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村(二)
秦小姐是正经的学院派,好像在中央美院读研究生,关于她其它的事情我一概不知,我甚至不知道她的名字,不过我们是朋友,我只叫她秦小姐就好了。她不懂什么是摇滚乐,但她也不排斥我给她听那些吵闹的摇滚元素。我在央美做人体模特的时候与她相识。我穿着衣服做模特,不是不穿衣服那种。好多朋友都说做不来那个,他们说忍受不了好长时间一动不动的样子,他们也有些无法忍受被那些人只当做一个没有生命的物体观察的样子。可我喜欢,当我一动不动的时候,我的大脑比任何别的时刻都要清醒与放松,那时我想象我已经死了,人们在临摹我的尸体,为我画一张遗像。你看那些要画我的人看着我的目光多单纯啊,他们不在乎我究竟是什么样子,他们只想把我画成他们心目中艺术的模样。我受够了所有异样的目光,我只是没有工作,没有固定的收入,没有赚钱的理想,我怎么就变成了一个别人眼里游手好闲的废物。我走在马路上,一个妈妈教育孩子不要像我这样。我不想愤怒,我真的不想愤怒。我从未伤害过任何人,可我出现在那些人面前的时候,他们总觉得我将要伤害他们,人们好像觉得和他们不一样的人都该去死。这个世界怎么了,究竟是谁得了妄想症。是我太在乎别人了么,还是别人就是不希望有人和他不一样。
秦小姐把我画的和别人不一样,如果我是评委,我觉得秦小姐画我画的最好。她把我画的像个怪物,她总把我最想掩饰与逃避的所有东西放大,我从来都不敢直视她画中的我。比如那天我多长了一颗青春痘,秦小姐就着重把我的那颗痘痘不带任何美化的扭曲与放大。至于我为什么会和秦小姐混在一起,因为她说她想变成一个怪物,她觉得我像个怪物。我倒觉得她想摇滚,但她没有选择用摇滚乐的形式去实现她的摇滚。我特别喜欢怪物这两个字,我认为我有责任和使命帮助她成为一名怪物。
秦小姐每次来树村都会带些食材过来,这次给我们带来了五花肉,我建议秦小姐创作一副自画像,画的内容是她提着两串猪肉,出现在雨后的树村,站在走在泥泞的树村路上,画的名字我都想好了,就叫《树村圣母》,秦小姐很高很瘦,特别像帕蒂史密斯,那个摇滚教母。对的,我说是我们。我还豢养着几位革命“家畜”,他们是我的朋友,也是乐队的成员,由于我兼着主唱和鼓,我们比普通乐队编制少一个人,他们是贝斯手奥丁,吉他手大路。奥丁原来是一只维京金属乐队的成员,我特别喜欢他原来那只维京乐队。奥丁琴弹的特别好,可因为他又瘦又小,他们乐队说他不符合维京战士的气质,就一致投票把他开除了。在树村,每天都有好多这样的事情发生,昨天的你还在一个乐队,今天你就去了另一只乐队,我们管这叫和平分手。我捡到奥丁的时候他坐在门口哭,第二天我就帮他搬进了我那个院子。至于大路,大路是个色情狂,他找不到女朋友。大路觉得我的诗写的特别好,或许可以对他找女朋友有帮助,所以大路非要跟着我。大路长的很像一个清秀的书生,有那么一点点接近张国荣的气质。大路写黄色小说是一绝,树村的男人们没有不看过大路写的黄色小说的,所以大路写的好是树村所有汉子们的共识。大路从来不用“嗯”“啊”之类的语气词来凑字数,大路写的几乎全部都是浪漫唯美的爱情黄色故事,那些故事总能激发你对肉体的联想,进而再由肉体想到爱情,而低俗的黄色作品总是在肉体联想之后就结束了。南方有琼瑶,北方有大路。我喜欢并无比赞同大路的理论,爱情在肉体之后。多年之后,色而不淫的树村萨德侯爵这个名号说的就是大路。对了,大路还是个处男,大路从来没有过女朋友。
我把秦小姐和他的朋友带回我们的院子。我们的院子类似于一个四合小院,一间空着待租,我们三个住一间,还有一间堆放杂物,也是我们的排练室。如果天气好,我们也经常在院子里排练。房东好多年前在院子里种下过一颗葡萄树,还为葡萄枝搭了架子,其实就是一些铁丝网,笼罩在整个院子的天井上方。一到夏天,葡萄叶就铺满在整个天井的上方,特别遮阳。当微风拂过,叶子会发出沙沙的声响,那声响会让你重新思考什么是意义和希望。树上的葡萄已经开始零零星星的变成紫色,不知道是什么品种,葡萄结的很小,但很甜。因为这棵葡萄树,这个院子已经连续两年蝉联树村最美小院了。今年和大家约定等葡萄大部分都成熟的时候,举办第一届树村葡萄采摘音乐慰问篝火晚会。不过也可能等不到了,树村的朋友们都是熟一颗摘一颗的主儿,树上的留下的总是还没成熟的生葡萄,直到最后一个葡萄被摘走,变成一株一株的葡萄穗儿挂在树上。
