脑宙——每周一更小故事39(7)

传送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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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周问我:敢不敢赌一把?
我心中已有了一个推论,只是不知道老周是否也得到了这个结果。在推理这种事上,我信赖程序员的思维远甚于我自己。
养蜂人的父亲给我了三天的时限,还有所谓神的祝福。他说我将成为救世主。一个我这样的普通人怎么能在三天里成为救世主呢?况且时间已经过去了一天,我还没有察觉到任何毁天灭地的大事将要发生的苗头。所以,我推断这是一个伪命题,只是不知道救世主和三天的时限,到底哪个是假的。
养蜂人呢,似乎也对我说过同样的话,让我放弃做旅行家的理想,转行当个大英雄,还特别强调了是拯救宇宙的那种大英雄。
我迟疑地问老周:如果不是三天,那么……时限是多久?
老周看着我,眼神很坚定:没有时限,有些事,是没有时限的。在发生之前的那一秒,你都不会知道具体的时限。
我被他说的脊背发凉:你别跟个哲学家似的好吗?说话能不能通俗易懂点儿?
老周白我一眼:你这个救世主的境界还有很大提升的空间啊。
我正色道:别瞎贫了,我现在是千头万绪,怎么都理不清啊!
老周收起笑容,一脸未老先衰的褶子倒舒展了不少:千头万绪,就少一个楔子。我看啊,莎莎堪当此任。
我忍不住又想到了老方日记里的那句“观赏性大于实用性”,我皱眉道:莎莎?她身上能有什么秘密?
老周压低声音道:我觉得,她也是一个“旅行者”。
听到这话,我顿时感到冷汗直冒:她是那三个……不在协会里的旅行者中的……一个?
老周点头道:她太熟悉旅行的事了,完全超出了旁观者的程度。我也给我老婆讲过旅行的事儿,一个热心的旁观者,究竟应该对旅行的事熟悉到哪种程度,我老婆就是很好的参考。你想想,莎莎是怎么知道先锁定坐标系的位置然后放大,就能在坐标系里选中肉眼几乎不可见的地球空间站坐标的呢?
我呆住了:是啊,这一点就连我都是刚刚才试出来的。如果莎莎真是个旅行者,那么她为什么要伪装自己呢?
老周道:我倒觉得,她不是故意伪装,而是故意暴露。
老周的话音刚落,门外突然传来一声冷笑。莎莎推开门,脸上可没有一丝笑容。
她问我:你到底是谁?
我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同时举起了双手,老周也试图举起双手,刚刚复原的关节疼得他龇牙咧嘴。莎莎举着一把小巧玲珑的手枪,尺寸与她的纤纤玉手很是匹配,但充满质感的金属光泽告诉我们,这绝对是一把真家伙。
见我不说话,莎莎走上前来,把枪口对准我的鼻子,我闻到了辛辣的金属味道。
老周声音颤抖地问她:大姐,您……会用这东西吗?知道什么叫后坐力吗?
莎莎的眼神没有离开我,她只是微微皱了皱眉头,枪口稍稍偏离了我的脸,随即一声巨响。
有几秒钟的时间,整个世界都静音了。待我回过神来,发现被打烂的只是床头柜上的一只花瓶,而老周已经抱头蹲在了地上。
莎莎微微移动了一下枪口,继续指向我的鼻子。这次,我闻到了一股难闻的焦糊味儿。
这么近的距离与莎莎对视,我突然发现了她右脸颊上的一块疤痕。一元硬币大小,近圆形,凹陷。很显然已经过了医学处理,但厚重的化妆还是难以遮掩。这个疤痕的前身必然是更加醒目的存在。我突然想到了一件完全不可能、但又非常可能的事。
我鼓起勇气:你……你是不是杨丽莎?
