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官,听曲儿吗?
客官,听曲儿吗,里边请~
那个……我……
哪来的小叫花子,滚滚滚!
第一次踏入清音阁的时候,我手中提溜着一个破鼓,瑟缩着站在墙角,低着头大脑一片空白。
坐在厅上衣着华丽的秋娘用慵懒的声音开口问道,你会什么?
我把鼓藏于身后,摇了摇头。
那你来这干什么,收破烂儿?
成…成为头牌。我心虚嘟囔着。
果不其然,惹来一阵肆意的嘲笑。
秋娘从头到脚打量了我半晌,最后不知为何,她拦下了要将我扫地出门的小厮,只说了句,留下她。便起身离去了。
于是我就这样莫名其妙进了清音阁,众人皆以为我与秋娘有不可说的渊源,我以为是自己天资过人打动了秋娘,后来跟秋娘提起这件事时,她喝的醉醺醺说道,哦,看你挺好玩儿的,就当养个宠物罢了。
我……
秋娘的心思我猜不透,但成为一名头牌乐人,却是我当时全部的心思。更何况这可是清音阁,全京城最著名的乐坊,能见识到多少达官显贵,随便勾搭上一个日子都不会差,当然这些都是后话,能不能留下来还得各凭本事。
身为一名一窍不通的新人,秋娘首先教我规矩。清音阁对外虽说是供京城贵胄们取乐的场所,对内的规矩却及其严格,要想成为一名合格的乐人,必须掌握五十首以上的“难曲”才算过关,并且每年要接受考核,如若被淘汰当即扫地出门。
除日常学习演奏各种乐器之外,还要研习“读心术”,就是俗话说的察言观色,让那些达官贵人开开心心的掏钱的。这是一门很高深的学问,秋娘算是掌握的炉火纯青,明明什么乐器也不会,全凭一张嘴,撑起这偌大的门面,成为红灯区一行业标杆。
而受训的乐人一旦坏了规矩,就会受到鞭刑之苦:一尺半长的鞭子,由皮革编制而成,内嵌钢针,抽打时钢针会紧紧钉入皮肉之内,如同钻心之痛,却又不会有鲜血飞溅的惨状。我看着秋娘一边拿着鞭子一边娓娓道来,不禁后背一凉,这年头讨口饭吃容易吗。
丑话说到前头后,秋娘见我依旧一副初生牛犊不怕死的懵懂样,便满意的带我去乐器所挑一门想学的乐器。库门一开,我如同进入到一个密道,昏暗的光线中,是让人眼花缭乱的各式乐器,我不由想起之前带过来的鼓,相比之下确实太磕碜了……
借着光线大致扫了一眼后,我的目光忽然被一个箱子所吸引,秋娘也似乎跟我心灵相通一般,自顾自的打开了那个看上去神秘而又精致的箱子,我凑近看时,目光便再也挪不开了。
箱中之物,是一把琵琶。
那琵琶通身施有繁复花纹,正面捍拨由极薄的皮料制成,腹面嵌出盛开的梨花经雨打湿的细腻场景。据说是清音阁的稀世珍宝,名唤“梨花诉”,原为《霓裳羽衣曲》中主奏琵琶,深得杨贵妃的喜爱,相传在马嵬坡乱军中流失,后来辗转流落到秋娘手中,因一直未曾找到合适的乐人,便藏于箱中从未示人。
我一眼就瞧上了它,似乎有着冥冥之中的缘分,秋娘也没有多言,只是皱了一下眉头,叮嘱我爱护这把琴。
这把琵琶是真的好看,美而不妖,古意盎然,甚至还有点端庄气息,音色也圆润悦耳,一度惹来清音阁众姐妹的眼红。我喜滋滋的踏上了学琴之路,抱着梨花诉时,并未觉察异样,用得长了,我才发觉此琵琶的怪异之处:它最喜人欢马叫的热闹场所,一天不弹够四个时辰,定会十指肿胀如纺锤动弹不得分毫。
