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神话的张枣(中)
在张枣的诗学随笔《朝向语言风景的危险旅行――中国当代诗歌的元诗结构和写者姿态》中,他是这样定义元诗歌的:“当代中国诗歌写作的关键特征是对语言本体的沉浸,也就是在诗歌的程序中让语言的物质实体获得具体的空间感并将其本身作为富于诗意的质量来确立。如此,在诗歌方法论上就势必出现一种新的自我所指和抒情客观性。对写作本身的觉悟,会导向将抒情动作本身当做主题,而这就会最直接展示诗的诗意性。这就使得诗歌变成了一种‘元诗歌’(metapoetry),或者说‘诗歌的形而上学’,即:诗是关于诗本身的,诗的过程可以读作是显露写作者姿态,他的写作焦虑和他的方法论反思与辩解的过程。因而元诗常常首先追问如何能发明一种言说,并用它来打破萦绕人类的宇宙沉寂。”张枣的《秋天的戏剧》、《云天》都有很大的“元诗歌”的成分:
“我潜心做着语言的试验
一遍又一遍地,我默念着誓言
我让冲突发生在体内的节奏中
睫毛与嘴角最小的蠕动,可以代替
从前的利剑和一次钟情,主角在一个地方
可能一步不挪,或者偶尔出没
我便赋予其真实的声响和空气的震动
变凉的物体间,让他们加厚衣襟,痛定思痛
——《秋天的戏剧》节选
在我最孤独的时候
我总是凝望云天
我不知道我是在祈祷
或者,我已经幸存?
总是有个细小的声音
在我内心的迷宫嘤嘤
它将引我到更远
虽然我多么不情愿
到黄昏,街坊和向日葵
都显得无比宁静
我在想,那只密林深处
练习闪烁的小鹿
是否已被那只沉潜的猛虎
吃掉,当春叶繁衍?
唉,莫名发疼的细小声音
我祈祷着同样的牺牲……
我想我的好运气
终有一天会来临
我将被我终生想象着的
廖若星辰的
那么几个佼佼者
阅读,并且喜爱。
——《云天》”
这两首都是关于诗歌的诗歌。其语言的目的在于发明诗歌的语言,“我潜心做着语言的实验”,彰显其诗歌的先锋性,在于语言的自我发明和探索中获得一种语言的狂欢,“我让冲突发生在体内的节奏中 /睫毛与嘴角最小的蠕动,可以代替 /从前的利剑和一次钟情,主角在一个地方 /可能一步不挪,或者偶尔出没 /我便赋予其真实的声响和空气的震动”,这就是一种诗歌语言自我主动寻找的过程,使得诗歌语言成为一种客体自我彰显。从这个角度而言,张枣确实是趋向于“纯诗”的先锋诗人。而在《云天》中,写作者深谙于孤独,在孤独中通过写作获得一种巨大的发现与满足感,正是通过意象和象征予以转化和完成的,“练习闪烁的小鹿”,显现了诗歌灵性与其敏捷性,暗示了灵感的瞬间来到,而“沉潜的猛虎”则暗示出了诗歌呈现出来的那种巨大的力量感与震慑性,羚羊挂角,似无迹可寻,而又实有迹可循,从而彰显了张枣所言及的“元诗歌”的“诗的过程可以读作是显露写作者姿态”。但是在孤独中,有尊严的孤独者完全可以将诗歌作为保持自己尊严的方式,更深入、更透彻、更通达地抵达孤独的海洋深处去触及本质,但是张枣还是迷恋于海洋表层以下几米的深度而逡巡不前。
张枣的另一个写作策略则是诗歌的戏剧性。其不停地变化各种身份在诗歌中说话,其实是从这个“我”身上剥离和分化出来的形形色色的各种其他身份。这种形形色色的其他身份,是自我分化出来的无数张戴着“面具”的假面人在说话。这多少有点像葡萄牙诗人费尔南多﹒佩索阿所言及的“面具”。在葡萄牙语里,“佩索阿”有“个人”也有“面具”的语意。佩索阿在写作时用了很多异名,也就是“面具”,为每个异名者编造独特身世、独立人格和写作风格。人数多达七十余位,各居其位,相互结交,书信往来,畅谈欢笑。这就涉及到了声音,以及各种声音的变化。诗人、评论家T.S﹒艾略特在诗学论文《诗的三种声音》中,对诗中的“三种声音”做出了严格的界定:“第一种声音是诗人对自己说话的声音——或者是不对任何人说话的声音。