前行, 我和我快乐的向导, 我们间一语不交谈, 只蔼然相视微笑。 他穿过闪烁的草原, 和幽静冷落的平冈, 他拾上高在叠嶂间 牧羊人寂寞的方场; 他登山,穿林,过村; 村落,人家,和果园 俯眺着转动的风车 和远方历历的乡县; 他带着希望的神情 和坚定不移的步伐, 兴孜孜领我向前行, 微笑着,一语不发。 我走过着花的林丛, 四郊是映日的风标, 在狂风吹过的旷野里 白云带影子飞逃; 沿溪谷环卫的村庄 和广阔银灿的水流, 我安心安意追随在 我快乐的向导之后。 象风在郊原上吹过 无数无数的云影, 我们俩一径向前行, 然不仅我们两人。 从疏落的园林中吹来 满载花片的狂风, 我们随风而前进, 飘飘在落花风中; 从世界各处林地里 涌出动天的秋声, 回旋而飞舞的落叶 在风中载我们浮沉。 我杂在一切死亡者 翩跹的行伍中间, 我们在后面跟着走, 由快乐的向导领前; 他嘴边浮现着笑意, 但总是一声不响, 两足踏鸟羽轻飞, 手挽盘蛇的金杖。 四十三 不朽的部分 每当我醒来和晨光重逢, 或者在夜间躺下来入梦, 总听见我骨头在自语自言, “又过了一晚,又过了一天! “这感觉的蜕壳到几时脱却? 这灰扬的思绪几时才降落? 几时才显出骷髅人样子, 把那灵的人、肉的人齐杀死? “这发言的舌头,这叫嚣的肺, 这催人碌碌的许许多气力, 这脑子,给脑壳裝满机算, 还有它营营的一窝蜂梦幻—— “这些在今日骄掌着大权, 作弄威福于朝夕之间, 垂死的灵魂和垂死的肉 夷然控制着不朽的骨头。 “要等到清晓与黄昏俱杳, 缓缓降临那长夜浩浩, 才来到最后一次的诞生, 迟熟,晚成,与厚土同存。 “东去的行人,西去的旅客, 知否你因何永不能宁息? 那由于每个为人子的人 孕怀着白骨在隐隐作痛。 “躺下吧,躺上你泥土的蓐席, 结出果实吧,你不结也得结; 使永恒的种籽见诸天日, 清晨乃全然无别于夜黑。 “从此卸下你苦恼的双肩, 不再畏酷热的夏日炎炎, 也不再害怕严冬的风雪, 你今再没个婴儿要生出。 “空去的甑缶,弃置的衣裳, 惟我们用你者能挣得久长。 又过了一晚,又过了一天!” 我体内骨头在自语自言。 今天我所以仍然是主子, 这些悍仆们还听我驱使, 肉体和灵魂一朝还健好, 将会把他们押着一路跑; 直到这感觉的烈焰烧残, 这思绪的烟云一古脑吹散, 留下坚牢的白骨一堆 独自儿厮守终古长夜。 四十四 打死了?好快,好干脆就完结? 这样对,孩子,这样有种, 你的毛病啊已没法救药, 顶好的办法是把它葬送。 有见识算你,懂道理你算, 你看出你的路,和路的去向, 早早的趁流光,知机,敢断, 手枪抵准了脑袋瓜一放。 早一点好,省得到后日 受尽耻辱和人间的蔑视, 一枪打死你家宅内的贼, 那灵魂当初原不该出世。 末日是泥涂,你猜得准, 你不屑陷进,又不容挣出; 尘土是你的报酬,苦命人, 可是人会弄得连尘土不值。 灵魂坏掉,再去坏别个—— 从故事一开头久已是如此。 