她的枪口猛地抖了一下,另一只手几乎下意识地去捂住她的疤痕。
趁她分神,我劈手夺下了她的手枪。从来不知道自己的动作能够这么快。老周也一个箭步冲上来,我们很快制服了她。其实也没有采用什么暴力。在听到我的问话之后,她就仿佛失去了全部的力量。我和老周几乎半是拖拽半是搀扶着她,把她丢在了沙发上。
杨丽莎,她是我童年一个大院的邻居。较之她的大名,我更熟稔她的外号——大傻羊。她比我大两三岁,是全院坏孩子们集体欺负的对象。这不仅因为她长得高大粗苯,还因为她的脸上长着一片很大的乌黑胎记。记忆里的胎记是凸出于皮肤的,在一次游戏中,我被“敌军”俘虏后抱头蹲在地上。不巧她被人故意绊倒,后脑磕在我脚边的台阶上,接着突然就抽搐起来。她扭曲的脸和那块一同扭曲跳动的胎记,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成为了我噩梦经久不衰的素材。
记忆中的那只“大傻羊”和眼前的尤物已经完全没有任何联系,除了那块疤。莎莎高挑美丽,仪态万方。她蜕变了。但是,她无法改变意识蜂的攻击性,也无法让自己不在那年夏天的大院里出现。所以,我几乎完全确定了她的身份,还有,她也是一个旅行者的事实。
她盯着我,眼眶里充盈着泪水。那眼神突然唤醒了我全部的记忆。她曾是怎样的打不还手、骂不还口。她是那么沉默。夏天的正午,眼泪掉在水泥地上,呲地一声便被烤干了。还有她的母亲,那个瘦小的纺纱女工,瘦小到几乎让人怀疑她是怎样分裂出了一个那般庞然大物的女儿。记忆中,那女人永远穿着工作服,永远溜着墙根走路。来领走被打倒的她时,脸上的表情总像做错了事似的。
她的父亲是卡车司机,作为肇事者,死于一场几乎轰动全国的车祸。
我对她的父亲没有任何印象。
后来,大概在她十一二岁的时候,她的母亲改嫁了,她们搬走了。
此时,我很庆幸自己不曾是欺负她的那些孩子中的一员,但我仍不知该如何面对她。
她再次问我:你到底是谁?
我只能如实相告:我是……张小恒。
她想了想,反问道:你是那个……尿炕大王?!
童年的邻居真是噩梦。我没有叫出她的外号,想不到她倒毫不留情。我的眼前一下子出现了一大片印着地图的床单,以及一连串不愉快的回忆。对于总把床单晾在阳台外面这件事,我妈曾向我真诚道歉。她说:多亏了那些床单,不然哪儿来的你妹妹呢!以前我一直没有明白这句话的意思,如今,此时此刻,在莎莎的点化下,我终于明白了自己小时候在大院里的角色,其实比莎莎好不到哪儿去。智力发育迟缓是专家的鉴定意见,这可是比以貌取人的坏孩子们的瞎胡闹要严重多了。所幸我的心智早早地被旅行这件事全额占据,对于自己的处境竟这么多年都毫不知情。
我笑了,莎莎也笑了。她说:我谁都想到了,就是没想到你!
老周狐疑的问:你们这是……什么情况?
我答:莎莎……姐,是我小时候的邻居。
莎莎冷冷地说:别——我才二十八!
我看着莎莎,再减去三五岁,我也完全相信。我笑笑表示投降,她给我一个大大的白眼。我指着老周对她说:重新认识一下吧,老周,周品强,他是咱们马路对面那个院子的。
莎莎问:你们是发小儿?
我答:我俩还真是到北京以后才认识的。你也知道,咱们二纱厂的孩子抱团儿,不跟外面的孩子玩儿。
莎莎又问:那他也是……那个……旅行……?
我看了一眼老周,他微微摇了摇头,于是,我也对莎莎微微摇了摇头。
刚刚放下的戒备重新出现了,对于莎莎的亲切感突然荡然无存。我很感激老周的警觉与无声的提醒,又不知为何微微懊恼。
莎莎的确是个关键人物。
我问她:你怎么那么肯定,我不是老方?
