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巴 故事
引言:
头上有一层浅浅的白发,松松垮垮的乳房和细细的两条腿,几乎没有肉的臀部,头向着木桩,唯有那张脸孔依然如故,脸贴在地上象是微蹙着眉头,似乎有着不安和痛苦,整个身体是那样的小,天葬人站在外婆的身边,取下腰间的红带子,一头系在她的脖颈上,一头系在木桩上,抽出腰间的藏刀,群鸟开始燥动,黑色的,灰色的秃鹫扇着宽大的羽翼,远远的就能在人身上吹来一阵阵凉风。
那刀在她单薄的背上,一下一下地划着,从肩膀上到臀部的皮肉被切开了,却没有流一滴血水,翻开的肉颜色泛白。天葬人向后移动脚步,在围裙上拭着刀。群鸟一轰而上,在刀划开处用尖嘴撕碎着她,能看到鸟的嘴角叨着她的肉或内脏,在撕扯着,吞咽着……
终于,一切躁动与不安开始平息……
1923年,外婆21岁,隔壁住着一个被称为“十三个孩子的妈”的女人,这家本来只有夫妇俩人,因为这女人生下的孩子总是死掉,夫妇俩就到寺庙打卦,卦象显示是有死去的灵魂在影响他家,想要孩子很难,需要念经,做法事。花费太大。于是只有欠下寺庙的钱,但总也还不清,那男人为了躲债,常年在外。女人一个人种地,家里的耕牛都被牵走了。女人也不去求人借耕牛,就自己一锄头一锄头的挖,父亲每年都女人帮犁地,女人也不说话像一个死人一样。外婆听父亲说女人是没钱付耕牛的费用的,所以不找人帮忙。
每到麦子成熟了,地里黄灿灿的,家家心里欢喜时,女人的地边却守着几个穿红伽裟的僧人,牵着口袋,将她地里的麦穗割光,背走。只剩下光光的麦杆,她总是呆若木鸡地坐在地边上,看着这些人,看着这些光光的麦杆.....
而她却每年都在怀孕,每年都在生孩子,孩子依旧不能成活。有一天,外婆去河边背水,见她背着木桶,踉跄着在河边走着,鲜血正顺着她的脚踝流着,她的面色腊黄,头发蓬乱,目光呆滞,让人害怕。外婆吓得跑回家告诉父母,外祖母连忙说:“她一定是又生孩子了,这倒霉的女人。没有听到孩子的哭声,一定是又死了。佛祖啊,你为什么不睁眼看看这苦命的人啊。”
外祖父也悲叹着,说:“晚上让她上咱们家来,给她喝一碗酥油煨的青稞酒吧”晚上,她就象一只肮脏的猫一样,蜷缩在外婆家的土灶边上,舔一口粘粑,喝一口酥油酒,喝着喝着,就开始拖着长声地哭,没有泪水,就象一种动物的叫声,干干的声调,听不出悲凉,听不出伤感,只有一种挣扎的痛苦。
这样的生活很快来到了外婆的家,哥哥有一次到寺庙做手工劳动,为寺庙的僧人制作坐垫,在寺庙工作了两年后,回来时,他随手拿了一张在他的屁股下垫了两年的羊皮毡。一年后,寺庙的管家来到外婆家和外祖父算了一笔帐,一块羊皮毡已经成为还不清的一大笔钱了。
家里的牲口牵走了,东西搬空了。父母整天叹气,哥哥为了自己闯的祸,懊悔不已,总说自己去卖身为奴隶,还债。父母却不想让他世世代代受苦,坚决不同意。这时,曾祖父听从鹏城来的人们说,县城死了不少的人,很多地空着,没人种植。于是就想到了举家逃到鹏城。
可是这时,哥哥却迟疑不决,因为他和邻村的一个寡妇好上了,不管外祖母怎么劝说,他却下不了决心一走了之,那妇人还有两个孩子,母亲诅咒着那妖妇不知用什么妖邪之术迷惑了她善良的儿子,两姐妹抱着哥哥哭天抹泪,可一向好脾性的哥哥却铁了心了,向父母跪拜着倒退着,泪流满面,双手合十,去找他的女人了。
