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羅米修斯和愛比米修斯的預言
「讀書」四十周年之五 劉東:技術進步會帶來哪些問題?
這期音頻劉東主要談了一些对技術進步的感受,而這也几乎都反映在他給「讀書」雜誌投的稿件和他后期寫書的過程中,我也以此作为記錄的節點吧。
胡適的書房
劉東先是回憶自己从接触到融入「讀書」的過程,这其中最重要的可能是雜誌的讀書日,他们在這个日子里和好友聚會聊天,內容都是談論各自發過的文章,閱讀比較共享,發行量也大,能引起廣泛的討論,这样的氛围自然有助於提升個人寫作積極性。
他提到的一點我印象比較深刻,是編輯提前給稿費讓其寫文章,內容是有關五四運動七十周年的,寫作過程還挺有意思,拿著稿費大吃一通就把寫稿的事給忘記了。最終,「衰朽政治中的自由知識分子:讀<胡適與中國的文藝復興>」一文是在交稿的前夜一氣呵成寫就的。和甘陽的文章發表在同一期,他的文章開頭便说:
傳記家們可真是掌著生死大權——一本差勁兒的傳記,適足以把一個人再殺死一次,而一本帶勁兒的傳記,又足以把一個人再救活過來一回。
他評論的是一本胡適的傳記,這使我想起馬家輝提到過傳記的作用,他說他的老師李敖,以及老師的老師胡適,都是愛讀傳記的,特別是胡適。胡適應該也是受到傳記裡的人物影響很深,特別是他總喜歡講的微生物學家巴斯德的故事,正是有這樣的前人精神的指引,他才會如劉東描述的那般:
胡適的書房,就好像設在一條駛到河心的破輪船上。他不舍得離開房間,不然他就做不成學問;但他又很想去看看水手們到底把漏洞堵上沒有,因為船若沉了他還是做不成學問。他只能在這個二難推理中惶惑和搖擺著。
雜誌、編輯、作者、讀者之間的關係
他從一封讀者來信講起,來信的人叫王湘,非常讚賞他的文章,其實這人正是呂叔湘,這種親密的聯繫是現在的環境中應該不會存在了吧,而他認為,正是編輯和作者的關係,作者和作者的關係,讀者和作者的關係,它們共同形成了一種文化。這種文化的形成既得益於共同參與,但其實對這其中任何一方來說也都是一種滋養。
就像我之前感到困惑的,為何九十年代出生的我,感受不到傳言中「讀書」蘊藏的巨大力量?
他認為,「讀書」雜誌是靠作者積累起來的名聲,但到了後期編輯部換人之後,雜誌的優勢和最重要的無形資產都流失了。也許一名好的編輯最需要的能力是眼光和魄力,他給出的建議是,年輕編輯需要找回過往的文化。
「未盡的文字緣」
這篇文章登於2006年12月刊,是為悼念漢學家魏斐德而作,文中回憶了跟他的友誼和最後一次未能料得的離別:
我是從性情深處跟Fred投緣,他無意間讓我對人性更有信心,知道不管出息有多大,都不必扭曲得一臉城府。
這位整整忙碌了一生的大學者,果然連一天也不會休息,好像剛一退休就準備謝幕了。而我當時萬裡迢迢地飛過去,如今也覺得變了味道,似乎不再是專程向他道賀,倒像是專程向他道別。命運之詭譎之不可捉摸,一至如此!
由此談到了分離,古人為什麼如此珍視每一次離別?而現代人不再珍惜離別的場面,對告別感到麻木?那是因為古人有一種現代人遺失的對生命的敏感意識,現代人類過於自信對生命的把握,他以前就在别的场合谈过这个话题,没想到还是摆脱不了亲身经历的命运。
「可怕的泰坦尼克」
這篇文章滿滿都是一種痛心疾首的情感,他看到了这部影响力巨大的商业大片对灾难事件本身的弱化处理,從而生发出沉重的担忧,他還談到電影拍攝過程中對高科技手段的運用及帶來的商業效果,發出這樣的聲音:
冷眼旁觀這種拜金主義的「藝術規則」,卻又使人不能不慨然興嘆,影響「泰坦尼克」的拍攝和放映,本質說來實不過是生活中的這樣一個事件:如此眾多的世人又往海底拋灑了整整一座金礦,竟只為我們換取了一個令人瞠目的教訓——他們根本就未從那次海難中汲取任何教訓!
