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交际花04 | 在外企穿什么，也是阶级斗争
和苏青的可爱坦诚相比，伊凡娜显而易见颇受宸星汽车年轻人的崇拜，但她其实是个开空头支票的。
苏青把倪薇薇送到电梯。
又是讨厌的电梯，需要先输入楼层然后去找“发配”给你的那一间。至少到现在，苏青和那个之前帮忙的男孩子，让倪薇薇觉得这栋水晶棺材一样的写字楼，有点活人的气息。
大概率倪薇薇不久入职已成定局，所以和苏青必然朝夕相对。可是那个好看的男孩子能不能再见，就说不好了，只能看缘分。
苏青的陪伴让倪薇薇觉得很礼貌。过了不久，她才知道自己又傻乎乎误会了大外企的繁文缛节。
这是宸星汽车研发部的规矩：员工必须全程陪同访客，人肉担保访客不会东张西望，窃取商业机密。
临走的时候，苏青目光停留在了倪薇薇的皮包上，不过也没说什么。
倪薇薇今天背的是一个叫素然的原创品牌，小众文艺，很受倪薇薇一帮朋友的追捧。橙色，但不耀眼，不过也算是够有存在感了。
在欧洲的时候，倪薇薇最喜欢用这些设计师品牌，没有大logo，就是要人猜不出来牌子才有意思，或者说不想被人一眼看穿。但气味相投的人，一定会马上冲上来问，这是谁设计的啊？然后倪薇薇就获得了一种微妙的智力优越感。
设计师品牌大多都尊重个体特质，以设计衬托出穿着者原有和潜在的个性魅力。强调设计者与衣着者之间的平等、互动与默契。倪薇薇30岁前很钟爱的素然 (Zuczug) 宣称注重真实与独立的品牌观念，关注服装背后的文化表达。
其实对于倪薇薇来说，要去追求生活的智慧，而非物质的贵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只有在特别的小圈子里，独立思考，独立表达，无关潮流，这些所谓“智识”才有价值。
一个包，一双鞋，的确看起来怪怪的，倪薇薇就是想呈现一种独立而纯粹的衣着态度和生活态度。相比较一般的成衣品牌，她关注的无非设计师品牌具有较高的品牌附加值，能够满足顾客对个性化与文化品位的更高要求。
而且不怕撞。
但为什么倪薇薇发现自己有点怕苏青？
她就一个小姑娘，刚从部门助理转做业务嘛，按道理还没有什么存在感的。
其实倪薇薇不愿意承认，她很怕自己不被苏青接纳，怕被一干中国同事排斥在外。
从十八岁离开家上大学开始，我们很多人都害怕因为有个性而被孤立，尤其是女孩子背井离乡离开小城，来到北京上海，身边都是陌生人的时候，谁不想赶紧和别人融洽相处，或者融为一体呢？
倪薇薇还记得自己刚到北京的时候，学习吃水煮鱼，努力练习两首流行歌，还曾经积极出现在三国杀的聚会中。
尽管随着她升职，出国，不用再勉强自己去做这些本身兴趣就不大、讨好的事情。但是她强烈意识到一件事，就是即使她在很多方面有着自信心和强烈的自我意识，但是也做不到不去在乎别人的想法和穿着。
最安全的穿着，就是和其他同龄人穿一样的衣服。
甚至一度她很想去能够穿制服的地方去上班，比如银行职员，或者是房地产经纪。
她还记得刚上大学的时候，最流行低腰牛仔裤。
所有二十岁左右的少女，不管体型如何，都穿着低腰牛仔裤，上身大多搭配一件连帽紧身衣，好莱坞艺人比佛利山庄瑜伽课上完的休闲打扮，只是少女们的腹部赘肉遮掩不住，大家还不懂撸铁平板支撑体型管理什么的，一走一晃的赘肉让人全身起鸡皮疙瘩。