父亲背对着他没有说一个字,老泪纵横。就这样父亲只好一个人带着三个女人上路了。没想到,外公却在半道上等候着他们,他也是为了外婆和家人不辞而别。看到他不禁想起让自己心碎的儿子,老人执意不让他同行,没想却逼出他一句,“她早是我的女人了”这让外婆无地自容。外婆是在一块玉米地里被他强暴了,这只有外婆的姐姐知道,除她以外,外婆没敢告诉任何人,从此远远躲着他。曾祖父没有再说什么,男人老了是一种无奈。
外公就此跟着他们,来到了鹏城生活,这一生都不曾分开。
外公是这个县里响当当的柴夫,一人能带九只驴上山,随身携带的一块牛皮小口袋里装着打火石,说他能在雨天用湿柴燃起篝火,所以母亲在家里的灶上烧火作饭时如有太多的烟在屋子里,便会被外公责骂,后来舅舅也渐渐长到能上山砍柴了。
天不亮就能听到巷子里驴的蹄声、驴脖子上的铜铃清脆声和柴夫的吆喝声,在黑夜里传的很远。太阳快落山时,女人们便会去山脚下的木桥头等待,接过柴夫们背上山用的烧茶用具,要是在雨季还会有木耳、松茸、贝母等收获。那时谁家的柴垛垒的越高越令人羡慕。
年轻时的外婆总不愿意让外公沾她的身子,因为她害怕不断地怀孕,那时没有避孕的方法,女人总是不断地生孩子,每次外公会说:“不要紧,肯定会生一个人见人爱的孩子。”外婆对外公是能躲就躲,能推就推。有时,外公喝醉酒,两人之间的矛盾激化,总是外婆受伤。后来,只要外公喝酒醉了,外婆就带着孩子们逃出家门,天亮了才回家。外婆还说要不是我逃得快,怕早就死在他手上了。
看到外婆常被外公打的血流满面,外婆的姐姐下了决心当尼姑,终生不嫁。就像弦子的一首歌词中写的那样:“世上最自在的是尼姑,她们摆脱了男人的奴役和生儿育女的苦难......"
她终生没有子嗣,在五六十年代困难年代,吃大锅饭,全劳力一顿饭有一个圆饼,半劳动力有一半饼,孩子只有四分之一,她常常省下自己的口粮给外婆的孩子们吃,说她受不了孩子们饥饿时候的眼睛。
外婆总说她的姐姐是活活饿死的,人饿久了,肚子会胀得很大,到后来就吃不下了,就这样看着她咽气。临死时,她拉着外婆的手说:“妹妹,我这一生行善归佛,就想着咱们俩在来生能生成男儿身。不受这女人的苦。我走了,没人帮着你了,自己小心点。”
外婆常说起,在乡下时候,姐姐和她是一对漂亮的姊妹花,曾祖父也格外疼爱她们,她挺觉得骄傲的是她们俩饭量小,又勤劳,邻居都抢着和她们换工,有的女人吃饭总是吃不饱,吃得多做得少,谁也不想和好吃懒做的女人换工。起初听这话,梅觉得有点好笑,饭量小也是一件骄傲的事,梅生了孩子吃不下东西,还常被母亲责骂。后来想想在那样的年代,粮食可能比较缺乏,请帮工时自然要管饭,吃得少主人当然高兴了。
她还总说女人就是麻烦,以前每月都要来那个,每天只能用沟里的水洗洗,或在地里用玉米叶擦拭一下。哪里有纸啊,难怪外婆总是舍不得用厕所里的纸,大便后用过的纸她都会想方设法的藏起来下次再用,总被母亲骂依然不改。
二
外婆年轻时候是家乡弦子圈里的一支炫目的花,能歌善舞。本来鹏城人就在康巴高原上有着:“能说话就会唱歌,能走路就会跳舞”的美誉。
外婆更是其中的姣姣者,据说她是在弦子圈中心跳“孔雀吃水”这一出高难度动作的舞者。外婆这一生最欣赏的是外公拉的一手好弦胡,说外公的弦胡是没人能比的,那种悠远、轻盈、宛转、动情的感觉没人能把握,外公死后,外婆总说这县城里没有弦乐的声音,太枯燥乏味。直到有一天听到措的弦胡,外婆说这有点像外公的弦乐,只是缺少了一种情感,她说好的弦胡手能让人乐又让人愁苦,而老舅的弦胡是太急躁了,没有悠远的情调,外婆不喜欢。