我靠,你想害死我吧。我肿着一双手指着秋娘,气不打一处来。
谁知秋娘一副司空见惯的模样,这有啥,你好好练,将来指不定如何谢我呢。
我顿时有点头疼,早知如此,当初就不该为了图好看,选了琵琶来学,看着其他女孩儿手中的箜篌和编钟,果然平平淡淡才是明智的选择。我想起当年拿起梨花诉时,秋娘眼中的涌现出一丝似喜似忧的复杂神情,顿时恍然大悟。然而有什么用?现在我让这琵琶折磨得心惊胆寒,几乎有时间就拿着琵琶弹奏,人人皆以为我勤奋,却哪知是那琵琶的刁钻古怪逼的。
秋娘说,这梨花诉音色别致,扣人心弦,当真……
我说,你闭嘴。
秋娘说,等你出师后便是京城一绝。
我说,你闭嘴。
秋娘只是憋笑,果然不说话了,任凭我与这把怪琴暗自搏斗。
幸好乐器都一样,人要驯服它,而不是让它控制你,这琵琶由于被尘封太久,有一股凌厉之气,但是弹奏的久了以后,沾染上烟火气息,便温顺许多,我猜应该是这样,当时更重要的是我的勤奋和善待它。
清音阁的日子从来不好过,每一名乐人都做着头牌梦,谁不想要万众瞩目,谁不享受王公贵族为自己倾倒,一掷千金?十三岁时我学的也算有模有样,在目睹了朝夕相见的姐妹一个又一个被逐出门后,胆战心惊的我终于第一次抱着琵琶,登台弹奏《绿腰》,技法纯熟,音色婉转,满座皆惊。
秋娘说,我是她见过最富天资的人,所以她愿意不遗余力的教我,捧我,让我成为头牌,清音阁的摇钱树。
说真的,其实真正懂琵琶的人并不多,吸引众人的压根就不是艺术美,而是一个妙龄少女犹抱琵琶,我见犹怜的画面,大家更喜欢鲜活的,带有生命感的东西和人。而粉饰太平的清音阁,也不过都是靡靡之音。我知道,人生的矛盾大抵如此。但是我不在乎,靡靡之音也好,阳春白雪也罢,有钱赚,有人捧,就这样一天天的活着,一辈子也很值了。
每年七月初七,京城中都会格外热闹,而清音阁自然少不了宾客满堂。那日,我照例准备好排练已久的《霓裳》,一袭华服登场,全场顿时陷入一场静寂,似乎每个人都在等待我转轴拨弦的第一声,我抬眸看了一眼台下,不看不要紧,就是这一眼,便成了我余生难平的意念。
吴十二清清泠泠地站在人群中,凝望着我。不知道为什么,一见钟情这一类的表述让我觉得俗套的不行,况且他就只来一天而已,那天我的弹奏流传于坊间很久,也算是生平一大成就,秋娘说,你动心了。
我低头不语,大概是吧。吴氏少年身姿挺拔,不卑不亢,总让人忍不住多瞧上两眼。我第一次生出想用琴音打动他的想法,所以弹的十分卖力,赢得了满堂的喝彩,以及他的另眼相看。那天秋娘的嘴都快笑抽筋了,看着如此多的金银珠宝,我俩开始分赃。
秋娘倒是很大方的让我先挑,我径直拿出那串珊瑚,红的像一团火,放在手中细细摩挲着,看的发愣。秋娘瞥了一眼说,成色不错,就是样式不够繁复,素雅了点。我说,那就归我吧,别的你都拿去。秋娘大喜,第一次见我如此视钱财如粪土,她一边拢了拢那些打赏,一边揶揄道:哟,突然看破红尘了?我大手一挥,豪迈说,尊老爱幼,孝敬您了。秋娘冲我翻了白眼,但是喜滋滋地把它们一股脑打包带走了。其实是因为我知道这珊瑚,是他送的。
后来我每天翘首以盼,以为自己遇到了爱情,吴氏少年却再不曾踏足过清音阁一步,他仿佛从天而降,然后消失的无隐无踪,我看着手腕中的红珊瑚,忽然产生了某种不真实之感,这玩意儿,真是他送的吗?