第二种是诗人对听众——不论是多是少——讲话时的声音。第三种是当诗人试图创造一个用韵文说话的戏剧人物时诗人自己的声音。”张枣的诗歌戏剧性表现在,不停地变换这个写作者潜在的“我”的各种身份,有时候是以“你”、“他”或“她”的分身称呼而呈现的,彼此处于对话的状态,这也就体现了张枣诗歌中最具有魅力的那部分,即对于声音的表现与掌控上。不同之处在于,佩索阿身体内的各种身份是出于激烈争执碰撞的状态,相互矛盾,相互辩论,这才是真正的诗歌的戏剧性,因为佩索阿本身就有一种人格分裂性,而张枣则这个“我”是独立、统一的,不过是变换不同人称和位置,强作自我交流,只是接近于诗歌的戏剧性。如果说佩索阿的诗歌戏剧性完全是出于一种心理自发性所致,而张枣的这种交流性则是一种写作策略而已。比如张枣的《秋天的戏剧》第五小节:
“还有你,纯洁的朗读,我病中的水果
我自己也是水果依偎你秋天的气昧
醉心于影子和明净空气中的衣裳
你会念念不忘我这双手指,而他们
却酿成了新的胁迫,命运弦上最敏感的音节
瞧瞧我们怎样更换着:你与我.我与陌生的心
唉,一地之于另一地是多么虚幻”
这里就有“你”、“我”、“他们”、“我们”四种人称指代,并且不停地切换,其实都是从张枣自己身上幻化出来的不同身份,站在不同地位置上相互间对话,做心灵的交流,“悄悄我们怎样更换着:你与我,我与陌生的心”。张枣通过创作,十分珍惜知己之间的交流,他很多的作品都是献给陈东东、柏桦、臧棣和钟鸣的。可以这样说,这样发出来的声音是有语调和语气的,不停地来回交织变化,自有其韵致和旋律。
这样的例子在《十月之水》中同样可以看到:
“爻辞由干涸之前的水波表情显现
你也显现在窗口边,水鸟飞上了山
而我的后代仍未显现在你里面
水鸟走上了山洞,被我家长河止
我如此被封锁至再次的星占之后
大房子由稀疏的茅草遮顶
白天可以望到细小手指般的星星
黄狗往缝隙里张望,我早已不在里面
我如此旅程不敢落宿别人的旅店
板桥霜迹,我礼貌如一块玉坠
如此我承担从前某个人的叹息和微笑
如此我又倒映我的后代在你里面”
前面的小序有云:“九五:鸿渐于陵,妇三岁不孕终莫之胜。吉。”借《易经》之“渐卦”卦辞,泄露了其中的玄机。这首诗用秋天丰收与受孕相联系,“如此我又倒映在我的后代在你里面”,明线似乎是一个女子从未孕、受孕到诞子的过程。当然这只是表象,究其实质,这还是一首“元诗歌”,阐述诗人与创作关系的诗歌,通过创作同时也呈现了一种自我受孕、自我发现、自我抵达的精神历程。所谓的自我孕育标明了创作者与创作的关系,而“如此我又倒映在我的后代在你里面”,也就是站在更长的时空内来打量创作者与作品的关系,彼此相互倒映,从中发现了“倒映在我的后代在你里面”,其中充满着理性的思辨色彩。其实这就是从自我出发,一个新我、旧我的关系,自我发现与自我抵达都是从其中生成的,契合着探索精神,“大房子由稀疏的茅草遮顶”,可以看出破败的茅草房,是自我现状的隐喻,不满足于这种困顿的窘境,而有更高的精神生活追求,“白天可以望到细小手指般的星星”的意思也就最终迎刃而解了。“黄狗”在这里可以视作卑微而世俗之物,当以世俗的角度去张望“我”之时,“我”早已出发,走上自我寻找之路,“我如此旅程不敢落宿别人的旅店”。其中思辨色彩的诗句随处可见,包括前面众人皆知的“我们所猎之物恰恰只是自己”,从自我出发历经各种努力,包括与外部世界的争执与和解,最后才发现我们经过一系列努力所追求后而抵达的恰恰又是自我,这是一种自我精神生活的最终诉求,这更是一种创作的倾向性,从自我出发抵达自我,不过画了一个完美的圆圈而已。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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