她答:我五岁那年就认识他了。说完,她的眼神直直地穿过了我的身体,好像看向了很远的地方。
我努力看向她的眼睛,想探寻到她没有说出口的话。突然间,眼前的一切都漂浮起来,视野变得模糊。我用力揉了揉眼睛,发现眼前的一切都变了,不再是老方的房间,而是一片开阔的室外空间。
阳光强得晃眼。我眯起眼睛,看到远处的一片荒草地。眼神聚焦后,无数褪色的天蓝色油漆管子,在我眼前交织成一张网,斑斑驳驳,漏出了下方的铁锈。我后退几步,两扇熟悉的铁门出现在视野中,正是我童年时的老房子——二纱厂家属院的大门。一个穿着明显有点儿短了的裙子的胖女孩,正奋力迈过门槛——是莎莎。
她的右手捂着左胳膊,浑身颤抖。这一幕无比熟悉,我甚至感受到了似曾相识的疼痛——这正是她被意识蜂袭击的瞬间。
刚出大门,一个中学生立刻被她撞倒在地。那中学生矫健地爬了起来,冲她一笑,露出一张熟悉的面孔——是老方,不,那时他还是小方。有些人的长相是从很小的时候就已经定格了的。小方检查了莎莎的胳膊,试图用指甲拔出毒针,尝试了半天未果。他犹豫了一下,把嘴唇贴近伤口,吮吸出毒汁,然后吐在地上,重复了有三四次。终于,他拔出了那毒针,噙在嘴里,小心地用手指捉住,向莎莎展示了一下,而后顺手一丢。莎莎还傻傻地站在那里,举着胳膊。小方拍了拍她的脑袋,便扬长而去。
一两秒的眩晕后,我回到了现实中。莎莎依然直视着我,目光的焦点却依然不在我的脸上。我发现自己又多了一个明显属于救世主的技能——读取她的回忆。那么,老方所受到的意识蜂的影响,或者说他的旅行能力,正是来自莎莎了。
此时,莎莎终于回过神来,她说:你跟她一样。
她明显也感觉到我读取了她的记忆。我问:谁?
她答:她说她是……养马蜂的。
听到养马蜂这几个字,我的身体不由自主地痉挛了一下。莎莎也跟养蜂人有过接触!那么,为什么养蜂人没有选中她作为救世主呢?从各方面来说,莎莎都比我更合适,她是那种脸上写满了雄心壮志的人。
我有些脸红:对不起,我……我自己还不太能控制,我跟她不一样。
她摆摆手:我想,你应该是借用了老方的躯壳吧,那么,老方他人呢?
我语塞了。被借用躯壳的智慧生命体,在我离开他们的躯体后,心智是否会复原,这是一个我从来不敢去想的问题。因为如果答案是否定的,我就是一个穿行于宇宙间的连环杀手了。当然养蜂人曾借用过我的身体,但她是“神”,所以这一点没有普适性。我看向老周,他的神色也尴尴尬尬。在协会里,这个问题是被禁止讨论的。不是明令禁止,而是连明令禁止都被禁止的那种绝对禁止——也许,我们都是一群伪君子。
莎莎等待我回答的那一刻,每一秒钟都好像被拉长了十倍。
我清了清嗓子,正要开口,突然,一阵骚乱声传来。
这已经不是我第一次见到血液、肌肉与暴露的骨骼了。在数十年的旅行家生涯中,这样的场面我虽说不算司空见惯,至少也能镇定自诺了。可是,当我的同类以这种形象出现在我面前时,我还是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
那个一个实验人员,至今我不知道他的名字。是一场爆炸,来自误操作。他的一只眼球摇摇欲坠地挂在眼眶上,随着他神经质的翻滚与抖动而不停跳动。其它的细节我不想过多描述。他的嚎叫声很尖锐,几乎超过我的耳膜所能承受的程度。
莎莎操起她夸张的嗓音,倒是有条不紊地指挥着,施救并在警察到来之前毁灭证据。