时间久了,我不知道是该淡忘,还是该继续登台,但是这热闹的风月场,向来是不缺莺歌燕舞的,一批旧人沉寂了,一批新人又会前仆后继。所以我渐渐不喜出门,大多数时候都在房里抱着琵琶自弹自唱,曲风逐渐凄婉悲凉。秋娘说我弹的越发好听了,意境全出。
你想好了以后打算怎么过吗?秋娘问我。我说,跟着您呗,这些年给您挣的钱,换口饭吃好不好呀?秋娘白了我一眼,真没出息,还想赖着我,凭啥白养你啊。我说,忒不厚道了。
秋娘说,小侯爷前几日来跟我讨人……不去。话没落音,便被我打断。为何?秋娘不解。我一阵茫然,大概是觉得不自在吧,清音阁的姐妹们差不多都有了自己的出路,大多在年轻貌美之际寻了位长期饭票,也有很多要热心给我介绍的,我问她们出阁后的生活,她们皆说,温饱有余。就这?我反问道。那你还想怎样?锦衣玉食?众星捧月?她们暗自讥讽我的痴心妄想。我摇了摇头,不知如何辩驳。清音阁的日子谈不上多么锦衣玉食,可是却让人如此眷恋,那些奏乐排练的日子,言笑晏晏的气氛,看着她们风情万种,夜夜笙歌,我似乎早已习惯了,不愿面对出阁之后的孤寂。
那日从蜀地赶来一位茶商,说想赎我,问及原由,说我很像他的亡妻。得,又一个睹物思人的,男人就这档子事吧,得不到的永远在骚动。起初我不想走,我想和秋娘,用我的积蓄安安稳稳的过下去,可是秋娘说,这日子有她一个人就够了。所以我还是跟着茶商回到了蜀地,临行前,特意把那串珊瑚留在了清音阁。
秋娘现在颇有想落叶归根的念头,早年间被情爱刺伤过的人,总是容易过早的对感情失望透顶,但是秋娘的怨更带有某种洒脱,她教我曲意逢迎,如何让顾客心甘情愿掏出银子,然后一个人关上门窗,让时间染白生命。
蜀地,离京城遥不可及,如同与世隔绝一般,这里的人不需要丝竹管弦之乐,我带来的梨花诉,又被尘封进箱子里。只是我怕它离了人气后又会恢复乖戾,便日日擦拭一番,然后仔细放好。
茶商见我对琵琶的执念过深,也不忍让我割舍,便偶尔跟我说,弹个曲儿吧,我想听听。这时我便会喜笑颜开地抱起琵琶,轻言软语道,客官,想听什么?他不懂曲艺,却会因我的笑颜而触动。据说他亡妻在世时,最爱哼一首蜀地民谣《采桑子》,旋律轻快而简洁,我学会后弹给他听时,他的目光里充满了柔情。
我从没想过这样平淡温饱的生活有朝一日会被打破。
那天一位身着官服的人来到我家,说当地来了一位巡抚,听闻我善弹琵琶,特邀去府衙演奏。我微微诧异,自觉如今身份早已不是教坊中人,本不宜出门。然那小吏不依不饶,态度坚决,无奈间我只好抱起梨花诉,跟他走一趟。
但为避嫌隙,我特意蒙上一层面纱,跟随一群小厮来到席中,安定坐好,一言不发地开始演奏。起初觥筹交错声不绝于耳,琵琶声起时,已盖过三分,弹至中间,又盖过七分,再至结尾,已不闻丝毫人声耳语,仅闻丝弦拨弄之声。曲罢良久,座中依旧无人言语,仿佛还沉浸在余音中回味无穷。
此时的我这才起身,屈膝行礼。谁曾想这一抬眼,竟有五雷轰顶之感。座中的那位巡抚,不正是当年的吴氏少年吗?当年我日日倚在窗头翘首以盼的身影,这么多年过去,岁月也未曾格外恩惠于他,早已不复早年的英姿勃发,但我相信自己不会看错。而他仿佛也听出了我的琴音,只是出神地望着我。
往事顿时毫无征兆地涌上心头,我唯有紧紧握住手中的梨花诉,才能克制自己的轻颤。虽然那不过是早年间一串珊瑚的情缘,但是当初,当初我如朝霞般灿烂的人生,我情窦初开的情爱,我精湛无双的琴艺……哪堪回首,竟如梦幻泡影,还挺荒唐。
当地的府吏见琴音已止,而巡抚却未发一语,便让我坐下继续演奏。二十年前我为了这一眼万年弹了整宿的琵琶,二十年后我为了这转瞬即逝的久别重逢,再次弹奏到天色由明转暗,皓月当空。
黎明时分,我回到家中,梨花诉忽然断了一根弦,无来由,让我心里一惊,请了上好工匠修缮,音色却再也不复从前那般悦耳,无论我怎么弹都是如此。我没来由的感到心慌,仿佛那夜的演奏已经穷尽梨花诉所有的灵气,从此它归于沉寂,就像我的心一样,跌入谷底。
第二日我照镜子,见到自己有两根白发,慌忙揪掉它,谁料白发里面还有白发,于是我接着揪,一双手不断颤抖,胸口发紧,喉头发甜,一口血吐在铜镜上,顿时愣那儿了。待我缓过来后,情绪突然间失控般爆发了,我开始哭,低声抽泣,接着肝肠寸断,撕心裂肺,哭累了就呆呆地坐在窗前,也不知道在盼着什么。偶然听到窗外有人奏乐便又开始哭,又是从低声抽泣到肝肠寸断,撕心裂肺——如此三天下来,脸色从蜡黄到惨白,大夫看了我一眼,摇了摇头,脸上一副见惯生死的悲悯。
我苦笑两声,最后一次拿起梨花诉,轻扫了一下琴弦,只听的一声崩坏,四弦齐齐断裂,那声音如同一把尖锐的匕首,直直地刺进心脏,我双目紧闭,再没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