宁可不活着,不累及同类, 孩子啊,你死的真够个汉子。 现在无论是相识不相识, 都会来送葬,有的惜,有的妒; 你清誉未越,清心无责, 清净无虑,从此兮归去。 安然躺下,无醒亦无梦; 这里,呔,汉子,是我做的花环, 一点儿礼物说不上奉送, 你拿去戴上吧,它总不凋残。 四十五 如果是你的眼睛累及你, 手挖它出来,孩子,就治好; 你会痛,但这里有药膏敷你, 而且香油树地上要多少。 如果你的手或者足累及你, 砍掉它,孩子,还你的完人; 但是做个汉子,来,结果了你, 当那病根儿是你的灵魂。 四十六 雪中莫去摘黝黑的柏枝 投入此墓中,杳杳无岁时; 莫去折味苦性毒的杉树, 杉叶能将十二月捱度; 莫采迷迭香,皑皑着浓霜, 在凛冽寒气中闪映冬阳; 也莫去跋涉岁暮的原郊, 冰溪中去寻找衰柳的空条 放在他身边罗列;莫撷 任何岁寒枝,春来还发叶。 但如果冬节的田野犹存 抬穗者往日踏过的麦茎; 或是一些干萎的胡麻, 青花只开一夏,不再发, 或一根豆梗,其时季已毕, 留在冻结的高地中颤栗—— 啊,不管从原野,山边或水隈, 把一切不再开花的载来 给他以慰藉,当他潜进那 他从此不能升起的泉下, 这些将留着和他作陪, 千年,万年,一榻儿沉睡。
四十七 某木匠子 绞手在这里停住他车子, 现在是好朋友也得要分离。 愿你们都好,不好的是我: 你们活去,孩子,我死就是了。 唉,我要是安心地在家里 做学徒,学会我父亲的手艺, 我要是死抱着木刨和小斧, 孩子们,我不会走到这一步。 那样子我也许会替别人家 竖起木架子来,看他们朝上挂, 决计不至于把自己断送, 如果我放着坏事不去碰。 现在你们看我吊得高高, 路人看见我都停步说笑, 朝我挥拳头,朝我咒骂; 不想我愈弄愈弄得不象话。
我吊死在这里,在左側右側 吊两个穷汉子,为了做贼; 我们的运气可算一样坏, 当中间这个虽说是为了爱。 瞠目而立的同志们大家, 从今天以后换条路去走吧; 看看我脖子,保全你头颅: 大家同志们,坏事由它去。 哪一天乖乖地赚个好收场, 不要学你朋友糊涂到这么样。 愿你们都好,不好的是我: 你们活去,孩子.我死就是了。 四十八 静些,灵魂儿,静些,你携的武器是脆弱的, 大地和高空来自远古,且根基坚强; 试想想——试回顾已往,如果现在不快乐些, 那些安息的日子,灵魂啊,那些够多长。 当时人也爱残酷,不过地窟内没亮, 我睡着看不见,眼泪落下,我并不悲戚, 我的汗流着,血涌出来,也从不懊丧, 当时我是好好的,过着我未出世的岁月。 现在我默默寻思,却找不出什么道理, 我踯躅着大地,饮着空气,薰沐着阳光。 静些,灵魂儿,静些,这仅有短短的一季; 让我们捱一个时辰,等着看不平事消亡。 看哪,高空和大地挣扎于远始的病苦; 一切心思只椎心欲裂,一切都枉然: 到处是恐怖,侮蔑,恨毒,忧虑,和愤怒—— 啊,我为什么要醒转?何时我再得安眠?