我看着那个人。猛然间,一种前所未有的感觉扼住了我。我想要安抚他,减轻他的疼痛。这样想的时候,他瞬间就安静下来了。我试着把目光移开,他又立刻开始翻滚挣扎。我再次注视他,他又立刻安静下来。我试了三五次之后,渐渐明白了养蜂人的意图,也微微摸索到了掌控这种能力的方法。
与此同时,我有一种难以启齿的饥饿感和隐隐的兴奋感,行猎在即的那种兴奋感。我清清楚楚地感觉到我从他那里得到了一些什么。一些能够减缓饥饿感的东西,一些维持着兴奋感的东西。是能量!这一定就是养蜂人所说的情绪能量!这种感觉让我信心倍增,于是我试着去探索,我是不是还能做一些什么。
我走向那人,他已不再挣扎,而是陷入了一种空明的平静之中。我伸出手指,捉住他的眼球——湿滑黏腻,令人不安。我压住反胃的感觉,把眼球塞回了他的眼眶。
复原几乎是瞬间发生的。在我脑中刚刚闪现出“恢复原状”这几个字的时候,它就已经发生了。复原很成功,甚至可以说是完美。除了脸上的血迹还在,那些深及骨头的裂缝都消失得无影无踪。
没有什么词汇能表达我此刻的心情。但可以肯定的是,我感受到了多大的力量感与成就感,也同时感受到了同等分量的恐惧。
许多人目睹了这一幕。莎莎和老周围上前来,仔细查看着那人的脸。爆炸的痕迹几乎荡然无存,只有依然潮湿的血迹沾染了他们的手指。人群哗然,大家都拿出手机开始拍摄,我想了想,并没有阻止他们。
莎莎将我拉到一边,低声问我:你是不是答应了那个养马蜂的?
看来,我不是养蜂人选定的第一个代理人。我努力握紧拳头,不让自己继续发抖,然后点点头。
她不再说话,神情暗淡了。
被救的那人终于反应过来,他膝行到我脚边,匍匐着,跪拜着,说他愿为牛马,以报答我的恩情。
我看向莎莎。在读取她的回忆时,她对于老方那种强烈的情愫也一并被我感知了。不知为何,我不想让她难过。而且,我也想试试我所感知的那种力量是不是已经能够被我掌控。于是我对被救的人说:如果你真有心报答我,就帮我做一个实验吧。不过,这个实验很危险,有生命危险。而且可能需要很长时间,你愿意吗?
那人斩钉截铁地答道:我愿意!
直到这时,我才仔细看了看他的脸。他长着一副看过无数遍也让人无法记住的面孔,眼神也没有想象中的坚毅。
我忘了问他的名字,后来每次想到这一点,我就无比懊恼。我调出坐标系,发现原本是一个点的地球可以被放大了,并且是无限放大。我将它放大到与整个房间重合,果然看到房间里的每个人身上都有一个可到达的节点。
侵占那实验员意识的过程非常顺利,没有遭遇到任何抵抗。首先袭来的感觉是疼痛,颧骨处,三叉神经处,严重骨折的那种疼痛。疼痛虽然在渐渐减弱,但也让我一时间失去了行动能力。
我指挥着他的身体,挪动到了沙发上。此时,老周和莎莎正把瘫倒在地上的老方往床上抬。我有点儿后悔——应该把他移动到床上再离开他的身体。他们抬得很吃力,但疼痛严重限制了我的行动,我只有看似冷酷地坐在那里一动不动。
过了十几分钟,老方醒了。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老方直视着我,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拒绝了莎莎的搀扶。他扑倒在我脚下,大叫道:你快回来!我镇不住这东西!
我目瞪口呆地看着他。
他继续鬼叫:快!快钻到我脑子里!这东西怕你!