特别注重防寒护住小肚子的倪薇薇，发现这个潮流甚至不追都不行。
大约是Levis开始，然后有点名气的牌子都只生产低腰裤。倪薇薇还记得当年她在LEE牌牛仔找到中腰裤的时候，恨不得和销售执手相看泪眼。
各种可笑的流行层出不穷。比如离子烫，比如梨花头……
可是唯独就没有人说，我打扮自己，是为了从心里感受到自由。只有你感到自由了，才有可能真正地让自己和别人轻松自在。
其实一百年前弗吉尼亚·伍尔夫就描述了这样的经历：“是衣服穿了我们，而不是我们穿了衣服，有太多的现象可以支持这一观点；我们用衣服勾勒出手臂和乳房，而衣服按照自己的意愿塑造了我们的内心、头脑和言语。”
所以刚来北京上大学的日子，一个很核心的主题就是买衣服。
倪薇薇每个周末都要和室友们去学校附近的三大购物中心双安商场，当代商城，华宇购物中心来回穿梭，相互品评，只是为了大家最终穿得差不多。
而父母们不也一直提出各种建议，鞭策自己和孩子们努力融进这个社会，养家糊口，随大流，以免因为说错话做错事穿错衣服成为别人关注的焦点，而被排斥在外。
当没有中学校服护体的时候，服装就暴露了来自小地方的信息，让周围的人知道了自己是新来的，不得其所，不合时宜。直到改变了服装，比如紧身帽衫和低腰牛仔裤的滑稽组合，意味着改变了服装传达的身份信息，也就改变了那个原来的自己。
所以得体的服饰，不仅仅是伪装，也是正在进行中的同化。
但是倪薇薇痛恨那种和别人穿成一样的感觉。
从成年开始，她就不想扮演别人。可是等她开始工作，开始赚钱，时尚杂志的教唆又矫枉过正。
比如什么不穿秋裤党。北京冬天零下十几度，不穿秋裤怎么行？所以说，时尚界人士真是冬天里的烦人精，冲锋衣羽绒服当然看不上，优衣库的良心保暖摇粒绒他们也不放过。
冬天保暖的外套，都兼具土和low。东北女人宫二先生在《一代宗师》里辉煌亮相的貂更不行，暴发户还违背动物保护理念，比穿秋裤还政治不正确。
所以倪薇薇选择了隐藏身体曲线的设计师品牌，里面可以塞很多打底的衣服。
而且贵。
贵就是体面，不贵不行！
倪薇薇死盯着自己的皮包看，看了半天也没看出什么所以然来。苏青欲言又止，是喜欢还是不喜欢？莫不是审美过于小众，还是触犯了宸星汽车的什么潜规则？
所以说啊，涉及到底层价值观的冲突，真是不可调和。
倪薇薇一直觉得德国的审美或者价值观核心，就是“土直男”。想想啤酒，足球，哲学，这些都是很好的解释。
不知道在哪里，倪薇薇曾经看到这么一句话，“女人追求和男人平等的人权、道德尊严以及聪明才智的过程中，主要障碍之一就是对服装的痴迷。”
想吐血。
这不是厌女症是什么？
这种贬低女性着装的核心，无非是因为土直男欣赏不了女性的外貌、形体美以及服装衬托下的魅力，反而把女人对美的追求看成是她们轻浮的具体表现。
没办法，德国人在时尚的审美，真心不敢恭维。
倪薇薇发现这是民族性使然，德国女人也和男人一样刚，要不然就是温柔贤淑的家庭主妇，要不就是解放得极为彻底的女强人，结论就是大家都不怎么爱打扮。
最好的德国时尚品牌，也就是JIL SANDER了吧？
价格堪比一线奢侈品，倪薇薇最多想想而已。
比较极端的是，倪薇薇通过自己的经验判断，德国女人花在买书订杂志方面的钱，恐怕都比买衣服化妆品多。
简直反人类！反人性！