四十九 别再想了,孩子,笑笑,高高兴, 人干吗要死得这样快? 嘴里只管说,脑子空无所有, 会把难走的路变得容易走, 莫看那蠢蠢的草包,越是他 天掉下也撑得起来。
使这沉重世界旋转不息的 是喝酒啊,跳舞啊,胡缠, 年轻人的心若是不顶精明, 他们就会变得永远年轻: 别再想了,都是这样地想啊想, 把年轻人送进黄泉。 五十 克仑登与克仑堡, 克仑根津与克仑, 是在阳光下 最幽静的地方。 在诸水汇聚的流域, 沿翁尼、稊姆与克仑, 在那生活安闲的 阳光下最幽静的江村,
人依旧有恨要排谴, 谁能够永远无愁; 当我是尼登镇一少年, 少年人就知有烦忧。 在伦敦这歹恶的城市, 泰晤士流过的桥边, 人如仍不免有恨事, 那没有奇怪足言。 待得人长大了一点, 他心内烦忧将更大; 他挑得沉重的双肩 早就把苦恼订下。 我哪儿才获得宁息, 卸下这行李一身轻? 稊姆,泰晤士,都不是, 也不是尼登,伦敦城;
那地带比尼登更辽远, 比克仑河边更静, 末日的雷电任施显, 对于人全没个要紧。 五十一 一个人走进希腊古物馆门, 两眼漠无所见,我独自逡行, 一面沉思着我深重的不幸, 忽见一座石像在面前立定。 他大理石身体静静地站着, 目光不移转地把我看着。 那神情好象和我说,“碰得巧, 我们俩的模样都是外地佬, 我们小时候谁也不曾听闻 和我们在一起的这些伦敦人。” 他立着不动,深深向我凝视, 带一种恳切而关心的神气: “怎么,孩子,会颓丧到如此? 我也想念那回不去的乡里。 我也眼看着这无尽的人流, 永远不见一个心情与我投。 多年前,你安息着还没有起身, 我一个紧箍儿已套上颈根; 多年后,你的坏运早巳交卸, 我仍将竖在这里受着苦罪。 孩子,拿出勇气来,这没多久; 忍耐些,硬挣些,譬你是决石头。” 从他眼光里我意会到这番话, 忧苦的心胸顿然感觉轻快。 我走出门去,一个血肉之身 雄赳赳地俨然是一座石人。 五十二 远在那西方的水域, 多年前我生长之乡, 白杨树萧萧地摇曳 傍着我熟悉的池塘。 那里在风定的夜间 有行人驻足桥头, 在惊疑不定倾听着 白杨的叹息多轻柔。 他听着:我这里在伦敦 独自躺下来安息, 在我混熟的田野里 再也无人忆及。 那里在星映的篱边 行人驻足而倾听 我梦魂的叹息萦绕着 夜色微茫的堰景。 五十三 真情人 正是情人们盈誓的夜间; 那小伙子门口来到, 在树阴底下人躲着不见, 轻轻地吹着口哨。 “亲爱的,我从此再不来惹你 看见我的脸生气, 所以,趁东方露白以前 来和我搂抱一会。 “在我这一次走开以后, 我再找不到新人, 你将是和我睡在一起的 唯一而最后的情人。” 她听见去了,也莫明其妙 就两颗心躺在一起, 天光下面的夜色正朦胧, 但树下是黑漆漆地。 “小伙啊,你可呼吸?你胸口 怎不见一起一落? 你这里和我心抵着心, 怎没有心儿跳跃?” “啊,亲爱的,从前它跳得很急, 当初你就该觉出, 但自从为你我停掉钟摆, 它再也跳动不得。” “小伙啊,是什么从你脖子上 滴得我颈子稀湿? 小伙啊,是什么落到我嘴里? 尝起来就象盐汁。” “那个,亲爱的,很可能是血, 因为当你拿刀子 把脖子从左耳划到右耳, 它就会流个不止。” 繁星下面夜色是亮的, 但树下是黑漆漆地, 长夜无语,沉寂的空气, 正是情人们盟誓时。 五十四 为昔日的金玉良朋, 我心中载满了伤悲, 为多少花颜的女儿, 为多少矫健的少年。 矫健的少年安卧在 无从飞越的溪边; 在春花凋谢的田野里, 沉睡着花颜的女儿。 五十五 西去在山岭嵯峨的领域, 对我那是世界的开头, 我想人们不变的血液 在新的脉管里将激动依旧。 现在是我以外别的孩子 解衣就浴于塞汶水干, 他们,没有治,任他们怎使, 都得忍受我经受的磨难。 那里,当西方敛去了余赪, 黑暗的寂静逐渐收拢, 年轻的孩子躺下来休息, 立在他身边是烦忧的梦。 