我一时有点手足无措,这还是我自成为旅行家以来收到的第一份主动邀请。
他见我没有反应,死死抓住了我的双腿:赶紧救我!我知道你能救我!
我该不该救他?这个人以及他的方氏集团,该不该永远消失?
他的手上加大了力度:救我!我知道我错了,我改!我保证改!
我问:怎么救你?
他说:我得了……得了那种病。你知道的……你不是看了我的日记吗?
老方的话让我顿时后背发凉。此刻,我已经可以确定,在“租借”的过程中,本体的意识是清醒的。那么……
不待我细想,他突然冲着我重重地磕起头来,梆梆作响。
我拦住他:我想救你,但实在不知道该怎么救。我试试吧。
说完,我把手掌放在他的额头上,心中默念“痊愈”。但这次我没有感觉到任何超出我掌控的事情发生。几分钟之后,我把手移开,问他:你好了吗?
他拼命摇头,声音从牙缝儿里蹦出来:——没——有!
我懊恼极了,养蜂人实在应该制作一本使用手册之类的东西。
老方再一次躁动起来,一边鬼叫,一边不知从哪里抄出一把匕首,对着自己的大腿就扎了下去。
那种饥饿感顿时又扼住了我。我的目光在老方血流如注的大腿和他狰狞的面孔之间游移着,他渐渐平静下来。与此同时,我清晰地感觉到饥饿感正在被一种充盈感所缓缓取代,一种对于力量的掌控感愈来愈强。
我再次把手放在老方的额头上。不,还是不够。我呢喃道。意识病毒显然是比爆裂的眼珠更为棘手的对手。
莎莎见状,拔出老方腿上的匕首,冲着自己的大腿扎了下去。一刀、两刀、三刀……她一边扎,一边问我:够了吗?
望着她渐渐苍白的面孔,我却迟迟不能点头,因为清晰地感觉到这种痛苦所制造的能量,要对付老方体内的意识病毒,完全是杯水车薪。
肉体的痛苦是有限的,而精神的痛苦……我突然想到了这句话。我抓起老方的领子:你爱莎莎吗?
老方的面孔扭曲着:你有病吧?她是我侄女!
莎莎手中的匕首瞬间停止了动作,与此同时,排山倒海般的能量向我涌来。
治愈方天绪只用了不到一分钟。
治愈莎莎的伤势甚至只用了不到一秒钟。
我对老方说:马上停止所有遗传实验项目。还有……还有你那个蓬莱计划。
老方忙不迭地点头:都停了,马上都停了!
我继续说:我要是发现你说话不算话,我还会回来的!
老方继续点头:我不会的,不会的!我是死过一次的人了,现在……我只想好好活着。
莎莎偷偷地擦掉了眼泪。
许久一言不发的老周,此时走上前来拍了拍我的肩膀:走吧,哥们儿。
莎莎机械地站起身来:我给你们安排车。
我说:不用,我们打车就行。莎莎,你为什么要拒绝养蜂人?
她看了一眼老方,没有回答我。
我再问:你真是他的侄女?
她点点头:我妈改嫁,嫁给了他二哥。
走出方氏大厦的时候,是正午。我们受到了保安头目的阻拦,声称外面发生了骚动。我推开他,看到警戒线外密密麻麻的人群。我走出感应门,站在阳光下。所有人都拿出手机开始拍摄我。我穿着实验服,脸上有大片血迹。老周也是一身的血渍。我站在那里想了一会儿,对老周说:我想,我们还是先回去的好。
老周说:你是得先回去,这根本出不去啊。
他的语气让我心中一沉。我问:那你呢?
老周说:小恒,哥们儿……没什么能帮上你的了。
他冲我挥挥手,我目送着他离去。
回到顶楼,老方在他的办公室等我。他对我说:我就知道你会回来的。你出不去啊!他的电脑上面正在播放我治愈那眼球爆裂的实验员的一幕。好事的人早已将那一幕上传到了社交媒体。他身后的监控大屏上,嘈杂的人群还未离去。
我看着他:你也知道我回来是向你借东西的吧?
