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物记02:鬼脸

鬼脸
艾华 | 图文
在人体的各个部位中,面孔上的七窍是人外接自然、内接自身的通道,用以视听食息。不然,人没法跟自然交道,没法健康地活着。
在人体的各个部位中,面孔也是最社会化的部位,是公开的指纹,社交的凭证。没有面孔,人没法在社会上亮相,没法体面地活着。
世上没有两片相同的树叶,何况面孔,因此,面孔是一个人的标志和表征。它集合了多种感官,也呈现各种表情。感官的缺陷是残疾,感官的超常是异禀。表情夸张到怪异就是鬼脸,表情凝固下来便能做成面具。
如果加上手的辅助,扮一个眼耳口鼻扭曲错位的鬼脸,那么人的丰富而恐怖的表情就到了极致,可视为面具和鬼脸的叠加与遮掩。不过复杂的背后是简单——皮肉复杂,骨头简单。
有一个故事是这样讲的:张三一个人走夜路,累了,一屁股坐地上,点烟解乏。正要把火柴晃灭,一个声音在背后说:借个火。张三用火柴一照,吓得爬起来就跑。跑了不知多久,也不知多远,黑漆漆的,终于看到了灯火。张三奔着灯火去,到了窗户跟前,他认出来了,这就是自己家呀。门虚掩着,张三推门进屋,老婆孩子都还没睡,在等他呢。张三说:鬼!我刚才碰见鬼了!孩子说:鬼,鬼是什么样子?张三说:鬼没脸皮,脑袋上只有几个黑洞!老婆说:还说别人呢,自己去照照镜子。张三就去照镜子,但是恰巧来了一阵风,把灯吹灭了。张三满身找火柴,哪会有,早吓掉了,倒是摸出了一根烟。等老婆划亮火柴,张三傻眼了:老婆没了脸皮,脑袋上只有几个黑洞,孩子也没了脸皮,脑袋上同样只有几个黑洞。张三捏烟的手直哆嗦,说:借个火。
故事讲到这里,讲故事的人的手上往往已经捏上了烟,并且像张三一样手直哆嗦,又借张三的话对听故事的人说:借个火,借个火。如果是在夜里,你敢借火给他?如果你吓坏了,你敢去照镜子?
这个故事在中国不算古老,因为烟草和火柴在中国并不古老。有个故事跟下巴有关,下巴是古老的,而且是人自身长着的,因此这个跟下巴有关的故事在中国民间流传久远。
故事说的也是一个人走夜路,一小堆火是必须出现的,火光中必然出现一个人,这个人能把自己的下巴取下来。走夜路的人后来碰到一大堆火,火光中有一大伙人在讲故事,他急着讲了一个,众人没听完就都笑了起来:哈哈哈,下巴?我们都能这样!于是一起把下巴取了下来。
这两个故事都是精彩的鬼故事,精彩在拿人的面孔开刀。撇开现代医学,直观而且直接的是,人的死亡即面孔的死亡。两个故事里,人脸变成几个黑洞,那是骷髅头,下巴的离开则是骷髅头的解体,是死亡的再次死亡。
西方绘画中,骷髅头是常被描绘的静物,鬼故事则要等到电影发明以后,不同的观者才能看见相同的鬼。口传、笔录、绘画、电影,还有古老的戏剧,历来都会为了缓解人对死亡的焦虑和恐惧,而在人鬼之间大做文章。
中国民间有一个说法:小孩拿漏瓢遮住脸,躲到门旮旯里,就能从漏瓢的洞眼里看见鬼。其实漏瓢拿来遮脸,就不是漏瓢了,是面具。面具拿来遮脸,是为了藏匿自己,面具也能够拿来亮相,蒙骗鬼神。电影院里看鬼片的少女,预感到鬼将出现,急忙拿手遮眼,那不是真的遮眼,是遮脸,手成了面具——她们把自己藏起来,从指缝里偷偷看鬼,又恐惧又快活地尖叫。而躲到门旮旯里玩耍的小孩,不一定拿漏瓢遮脸,只要有想象力,门旮旯就是电影院——光与影,明与暗,幻象难以名状,早吓得他们从门旮旯里跑出来。鬼!他们只好沿用古老的命名。
中国的“鬼”,一个象形字,从字音上释为鬼者归也,当然是一种安慰和自我安慰。从字形看,鬼,实际上是一个人戴着巨大的面具。活人板着一张脸,喜怒哀乐不形于色,那是脸的面具化,死亡的雏形。小孩喜欢做鬼脸,吐舌头眨眼睛,那是天性袒露,活生生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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纸质文字版刊于《天涯》2019年第6期,系《格物札记》之一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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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物记01:镜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