那里,初日从东岭缘升, 下睨我一度曾有的心念, 晨光高照里有那少年人 立下了誓言他总不遵践。 五十六 作战日 远远我听见号角吹起, 召唤我上阵我打算不理, 还有大炮也放出金嗓: “当兵的,溜吧,否则莫想。” 伙计也,如果转身一跑, 能使当兵的从此不老, 那我就溜,看有谁不做, 打死总不够什么快活。 可是人跑尽管跑得掉, 活些日子终须要睡倒, 而且懦夫们死了出丧, 家乡哭的总不大断肠。 所以,最好的虽说万难, 孩子,起来,拣最好的干, 起来上阵去看你战死, 拚着脑袋瓜吃进枪子。 五十七 今天你对你朋友笑, 今天他恶运交完; 痴心人的话你肯听, 痴心人也就心宽。 算来听已迟,笑也迟, 可是迟总聊胜于无。 在我未死去以前, 我总能活这一斯须。 五十八 上次我回到禄如镇, 一路上戴着淡月, 跟我走有两个好朋友, 两个都天真而活跃。 狄克呢,已长睡墓园里, 耐德是久困于缧绁。 我今禄如镇又归来, 一路上戴着淡月。 五十九 宝兰岛 今晚上英法两岸间海水 填满了千里星斗, 宝兰岛黑塔高照宝兰山 死囚刨缺的石头。 再不能升起了,在那边岛上 永没有翻身的一日, 远离其亲人躺着个孩子, 他是我旧日的相识。 安心地卧吧,任情地酣睡, 梦魂永远无挂牵, 可能够黑夜不至象白天 那样与你无缘。 六十 现在炉中火已烧成灰烬, 灯光也摇摇欲坠, 挺起你肩膀,掀起你行囊, 丢下你朋友们再会。 汉子,不须愁,莫左瞻右顾, 莫当作有什么可怕, 此去的一条漫漫的长路 什么都没有,只有夜。 六十一 休莱寺 风标烁烁地转动着, 远望见休莱的钟楼; 那里长眠着休莱人, 那里长眠着我朋友。 休莱寺高立在当中, 隔离开阳光和阴影, 钟楼上朝夕报时辰, 悠悠的永无人省。 南面的石表密成林, 阳光下处处崇墓; 在休莱死者要多于 检阅时生者的人数。 北面为生命不永者 有寺工掘下的冷坟, 而沉沉楼影里酣睡的 是些自杀掉的人。 在南面北面分隔着—— 有休莱寺高临其间—— 那良善的,我往昔笃爱的, 心地朴实的少年。 而无论南面或北面, 好朋友人只得几个, 面我是永不会孤单的, 和这些或那些同卧。 六十二 “泰伦司,这些诗写得多蠢, 你吃你东西吃的可真狠; 看你喝啤酒那样子起劲, 摆明你的人并没有毛病。 可是老天啊,你写的这些诗, 人看了真会一肚子闷气。 那头老母牛算早经死掉, 她倒着西只角,睡她的好觉; 现在是轮到我们该死, 要听这饿死老牛的调子。 真够交情,使你的好友朋 变得忧忧失志而发疯, 一个个不得到头就呜呼: 来,孩子,作首歌我们跳舞。” 怎么,你要的若是跳舞曲, 自有比诗歌更生动的音乐。 你说,蛇麻园的意思怎讲。 为什么伯顿要建在泉特上? 啊,英格兰多少贵家会酿制 上口的饮料,远胜过缪士, 麦芽只有比密尔顿更能 宣扬上帝怎样地对待人。 麦酒,汉子,麦酒顶配 那些没脑子人们的口胃, 向白镴杯中看世界色相, 把世界着成个世界不象。 的确,当其时人倒也好受, 可恨是它没有办法持久。 唉,我也曾去禄如镇赶过集, 丢掉我领带天知道哪儿觅, 回家半路上肚子里满装 大杯小罐的禄如镇黄汤; 那时候世界象一点不错, 我自己也变成真实的好货; 我倒在可爱的垃圾中睡稳, 快快活活直到人苏醒, 于是我瞧见早晨的天光, 呀,那话儿原来全然是个谎, 世界还是老世界依旧, 我是我,我的衣衫都湿透, 现在更没有别的事好干, 只有将把戏从头再玩。 这世界上好事虽则尽有, 但比起坏事来好事远不够, 因此,只要日与月常新, 运气是碰巧,倒霉可一定; 我要学聪明人处世的智巧, 只打算它坏,不打算好。 固然,我卖的东西赶不上 麦酒那样轻松的佳酿; 我用了手掌大的一茎 在厌倦之乡中辛勤榨成。 可是你喝掉它,虽则它带酸味, 在酸苦的时辰味只有更美; 当你的灵魂处我的境地, 它对你心智都能有裨益; 而我将陪伴你,如果你不嫌, 度过那阴霾和云翳的天。 