他说:你救了我的命,我这副皮囊,这个身份,你随便用。想用多久就用多久。
我笑了:谢谢你的慷慨,不过,我只是想借你的广播系统用一下。
老方给了莎莎一个眼色,她立刻去安排了。遣走了莎莎,老方明显放松了不少。他问我:你准备去哪儿?
我摇摇头:不知道。
他说:照我说啊,哪儿也别去。咱就待在北京。让莎莎把楼下那层腾出来给你——我可不是怕我再犯病啊,我的意思是,你待在这儿,我怎么都能照应一下——当然,你应该很快就不需要任何人照应了。但这怎么也得有个过程不是?
我想了想:也好。
老方兴奋起来:哥们儿我这就算改过自新了啊,从今天起咱就重新做人了!
我又看了他一眼,突然改变了主意。直觉告诉我,这个人不可信任。我对他说:我还得向你借点东西。
方式集团的音响效果比我所听到过的任何路演音响系统都更好。方天绪对着黑压压的人群说:我知道大家都是来找我看病治伤的。其实每个人都有自愈的能力。现在请你们安静下来。
音响的混响效果让我原本单薄的声音变得庄严了。而原本已经很安静的人群顿时鸦雀无声,大家不止安静了下来,几乎是定格在了原地。
我继续说:请默念你们的愿望,把你们的愿望告诉我。
人群瞬间产生了巨大的能量涟漪。我的目光直视着他们,饥饿感疯长,又很快被填满。
接下来,我又引导人们回忆了生命中最快乐的事,作为一个以忽悠人为生的广告人,干这个我完全驾轻就熟。现在,我已经能清晰地感知情绪能量,并且掌控它了。
我向着人群望去,几乎是瞬间,大部分人的愿望都在这注视中实现了。几乎所有的疾病和伤痛,都瞬间被治愈了。而且,刚才吸收的能量还有大半没有用完。
人们在欢呼,在自发地喊着口号,越来越整齐。
我是不是已经成为了神?
我不知道,但可以肯定的是,我成功地引起了警察叔叔的注意。
我不知道此刻身处何地,也不知道究竟过去了多长时间,凭感觉推断,至少过去了十几个小时。换乘了好几次不同的交通工具,最后乘坐的大概是一艘不大的船。因为船越小,颠簸就越严重。
我被带走的时候,莎莎反复问我,需不需要派个人跟着。我还为此嘲笑了她,笑她紧张过度。
警车,警服,警徽,证件,一个不少。
我是在光天化日之下被绑架的。那个面目清秀的“小警察”摘掉了警车的顶灯,他很是恭敬地对我说:咱们直接从地库走,这样影响最小,这是上面的意思,上面很重视您这样的人才。
我问:我可以不去吗?这不是强制的吧?
他赔笑道:您别为难我行吗?也就是走个过场,耽误不了您多长时间。完事儿了我保证马上把您送回来。
我上了车,驶出地库,离开了莎莎的视线。接着,脖子上挨了重重一掌,正是来自这位“小警察”。
而此时,他已经脱掉了警服,换上了一身很合体的西服。他的态度依然很好:方总,很抱歉用这种方式请您来,我们夫人也是束手无策了。
他解开了套在我头上的袋子,刺眼的光线直射进我的眼睛。慢慢地,我看清了一切。我的眼前有一扇窗,窗外远远地有一些棕榈科植物的轮廓。嗅觉也慢慢恢复,海水特有的腥味儿再次钻进了我的鼻孔。
我问他:这是什么地方?
他说:D国。
这是一个经常在国际新闻中出现的名字,以领导人Din的独裁统治而著称。
我又问:现在是几点?