德国女人个子高，骨架子大，穿西装就很体面。至少伊凡娜的着装，完全掩盖了身体曲线，猛一看就很平胸。
而且整个办公室，为数不多的几个女生，也都穿的不是黑白灰，就是藏蓝驼色，所以倪薇薇的红色西装就显得格外有存在感，简直是在大声叫嚣宣誓主权。
也有点格格不入。好像一只猫，混进了一群狗中间。
尽管倪薇薇意识到自己有点违和，可是她一想到以后每天去上班几乎就是去一个葬礼现场，就觉得低落。穿了那么多黑色之后，能穿上明艳动人的红色、蓝色、白色，本身就是心灵的慰藉啊。
她相信每个人都知道鲜艳的颜色，让你觉得自己还活在这个世界中，哪怕这个世界这间办公室有着无穷的恐惧和焦虑，但你在呼吸，你的工作有意义，你得和你的老板和同事决一死战。
如果说上班时候的宇宙难解之谜，是中午吃什么；那么上班前的宇宙难解之谜，是今天穿什么。
好在宸星汽车办公室旁边，就是一个大购物中心，刚才秦枫电话也说他在里面找了一间星巴克坐下来等着薇薇。
经验告诉倪薇薇，职场女性一般会忙到根本没时间逛街，往往会就近取材。
可是商场里这些快消高街（HIGH STREET）品牌，怎么看都和高贵矜持冷艳傲慢的宸星汽车不搭调啊……
难道宸星汽车的员工，不应该走HIGHEND路线？
倪薇薇现如今转行进了大外企，身边算来算去竟然没有一个有过外企经验的朋友。
说起来这个世界真的是无比神奇了，明星网红们照片晒出来各种高定奢侈品，blingbling闪瞎；而淘宝上，或者绝大多数女孩吧，穿得都是日韩好嫁风居多，可爱温柔乖巧。要不然就是老一辈无产阶级革命家的“半截袖”，或者干脆是职业制服。
那么，外企女孩到底应该穿什么呢？
没有人告诉她，时尚穿搭博主也从来不提供真实职场环境的着装建议。
今天的红色西服，说好听点是倪薇薇的个人标签，万事皆有第一次嘛；说得难听点，已经成为哗众取宠的办公室焦点。
她在商店里转了一圈，也没找到合适的参照物。
不过完事皆有解决之道，倪薇薇有的是办法，比如直接去问HR。
到了三十岁，她知道有的时候，找人帮个小忙，是拉近陌生人关系的好办法。特别是请教对方比较擅长的事情，因为所有人都好为人师嘛。
本身今天和伊凡娜聊完，也需要给HR同步一下进展，她就顺便问了一下在着装上有什么特别的policy（政策）。
很快就收到了回复，涉及到着装，HR小姐姐的建议是“商务休闲（Business Casual）”。
考虑到倪薇薇可能并不理解什么是商务休闲，HR继续解释说，公司不建议女性穿露肩膀和膝盖以上的衣服，周五可以穿牛仔裤，尽量不穿运动鞋上班。
换句话说，就是西装套裙比较合适了。
而品牌上，貌似也没有人再追求名牌吧。
模仿，就是模仿就可以。
人都是要通过模仿来保持队形，制造安全感。
对于汽车研发这种行业，其实还挺传统和保守的，而且收入绝对不算高。因为这不是一个赚快钱的行业，所以大家的着装也必然不会那么欢脱。
研发部经理级别的女生，最爱穿也最安全的牌子是ZARA。款式简单大气，因为都是抄袭了奢侈大牌复刻出来，产品更新快；材质嘛也还算马马虎虎，当然会有没剪干净的线头，至少能撑过一个季度。
关键是不那么贵。
关于ZARA的妙处，信心来源于苏青，这也是苏青个人最喜欢的品牌。
而往上一个阶级，总监级女生已经屈指可数，最受她们青睐的品牌是Massimo Dutti。这也是ZARA的上线，算是高一个层次。