我想他是在提示我們思考,作為災難的泰坦尼克真正的啟示應該是什麼,亦或說悲劇應該是什麼。
泰坦尼克在希臘文裡的意思是提坦,即半人半獸,人類太過於相信技術的進步,迷信科技,失去了對大自然的敬畏之心。由此他也表現出了對三峽大坝等超級工程可能存在問題的擔憂。
技術與時間
貝爾納·斯蒂格勒的「技術與時間」是劉東主編「人文與社會譯叢」的其中一本。
書中提到了提坦是普羅米修斯,人類往往總稱其為英雄,但他還有個弟弟愛比米修斯,他的故事是說,人類每次進步都有代價。劉東談到這裡,馬上想到他的個人經驗——他非常喜歡音樂,但現在已經不喜歡去音樂廳了,因為太多人在演出時用手機,影響體驗。
其實這點我自己也深惡痛絕,無論是在什麼場合觀影,總有人低著頭看手機,絲毫不在乎有沒有影響到他人。有一次我在尤倫斯參加一個觀影活動,影片已經開始了,旁邊的人屏幕依然亮著,而且沒有任何遮擋,簡直像開了強光手電,我真的無法忍受,便客氣地跟她講:「請把手機光線調暗一點」。她當時是收起來了,但中間還是拿出來了好幾次,真的讓人非常反感。
由此他又談到了人的代際性——技術進步同時也帶來了基本人性的退步,比如書寫能力的退步,再如網絡上的信息重復而淺顯,它帶來的是短平快的快樂,還有多少人在認真讀書?人類的心靈變的浮薄怎麼辦?普羅米修斯和愛比米修斯是相互存在的。要注意到文明進步有值得警惕的負面作用。
同一顆星球
「同一顆星球」叢書是他主編的關於環境史和環境保護的問題,圖為其中的一本,他在前言中提到,全世界的環境保護者都是人文主義者,對人類和技術進步的前途命運感到悲觀,只有中國的環境保護者是科學主義者,他們相信用新技術可以抹消之前技術帶來的問題,但沒有想到熱力學第二定律,熵是遞減的,新的東西會帶來新的問題——何苦呢?我們為什麼不重新思考生活方式?耗費資源只為解決問題?
也許可以思考下馬克思說的那種生產方式,早上當漁夫,下午做獵人,晚上是詩人,夜裡當批判家,腦力勞動和體力勞動相結合,而不是不斷滿足自己消費主義帶來的欲望。或許環境問題就是技術進步帶來的問題。
他其實在這裡談了兩個問題,一是由人類創造的技術和人類自身如何協調的問題,二是人類如何選擇生活方式的問題。
如同他在「泰坦尼克」一文最後指出的那樣,針對人類精神世界的危機,美國的知識界和歐洲的知識界都意識到了危險,但
我們的知識界卻遠未有相應的危機感,以致於除了媒體上紛至沓來愚不可及的免費廣告之外,真正由進口大片引起的種種緊迫話題,竟迄未進入嚴肅學者的所謂‘正業’。
他有「雪恥」之心,便也有了自己的行動,最後,便以他「同一顆星球」中序言部分的一段文字作為結束吧——
的确,面对这铺天盖地的有毒雾霾,乃至危如累卵的整个生态,作为长期惯于书斋生活的学者,除了去束手或搓手之外,要是觉得还能做点什么的话,也无非是去推动新一轮的阅读,以增强全体国民,首先是知识群体的环境意识,唤醒他们对于自身行为的责任伦理,激活他们对于文明规则的从头反思。……问题的真正解决,却要从生活方式的改变入手,可那方面又谈不上什么“进步”,只有思想观念的幡然改变。
我们无论如何,都要在对于这颗“星球”的自觉意识中,首先把胸次和襟抱高高地提升起来。正像面对一幅需要凝神观赏的画作那样,我们在当下这个很可能会迷失的瞬间,也必须从忙忙碌碌、浑浑噩噩的日常营生中,大大地后退一步,并默默地驻足一刻,以便用更富距离感和更加陌生化的眼光来重新回顾人类与自然的共生历史,也从头来检讨已把我们带到了“此时此地”的文明规则。而这样的一种眼光,也就迥然不同于以往匍匐于地面的观看,它很有可能会把我们的眼界带往太空,像那些有幸腾空而起的宇航员一样,惊喜地回望这颗被蔚蓝大海所覆盖的美丽星球,从而对我们的家园产生新颖的宇宙意识,并且从这种宽阔的宇宙意识中,油然地升腾起对于环境的珍惜与挚爱。是啊,正因为这种由后退一步所看到的壮阔景观,对于全体人类来说,甚至对于世上的所有物种来说,都必须更加学会分享与共享、珍惜与挚爱、高远与开阔,而且,不管未来文明的规则将是怎样的,它都首先必须是这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