母亲继承了外婆的天赋,当年在母亲16、7岁时,有一副好歌喉,曾被招进康定文工团当声乐演员,全县只有几个女孩有机会进入文工团。母亲在文工团待了一年,直到母亲的姐姐叫她离开那里回鹏城,那时,母亲还太年轻,听从了姐姐的话,从此她再也没有回去过文工团,也再也没有唱过歌。
当时大姨和姨父已经参加工作,家里舅舅和小姨还小,在上学,外公年轻时常在水磨坊帮工,双腿常年在水里浸泡,年岁大了落下了严重的风湿病,成了瘸子。
水磨坊,一间矮小的房子,依水而建,房里面全是白茫茫的粮食粉尘。屋顶上面吊着一个大的牛皮口袋,上下都有口子,上面的口子大点是用来倒进粮食的,下面有一个小口子一点点地漏粮食,粮食象一股细细地流水一样流进两个被水的力量推动不停转动的大圆石头的中心的小洞里,这上下两个厚厚的大圆石各向不同的方向飞速地旋转,两个石头中不停地磨出粉末。后来有了电磨,水磨就渐渐消失了。
因为腿脚不方便,外公在生产队劳动只算半劳力,外婆要照顾两个上学的孩子,不能出工,所以在队里外公外婆总是低三下四,大会小会被批评说是吃剥削饭,这在当时是一件难堪的事。大姨就提出让母亲回农村劳动,母亲也没想到自己的前程之类的事,于是不听许多好心人的劝戒就回乡下了。当时和母亲在一起的女孩子们后来大都找了很好的归宿,不是大官就是大富,姿色最差的也有一份稳定的工作,终生不愁生计。而母亲却从此走上了一条苦难的人生路。
在村里劳动了几年后,她和一个有妇之夫怀上了梅,外公一怒之下把母亲赶出了家门,母亲只好晚上睡在生产队的干草垛里。在干草垛里产下了梅,梅出生后,外公心疼女儿,借口说梅这孩子额头大,有福相,就原谅了母亲,让她回家。
倔强的母亲就这样终身未嫁。也和梅的父亲没了来往,梅一直不知道谁是自己的父亲,虽然就共同生活在一个小小的县城里,但奇怪的是,母亲也从来没有抱怨过那个男人一句,一个人辛苦抚养大了梅。
母亲在生产队的缝纫店里做事,白天在店里做的全算公家的,晚上就能在家里偷偷地做点就能用在自己的家里。可是在1967年,那时的缝纫机是奢侈品,母亲没有钱买,即使有钱市面上也不好买。大姨家是干部家庭,姨父是个局长,家里有个缝纫机,母亲想大姨让给她,可不知怎么大姨不肯让。说起这事母亲就会流泪、发恨。
母亲没办法只有借生产队长家的缝纫机用,自然而然,他家里的大大小小的衣服都要母亲免费做。后来,母亲托一个叔叔买来了一台崭新的缝纫机,他还帮母亲垫了钱。
这个男人一来家里,母亲就发出一种尖利的笑声,外婆对此非常不满,对梅说家里有男人来时,你听你妈的那个笑声,不正经。梅也觉得母亲的笑声又细又尖,而且是特别大。不象别人孩子母亲的声音。外婆私下对梅说“那人是有老婆的,还有儿子,不会娶你妈妈的,只是在骗你的妈妈。”
外婆和母亲常常吵架,外婆说我来这里是为了守你浪荡的屁股眼,不让你再生私生孩子。两个人有时就会这样恶毒地互相攻击,左邻右舍就在一幢房子里,梅也只能静静地听着,最后母亲总会气急败坏地撵外婆走。可是外婆也最终没有离开。只是会到隔壁的一个老尼姑家里小坐一会,直到两人消气。
后来,母亲把这借那男人的钱还上了,是在一个没有双腿的女人那借的,那女人是在一次下乡时,在雪地里冻僵了双腿,截肢,所以她不用上班,工资待遇比较高,配了假肢,还有一个轮椅。不过有一个不懂事的儿子,当他妈妈没有满足他的要求时,就抱着假肢走掉,使她无法下床,母亲常常推着她上街,帮她做家务。
母亲最欣慰的是有了一台自己的缝纫机,想做多少活就能做多少。每天夜里,一盏灯下,在大大的案子上,梅做作业,母亲裁剪衣物,或在缝纫机上答答的踩着。