他看了看表:十一点半。
说话间,一个恭顺的男仆出现在门口:夫人请客人到楼上去。
我见到了“夫人”。她背对着我站在窗前,听到脚步声才转过身来。她比电视上看起来要小了一圈,也没有了那种盛气凌人的架势。她向我行了个礼,一种我不熟悉的礼节。她的神色中有着努力克制的愁苦。
我犹豫了一下,没有还礼。
她开始说话,“小警察”为我逐句翻译。
她说:方先生,这么请您来实在是迫不得已。您放心,这里很安全,我也绝不会为难您。如果您能治好他的病,我必有厚礼相赠。
我问:谁病了?
她答:我的丈夫,Din。也许……那不是病。因为没有人能说清那到底是什么病。我希望您能尽快见见他。当然,赶了这么久的路,您可能需要先吃顿饭、睡一觉……
我打断她:马上带我去见他。
门口站着四个警卫,房间里也是同样的数目。他们安静得好像不存在一样。
Din穿着很是英武的军装,端坐在一张宽大的椅子上。那是一个标准的军人坐姿:双膝并拢,背部挺直。但他的眼神跟这个体态极不相符,它失去了焦点,我很熟悉这种眼神。我原本打算一见到他就侵占他的思维,继而让他送我和老方逃走,但现在我迟疑了——很明显他感染的正是意识病毒,而且是比老方更加棘手那种。看来,我又找到了一个不在协会里的旅行者。只是,这个远在南亚的家伙是怎么得到意识蜂眷顾的呢?
我试着跟Din交谈,“小警察”却说,他已经有一个多月一言不发了。就连吃饭,也是喂到嘴边才开口。
我看向他的眼睛,那眼神毫无内容。可是刚与他对视几秒钟,我的三叉神经处就剧痛起来。
我问Din的夫人:他平时喜欢旅行吗?
夫人答:他的敌人那么多,他哪里都不敢去。
我换了个问法儿:他喜欢独处吗?
夫人答:不,他从来不敢独处。
我再问:他会有短暂的失去意识的时候吗?比如说几个小时,一晚上?
夫人答:最近这十几年来,他从来都没睡过一个整觉。
我沉默了。看来,这位D兄的旅行,是只属于他一个人的秘密。我决定,还是自己去一探究竟。
我放出一丝意识的流体,嗅探着他的思维。没有想象中的抵抗,也没有三叉神经痛了。看来,意识病毒对于我的攻击性仅仅是为了自保,让我无法溯源。我找了一把椅子,在他对面坐了下来。我对夫人说:我现在准备替他诊断一下,我可能会晕倒,请千万不要触碰我,过一会儿我就会自己醒过来。
说完,我的思维彻底接管了Din的躯壳。
Din并不是一个旅行者,我马上发现了这一点。在方天绪的视野中,是有着两套坐标系的,尽管属于他自己的一套只是一个点,但它明显存在,并且我可以在有限的程度内移动它。而Din的视野中,只有属于我自己的一套坐标系。
老方这次醒来得很快。他对我骂道:你丫真不是个东西!
话音刚落,“小警察”一个手势,老方就被两个冲上来的警卫反剪了手臂,摁在了我面前。
我差点笑出声来。清了清嗓子,感受了一下陌生的发音习惯后,我下令让所有人退出去,只留下我和老方。夫人眼含热泪,还要聒噪,也被我斥退。
老方压低声音问我:你要干什么?
我答:我也不知道,不过我相信冥冥中命运的指引。
老方低声说:别跟我装神弄鬼了,你还是想想咱俩怎么回北京吧!
我看着他:我觉得,眼下你大概没法儿回去了——至少很难正大光明地回去。
老方想了想,有了哭腔:姓张的!你丫到底想干什么?