如果继续往上，那就是副总裁级别了，偶尔会出现法务或者人力资源或者行政的老大是女生，也算凤毛麟角。
绝对和收入无关，她们的选择大约是MAXMARA，坦白说属于“端庄不贵”。
至于再往上走，就是公司的董事级别，至少在中国区，已经没有女性了。
所以应该怎么穿，天知道！
倪薇薇各路打听了一番，令她格外震惊的是，伊凡娜推荐了一个品牌：上海滩。伊凡娜的邮件和她本人一样热情洋溢，描述了如何在首都机场T3航站楼邂逅上海滩这一品牌，入了一个包喜欢到每天都背。
各花入各眼。
中国人倪薇薇简直想问，伊凡娜你对中国审美是不是有什么误解？
倪薇薇意识到了时尚品牌的东西方差异竟然如此明显，在她眼里那些中国元素……比如中国红，凤凰，流苏之类的，都是有关异域风情的幼稚想象。
至少她身边没有一个中国人使用上海滩的产品，当然也是因为贵。也是因为老气，中国元素意味着婚礼这样的仪式吧。
无论如何，倪薇薇把本土设计师品牌素然从此束之高阁。
她发觉宸星女生们在衣服上不怎么花钱，可是对于包手表还蛮在意，有点暗暗较劲的意思。但是汽车研发又很硬核，和工程师呆久了的女生也慢慢变得充斥理性，这意味着路易威登和香奈儿就显得过于“娘”。
真不知道该怎么说，女生们要努力打扮得不像女生才行。
反而巴黎世家的机车包就成为某一种标签，还有更为昂贵一些的宝缇嘉也成为女生们暗暗追捧的品牌（后来倪薇薇入职以后数了，这一层的女同事不到十个人，几乎人手一个宝缇嘉手袋或者钱包。）
如果有可能，罗意威的皮具应该占据了奢侈品皮具鄙视链的顶峰：西班牙，建筑感，色彩丰富，各个都是加分项，可以说是低调的奢华。
然而倪薇薇偏不。
倪薇薇非常关心自己的穿着。她简直可以开一个专栏或者干脆出一本自传，分析自己从小时候，怎么奇装异服成功唤起家人惊恐万状开始。
一千年前，日本宫廷任职的清少纳言女士就在大名鼎鼎的《枕边书》里写道，“洗发、梳妆、穿芳香漂亮的裙子，即使无人欣赏，也会给人带来一种内心的享受。”
只是宸星汽车的办公室，大约成为了倪薇薇新的战场，所以她需要找到匹配的战袍。
她再也不想回到少女时代，她知道等交通灯的时间不足以发现一个人的内在美，这种内在美往往被掩盖在凌乱不结且搭配欠妥的宽松运动校服里了。
她当然也要体面，不能再穿周仰杰的高跟鞋来上班，过于闪亮。宸星汽车不需要马上走红地毯的明星，倪薇薇心里很明白。
得体才是最难的。
得体不仅仅是安全，还是往上走的阶梯。很多女生相信，特别是科研机构的女科学家们，自己的工作质量和工作表现才是最重要的东西。其实即使在这样的环境中，那些在穿着上显得职业化、而不仅仅甘居幕后的女生，进入上层的几率应该是那些天才头脑姐妹们的好几倍。
甚至穿着不得体更容易发生在高学历的女生身上。她们傲慢，她们相当精明能干而且长期自我感觉良好，所以完全体会不到奇装异服是如何暗中阻挠她们的事业进步。
倪薇薇庆幸自己见得足够多，也足够内省。
人生第一次，她需要找到一种外表的平衡和克制。难道这不是一次对自己形象的重新创造？
所以在很长一段时间，倪薇薇坚持一件件添置，使用德国本土品牌，也是她最爱的奢侈品牌：万宝龙Montblanc。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