在那无数的漫漫长夜里,有时,母亲做着做着,就会突然哭泣,向梅诉说着生活的艰辛,大姨常常要下乡,她的几个女儿也是母亲一手带大的,所以母亲有时觉得自己为这个家付出太多,许多经历的苦难她几乎都算在了大姨的头上了……
总是让梅有些许恐慌,幼小的她不知道应该如何安慰她,不过好在每次母亲总会以梅是个乖巧的孩子,能好好学习,将来一定会有出息来安慰自己,也告诫梅一定要好好学习。每一次母亲的哭诉,都会让懵懂之中的梅感到想要改变什么,只有学习成绩斐然才行。所以梅一直保持着一种优秀,一种孤独的优秀。
三
梅生的很漂亮,一头卷曲的长发,大眼睛,弯睫毛,高挺的鼻梁,因为长得太像洋娃娃,大姨的三个女儿也爱抱着她四处溜达,总被路人围观。
梅还很爱看书,母亲对梅的期望很高,总是拿钱给她去鹏城仅有的一家新华书店买书,每个周末,新华书店会上新书,梅就拿上钱,去排队买小人书。大家只要找不到她,就是因为她躲在大姨家二楼房间的窗边,用窗帘遮着自己看书。
梅上到初中时,已经出落的很漂亮,但是她自己从来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常常都穿着补着破布的衣服。一次,梅和同学一起从学校回家,在路上遇见了买菜的母亲,梅意识到母亲很奇怪的看了她一眼,没想到回家后,母亲就让她脱下外套,拿出一件新衣说:以后就不穿这个衣服了。
青春期的梅对爱情充满幻想,第一次听罗密欧与朱丽叶的故事是从隔壁上高中的姐姐那里听来的,姐姐是隔壁老尼姑收养的女儿,那个老尼姑后来生病了,眼睛瞎了,夜里总能听到她的哭声。母亲和外婆常去安慰她,后来就来了一家人,把她背走了。听母亲说,她拼命地拉着床头不松手,哭天抹泪不愿离开自己的家。那家人说愿意照顾她为她送终,没有多久,就听到了她的死讯,那是一个传统的央勒节,那家人全部都去看藏戏了,只有她一人在家,她可能想死,摸索着上了三楼,想跳楼自尽,可是因为眼睛看不见,跳到了二楼,浑身血淋淋的,就在二楼上嚎啕,藏民房的三楼只盖一半,所以二楼顶有一个平台,用来晒谷物。隔壁的人家听到她的哭声跑到自己的楼上劝慰她,因为没有大门钥匙上不了楼,让孩子跑去找那家人回来,这时她又从楼上摸索着跳下来摔成了重伤,没几天死去了。
再后来姐姐嫁给一个男人,那男人赌博变卖家产,常常出去躲债,没想到,姐姐和老尼姑一样,眼睛也瞎了,她不知用什么办法离开鹏城,到了省城,一个人摸索着到河边,跳了下去。
-
莠莠酱qwq 赞了这篇日记 2019-12-14 10:38:41
-
好人 赞了这篇日记 2019-12-14 09:39:58
-
妮妮 赞了这篇日记 2019-12-10 17:04:41
-
薛定鳄 赞了这篇日记 2019-12-10 08:52:30
-
[已注销] 赞了这篇日记 2019-12-09 00:33:22
-
阿胡 赞了这篇日记 2019-12-06 04:17:14
-
Landon 赞了这篇日记 2019-12-06 03:31:17
-
[已注销] 赞了这篇日记 2019-12-06 02:18:13
-
butterpasser 赞了这篇日记 2019-12-06 02:08:17
-
繁邦 赞了这篇日记 2019-12-05 00:54:5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