我看着他,没有回答。
我需要能量。我已经能清晰地感知到养蜂人父亲的禁制愈来愈弱,而养蜂人正在搜寻我。我需要能量,越多越好,这是我唯一的筹码。也许,老周的分析并不正确,三天,就是期限。此时,已经是第三天的正午了,而我离成为救世主显然还有不止十万八千里的距离。
明知已需要争分夺秒,可我感觉到强烈的饥饿与困倦。我召来“小警察”,他召来丰盛古怪的午餐。我与老方狼吞虎咽起来。
在我吞下最后一口黏糊糊的米饭时,莎莎出现在了我的面前。准确地说,是老方的面前。
很显然,是“小警察”放她进来的,后者还很不放心地跟在她的身后。
莎莎看向老方,她的哭腔依然有股浮夸的感觉:你……你还活着啊!
比起我第一次见到她,她显得更为狼狈了,很显然她也是坐船来的,因为她全身几乎都湿透了,散发着一股海水的味道。能在这么短的时间找到这里来,莎莎又一次令我刮目相看了。老方究竟为什么会说她“观赏性大于实用性”?
我看了一眼老方,他皱着眉头没有说话。
莎莎压低了声音:那个姓张的走了?
老方冲着我努努嘴。
莎莎的眼神有一秒的疑惑,继而就释然了。她看了看“小警察”,欲言又止。
我对“小警察”说:你先出去吧,让这几个人也出去。
“小警察”犹豫了片刻,打了个手势,警卫们都撤离了。“小警察”递给莎莎一条大浴巾后,轻轻带上了门。
莎莎擦着头发,依然压低着声音对我说:行啊你,出息了啊。你知不知道大家都传疯了?你现在成了活的救世主了!她拿出手机,向我展示了一些图片和视频,内容与我预想得相差不多。
我再次问莎莎:那个人——养马蜂的,你为什么没有答应她?
莎莎看了看老方,沉默了一会儿,慢慢开口道:我没想过她说的那些事,我觉得那是一条自我毁灭的路。你想想,这么大的世界,可是你一辈子遇到的、真正跟你的生活息息相关的人,也就那么几个。别人的事我管不了,也不该我管。世界如果要毁灭,那大家都会死,这不是很公平吗?我为什么要牺牲一部分人,救另一部分人呢?我要是那么做了,我就是最大的刽子手。
我又问:可是,可是拥有力量的感觉——不是很好吗?
她笑了:小张,你有没有觉得你变了?不是跟小时候比,就跟你昨天见到我的时候比,你已经面目全非了。
我看向玻璃窗,上面映出一张线条硬朗的脸,五官和表情都陌生极了。那是Din,不是张小恒。我不由笑了,虽然知道莎莎所指并非这一点。
她继续说:拒绝那个人之后,我也有后悔的时候。比如刚才,我被一个浪头拍中,掉到海里的时候,我就很希望自己能有掌控一切的力量。这种力量,那个人曾经让我体验过。小张,我很能理解你现在的感受。这是一种欲罢不能的感觉,对吗?一旦你拥有过这种力量,再失去它就好像失去了一切,是不是?
老方打断我们道:你们神神道道的说什么呢?
莎莎已经擦干了头发,她把浴巾披在身上:没什么。小张,你能不能让人给我找一套干净衣服来?
我咳嗽了一声,“小警察”应声而入。我对他说:带这位小姐去洗个澡,给她换套衣服。
莎莎跟着“小警察”走了。我盯着老方,思考着为什么莎莎并没有告诉过他养蜂人的事,也思考着他们之间那种谜一般的联系与更加让我迷惑的距离感。
老方被我盯得发毛:你丫有病啊?
我讪笑了一下,正要开口,突然发现老方神色大变。
他再次开口,那种熟悉的冰冷声音让我如同掉入了冰穴:你还真跑回地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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豆瓣的老爷们,久违了!回来填坑了,这个故事还有一期结束。19年这一年,身体状况不佳,现已康复。谢谢所有记挂我、给我力量和鼓励的人,小手爱你们。
会一直写下去。
豆油在回复中,今天已超限。再次感谢所有关心我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