院子外和院子里满是各种各样的涂鸦,那些好看的有模有样的全都是秦小姐的作品。她还把我的脸涂在一整面墙上,只是因为太抽象,我都认不出那是颗硕大的头颅是我。在秦小姐的指导下,奥丁涂了一名手持战斧的维京战士,大路涂了一名裸女。不知他俩的喜好问题还是画艺不佳,大路那个怎么看怎么像一名油腻的中年肥胖妇女,至少45岁,而奥丁那个维京战士又瘦又小。我说你俩要是把人物的体型换换,那就完美了。我涂了一个三角形,在三角形的四周我画了好多只眼睛,我把那些眼睛涂成了各种各样的颜色。其实那源于我做得一个梦,我梦到我的身子保持不变,我的头却变成了一个三棱镜。我坐在院子里,从葡萄枝上垂下的不是葡萄,是一只只用白色丝线吊下来的各种颜色的眼睛。没有风,一点风都没有。可那些眼睛却在慢悠悠的摇晃,以我为中心围着我摇晃。
我从不同的葡萄串上一颗一颗摘下一盘熟葡萄,把那块五花肉分成三份,一份做了红烧肉,一份用来炖了土豆,一份用来炒了蘑菇,作为今天的晚饭。大路去买了啤酒,我们三个的身家财产统一由大路管理,因为我和奥丁一致坚信,如果一个人的外表是纯洁的,他的内心肯定是污秽的。同理,像大路这种外表污秽的色情大师,他的内心应该是纯洁的吧。大路说所有钱只够买一打啤酒了,我说去吧。吃完这顿饭,明天咱们进京演出。
我们四个围坐在院子里的一张石头桌子周围,我这时才把目光转移到秦小姐的朋友身上。他高高瘦瘦的,应该有185cm的样子,比我要高出半个头。他带着一个黑框眼镜,我感觉他的眼睛应该有很高的度数,因为我发现透过他的眼镜去看他的眼睛还有些困难与模糊,如果你看不清一个人的眼睛,你会觉得这个人无比神秘与难以捉摸。他的嘴唇有些薄,他的头发不长不短,他的刘海有些散乱,有一缕将要穿进他的眼镜里,他给我的感觉是有些冷漠和神经质,他像一个疯子,并非一个唐吉诃德式的浪漫的疯子,而像是一个无比理智的冰冷的疯狂的人。他穿着一件丝绸质感的类似睡衣样式的灰色衬衣,把衬衣下摆扎紧一条破洞牛仔裤里。他没有穿皮鞋,这让我对他增添了很多好感。他穿着一双滑板帆布鞋,我感觉上面的图案应该是他自己画的。他的鞋上面画着一个套一个的同心圆,最外围的圆周装饰着绿色的藤蔓和叶子,最里面是一朵像莲花一样的白色花朵。我问他这是什么,他说这是曼陀罗,他说近三年他一直在画这一个东西,画各种各样的曼陀罗。
秦小姐向我们介绍她的这位朋友。我突然有种感觉,或许秦小姐认识的人全部都是怪物。何明,央美大三肄业生,三年里从未出现在课堂上和从未参加过一场期末考试,学分为零被学校开除。大学里组过后朋克乐队,因为一次演出当众撒尿被学校文艺部永久除名。Joy Divison铁粉,从气质到嗓音,与伊恩无比相似。他梦想把摇滚变成艺术,划入现代艺术的史册。他近期要从学校搬出来,秦小姐给她推荐了我这个地方,刚好我们的葡萄小院还有一间房空着。
那晚,我问他喝不喝啤酒。何明说不敢喝,喝多了会失控。我觉得我挺喜欢他的,和秦小姐一样,我没有问他关于他的其他的任何事情。我相信自己的感觉胜过我的理智,再说等他想说的是时候,我认真倾听就好了。我们和他也并不是收留关系呀,欢迎他成为树村的汉子,树村的孩子。我和何明达成一个约定,我们决定试试,试试一起做一些音乐。如果不行,我们就和平分手。
何明借着月光,在即将属于他的那个房间的墙上用粉色,红色,黑色,还有绿色的喷漆涂了一朵曼陀罗,我希望他会成为一个大人物。
我在深夜送秦小姐和何明离开。他们两个要去往不同的方向,我当然选择秦小姐的方向,于是我们与何明道别,何明说这几天他就会收拾收拾搬过来,到时候见。我陪秦小姐走了很久也没有遇到一辆出租车,她问我的诗和小说写得怎么样了。我说我总是写不下去,因为它们一点都不美。秦小姐突然严肃地对我说,那就是它们真实的样子呢,让它们就按照这个样子存在着不好么。我说好的,我下首诗的名字就叫《秦给我带来五花肉》,纪实诗歌。
我把秦小姐送上出租车,我告诉她我希望她下次来的时候带一只烧鸡,一只活蹦乱跳的芦花鸡也可以,我给小秦炖鸡汤。她严肃而认真地对我说,好的。
……
《秦给我带来五花肉》
姑娘你是个美丽的屠夫
我爱你的夜里
你虚无的怀抱中发出死猪的惨叫
直到红色眼泪流干 面无血色的猪
分裂吧 拆解吧 死亡吧 腐烂吧
我等你送我一块五花肉
我服下 治疗我想爱你的心理疾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