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12.7 写一点点
其实感觉自己已经越来越失去批判性思考的能力了,现在只愿意接触一些微小而切实的东西。
语言的机锋或者反复辩证的艰深,有时让批评性的文章看起来像是在思想的境界中对“不可能之物”的追寻。但漂浮的语言总归来源于作者真实的体验,如果阅读者难以共情,自己又缺乏坚固的生活,就很容易会在反复的对抗和拆解中陷入价值的虚无。
而且,有时阅读尖锐的文字,对方两三句话就把自己美好的回忆、幻想或希望给戳破了,不仅给大脑带来沉重的负担,也让人伤心不已。
昨天偶然读到一位台湾小剧场工作者利用“剧场国家”理论对台湾“社区总体营造”和地方艺术节的批评。在他看来,近年来越来越火热的地方艺术节只是一场又一场搬演出来的人工嘉年华。在这里,公部门是制作人,艺术家是导演,而民众是观众,国家动员各种资源复制出一个又一个名为“社区”的封闭系统,将民众孤立。而知识分子所热衷的社区/本土话语,也配合政治性的文化活动营造出一副其乐融融的幻景,遮蔽真实的矛盾,消解抗议的对象。
真的是这样吗?17年底我在台北,也跟朋友们一起凑过“白昼之夜”的热闹。从刚刚入夜时,挤在人群里等着柯p的开幕演讲,到之后整晚在台大的椰林大道旁,在融入夜色和人群的艺术装置间流连、在灵活流动的一场场演出之间沉浸。感到这是一次借着整座城市或岛屿的宽容和温情才能存在的彻夜狂欢,我只忙着羡慕,当然没能体会出一点地方政治的气味。
对了,我还在那里遭遇了那件作品。该说是移动装置吗?是一件仿照传统艺阁建造出的花车,把民间宗教的视觉符号和现代音乐、舞蹈、表演融合在一起,在浓烈的光、声音、色彩和身体行动的协同效果下,制造出伪·宗教仪式的神圣空间。
而我私底下把它称作我的神明,就像拾到没有胶片的双反相机的少女长岛,遇到作为毁灭一切的异物的怪兽哥斯拉,与它的遭遇成为我的melancholia的一件症候,我对它陷入疯狂的恋爱、一见钟情。
追着它从台大跑到客家文化公园,又在台北城的街道里穿梭,直到最终停驻的那片空地。吃过表演者派发的(树叶包裹着的)食物,我本来以为那已经是一种认信的仪式,而终于在结局经历不可避免的落寞失恋。这大概是我第一次在艺术场景里发现宗教(情欲)体验。它作为一个事件,不仅改变了我的生活走向,甚至在我身边的人那里都激起涟漪。
前几天,忽然在微信收藏夹里发现一段回顾和简述,大概是当时艺术团体发布在FB上的。那时我已经模糊知道这是某团体的某创作计划中的一个环节,但深怕自己珍视的那份体验被文字所祛魅,于是从来没敢多去了解。时间过去很久,我感到自己已经放下这件事了,于是第一次鼓起勇气阅读创作者的思路,发现其实写得很好:
……它走過校區,也走過老店面。在喧嘩行進的過程,卡在了一個時代的斷層。一種是對於藝閣熟悉,對車上的元素感到陌生;一種則是對藝閣感到陌生的,卻對投影,現代舞者,行為表演等等車上元素比較熟悉的。
「我所熟悉的語彙(藝閣)怎麼變了個樣?」「從來沒看過這個區域居然有這種東西(藝閣)?」
一樣的載體,不一樣的視角,沒有明確的答案。這個突兀,怪奇,難以理解正是所謂「信仰,生活,時代」產生斷層之後,所投射的縮影。
信仰源自於生活,但生活樣態會變。
當這個先決條件已然不再適用於新生代的城市年輕人,甚至產生了斷層,看似「挪用」的行動所反映的其實是這個時代年輕人所面臨的處境,骨子裡沒有銜接的基礎,當然只能「想像」了。……
于是我知道了这件作品观照的是台湾本土信仰在现代都市中的变容问题,也是台湾本土意识可以以何种形式在下一个世代的台湾人中展开的问题。我还了解到,那些土生土长的、清楚context的观者在看到这件伪·艺阁时也许可以同时感受到熟悉和断裂,而不是像没有民间宗教体验、完全不知“艺阁”为何物的我一样,被眼前的庞然巨物所震惊。
这就好像,我对于台北的歆羡的背后一定是印象里内地城市一片荒芜的文化地景。而那位小剧场从业者对地方艺术节的批评,当然也来自他真实的生活经验。在我印象里,牯岭街小剧场的所在地段,相比完全商业化的台大公馆文化区,的确更有些古旧的气息,也保留了更多老城市社区的烟火气。
你看,我也只能循着一点点线索,达成有限的共情。这也是我越来越不相信一种身份的hybridity的原因。尤其当我们尝试建构一种离岸的文化认同——在上海做一个柏林人,或东京人,或台湾人或香港人,最终能确认的只是自己在上海的边缘位置罢了。这好像一种集邮或纪念照式的行为,从自己的视点出发,将遥远的异文化拉近,投射出一个虚像,然后心满意足地收进称为“身份”的相本。
而即使身体移动了,视点跟着移动,却终究难以拥有两种不同视角的完美融合。说到底,identity也不过是现代人用来理解人类一系列自觉或不自觉的意识和行为的概念罢了,伴随着身份政治的进展和论述生产的堆积,虚构的范畴却变得越来越坚硬,甚至成为了我们的本体ontology中必不可少的组成部分,这也是一件奇怪的事。
这本来也没什么。可是,可是,当我读过那篇批评文章之后,我在那一晚,在深夜的台北城里失落地踱回台大,在公馆回廊满溢的垃圾桶旁抽烟,留在校园里的人变得零零星星,结束演出的空地上萧萧索索,结束营业的公共交通,没有电的手机,回程的士上司机对台湾族群政治和年轻人软弱心态的抱怨……这些本来没有所谓的细节,忽然嗡嗡嗡地,仿佛呼应着那位作者的批评,顿时成了当晚所有美好回忆背面的对照物,获得了新的意义。
最珍视的记忆被一篇文章侵入、篡改了,这是最让我感到悔恨的事。
最近喜欢的一个词是haunted,我觉得我就是被很多东西haunted,记忆,还有我没能把握住的失去的未来。德里达的无聊双关,ontology/hauntology,我不管是不是真的是时代的症候,我觉得它是我的一件症状,我希望它赶紧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