从前在东方有一个国王 (东方的国王在筵宴时常常 把下毒的酒和下毒的肉 不知不觉地吃一个够), 他向众毒汇萃的大地 采撷一切生命的汁液, 先是一点滴,渐由少而多, 把致命的毒藏尽数网罗。 当觥筹交错时,王高踞宝位, 兴高采烈,嬉笑而不经意; 人在他肉盆里加进砒霜, 睁着大眼睛看见他吃光; 人在他酒杯内放进鳖精, 驻异地看见他一饮而尽; 看得人,吓得人,脸色如白衣, 下毒人结果反害了自己。 我说这故事是闻自人道, 米司雷代第王终至寿考。 六十三 我锄地,翻泥,掘草, 采了花去赶市集; 市散又带了还家, 它不是时新的颜色。 于是我往返播种, 待他日如我的少年, 那时我将为陈死人 躺在我种籽下面。 有些种籽鸟吃掉, 有些为时令摧残, 但这里那里见到 几点孤星开绽。 年年草木发华滋, 田野将带来这点 给不幸的少年佩戴, 而我是去世已远。 附 录 《诗后集》、《诗外集》选 后·五 掷弹兵 女王差人来把我召去, 军曹对我说,“小伙子, 你可愿意当一名兵士, 一天给十三个便士?” 于是我为了十三个便士, 把身上的衣服脱掉, 并且挺进到我躺下的地方, 再没法挺进得了。 我的口干渴,我衣服湿透, 我的血都已流尽, 可是如今我再也用不着 为十三个便士卖命。 明天军曹他得另外挑选 别的小伙子顶替, 固为那时侯我跟女王间 已全然没有交易。 而我也势将削减身价, 因为他们说,在阴世 既没有知识、谋算和工作, 也没有十三个便士。 后·十 人如果能一世沉醉, 爱爱,喝喝酒,打打架, 谁不愿一早就起来? 谁不愿一晚就睡下? 无奈人有时也清醒, 也会东想想,西想想, 要是他们想,他们会 一双手紧勒在胸膛。 后·十四 罪 犯 那夜我父亲弄到我, 他心上并没有我, 他没有费点点心思 想想他儿子,如果 那儿子是我。 那天我母亲生下我, 她是晕糊涂不过; 她吃了我许多苦痛, 还开心她生下这个 她生的宝货。 我父亲和我母亲 如今在阴世里睡觉, 拘票拘他们不到。 这儿只剩我没处跑, 要高高被吊。 啊,莫让世人记取吧, 这上帝忘掉的灵魂。 只管将麻袋来套起, 紧紧将脖子结上绳, 我自化灰尘。 这把戏就如此完结, 其实早不该开头, 我父亲和我母亲 有个好儿子接后, 而我却没有。 后·二十六 半轮月已是西沉去,吾爱, 风风又吹来雨雨。 今夜你睡得远远的,吾爱, 我俩间重洋深阻。 在你安睡的那地方,吾爱, 是否也风雨凄其? 唉,你是睡得那样沉,吾爱, 你和我一样不知。 外·序诗 人都况我的诗太苦,这无怪; 它那狭窄的格律 囊括有亘古的眼泪和恨, 不属我,而属于人类。 这是给一切受迫害的人们, 没有生,没有出世的 去读,当他们处在忧患时, 而我则不。 外·二十四 铁,石、山河俱有尽, 两情又何足道; 所以你还是离开这 我眠宿的墓草。 一切情人们打的结, 都结了还得拆; 这里将躺着你心上人, 永远地不忠实。 外·三十六 我们在这儿躺着,皆因为不屑 活着而玷辱我们出生的乡邦。 生命,诚然,并没有什么足惜, 可我们年轻,而年轻人不如是想。 外·四十一 他向我看看,那一双眼睛 我没枓再能碰见; 听到他乞求便士的声音, 另一人在脑中出现。 啊,不,孩子,莫碰你帽沿, 这不是我的半克郎, 你得自一个更好的少年, 多年前就已倒账。 向东走,渡过泰晤士到肯特, 再走到大海的边缘, 在那里找到他埋骨的洞穴, 你向他碰一下帽沿。
英·霍思曼 周煦良譯 槜李虛燕壘生敬錄一 一八八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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尤利u 转发了这篇日记 2023-02-01 08:44: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