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从布拉格开始破碎
写下的亲吻不会到达目的地,相反,鬼魂在半途中即已将它们啜饮。——卡夫卡
一 一九二零年盛夏之夜,布拉格郁金香广场,我是弗朗茨·卡夫卡的少女恋人。我那时的名字叫闵策·E,年龄是十七岁加上数不尽的过去。弗朗茨说,闵策,你位于自然法则之外,由三个“一半”组成,一半滑稽,一半美丽,还有一半是永无法看清的未知。他确实颇有洞察力。因为卡夫卡如今的名声,以及我有些羞于承认的他实际上是我的初恋这一事实,这件事尤其值得一提。而且我想借此坦白我的秘密,无论弗朗茨的生与死是否与此相关。 飘荡过无数个迷离的日夜,如今我终于落地,那晚当这个灰鸦般的瘦高男人挽着我的手臂穿过广场时,我心里好像有这样一种感觉。“闵策,”弗朗茨说,然后用手一指,“快看喷泉。”我扭头看去,在那座著名的哲学家扬·胡斯雕像的不远处,我看到了那高高扬起又落下的穿着水花的银白水线,它们在我面前织成的一面模糊的水镜,那天我穿了一身白裙,镜中我的身影就像不知谁因伤心而撕碎的一页信笺,而他则穿得相当正经,一身黑西装,头戴黑色小圆顶礼帽,他的影子湿漉漉,可怜兮兮,差不多可以和后来那只名满天下的虫子划上等号。弗朗茨当时也看得入迷,他把手伸到水里,似乎想和对面那个人握握手,似乎想亲手触摸到影世界真实存在的可能性。可是只有水花溅了我们一身,影子也都弄乱了。 “弗朗茨,别玩了,我们走吧。”我对他说。 “嗯好,闵策。”他说,“其实多少有点抱歉,今天是你在这的最后一晚,我却要你陪我做这些无聊事。” “哪里有什么无聊,喷泉很美的,回到舍列村以后,我会把这些记下来,连同在这同大作家弗朗茨·卡夫卡踩的每一步,都记下来。” 我回答道,其实也是想逗他开开心。他那年三十七岁,按理说已经是成熟男人的年龄,但有时却笨拙得令人心疼。 “大作家这个词真令我恐惧,闵策,”他说“诸如父亲、国家、上帝这些词一样令我恐惧,如果说我不是空无还能是些别的什么的话,那也只能是这些词的反面,是儿子、鼹鼠、甲虫或一个持续被写作摧毁的人…” 他脸上又出现那种略显神经质的不安神情。 “弗朗茨,别这么说。”我说,“你的心灵是怎样我当然清楚的。刚刚只是想开个玩笑,忘记了你不喜欢那些东西。不过我在布拉格的最后一晚可不想探讨哲学了,无论大象哲学还是鼹鼠哲学。” “是啊,无论如何不能谈哲学了,你这小脑子怎么受得了啊。”他说,“对了,之前你说的你脑海里那个奇奇怪怪的声音最近有出现吗?” “休养这段时间一次都没出现过,布拉格果然是个好地方啊”我说。 说完我就握住他那只又冷又热的手,他抱住了我,但没有亲吻。喷泉依然哗哗作响,如剧院里传来的掌声。 我们坐马车回到施蒂德尔公寓,准备睡最后一晚,几个月来我和弗朗茨一起在这里休养。几年前我们相识于波西米亚北部的小村庄舍列森,那里是我的老家,是我学习如何做一个人类少女的地方。我记得那晚当我们走到公寓楼下时,有一个脸上脏兮兮的小女孩躲在阴影里怯生生地叫喊着:“先生…买一枝玫瑰吧。”我们两个一时没反应过来,过了一会才又听到那颤巍巍的声音,“为这位美丽的小姐买一枝吧,也为了亲爱的上帝。”弗朗茨忧郁的面孔好像突然有了笑意,他摘下帽子,走到阴影里的小女孩跟前,半蹲着对她说:“小姑娘谢谢你,你的花很美,给我一支黄玫瑰吧。”小姑娘抽出花递给他,并提醒他,先生要注意玫瑰花刺,他说没事,然后掏出一大把零钱给她。最后还对她说:“小姑娘你的花这么漂亮,无论如何不该躲在阴影里啊,请到广场那边的月光下卖吧。”小姑娘听了这话,说了一句,谢谢先生,然后立马跑走了。而他手持黄玫瑰在阴影里咳嗽了起来,我赶紧把他扶上楼了。 回到公寓,在那座后来被称作Qppelt House的房子里,他试着将黄玫瑰别在我耳朵上,嘴里还念叨着:“这黄玫瑰就像是看不透的你,亲爱的小姑娘,你们怕都是从雾里出生的吧。” 而我也不知道是因为怕痒还是因为他说的话,一下笑了出来。 “看起来心情不错啊,K先生。”我说“而且你好像并不反感从小女孩嘴里听到上帝这样的字眼。” “是啊,的确不反感,不,甚至听小女孩这么说,我还在想,要是真有这么一位‘亲爱的上帝’该有多好啊。” “是啊,那真的太好了。”我说“我想那样我妈妈会特别高兴,在村里的时候,她一天到晚祈祷,上帝啊,主耶稣啊,圣母玛利亚啊,请让我家的母鸡多下几个蛋吧。” 弗朗茨听了这话哈哈大笑起来,就像个还没长大的小男孩,看到他这么高兴我也暂时忘记了离别的感伤。 可笑着笑着他又咳嗽起来,他的肺病终究是没完全康复。他的脸都咳得红起来,最后还勉强挤出一句:“可是闵策啊,你要知道,很多人根本不配这样一位上帝。也许这其中就包括我…” 这话听得我心都要碎了,我不明白为什么这样一位纯粹、敏感、天才的男人,却总是被一种强烈的自弃感、负罪感折磨着。于是我扶他上床睡觉。(闵策,快快让他睡下!)并在他身边躺下,我们轻吻着嘴唇说亲爱的弗朗茨闵策晚安。那吻轻柔得如同童年时代母亲的手,催我们入眠。 二 大教堂的钟声传来,已是凌晨一点,我还没睡着,但我一动不动地躺着,就像睡着了一样。我看到身边沉睡着的他,听到他均匀的呼吸声,恍惚中那种原始渴望竟又涌上心头,那即是我秘密的源头。 (闵策,在你成为一名人类少女之前,你只是一道闪光、一道谜语、一个谎言,是意识的一次短暂流逝,是你亲爱的上帝的一声叹息,你什么都是,又什么都不是,你看不到摸不着,你依靠进食幻想为生。直到那天你在波西米亚西北部那座小村庄窥视到一个妇人的梦境,那时她已经四十岁,她在梦中总是坐在河边抱着一个婴儿喂奶,你感动了,你第一次感受到了模模糊糊的仿佛人类感情的东西,你甚至在虚空中第一次流下了一滴实体的泪,是不是?你渴望成为那位妇人的女儿,渴望成为一位人类少女,渴望人类眼泪的滋味,于是你融进那妇人的血肉,或者说是作为一道灵进入了那个命中注定的胚胎,成为她的女儿。) 是的!我拥有了自己的身体、名字、父母,快快乐乐地做一个人类少女,之前的记忆仿佛前世早已被忘记,直到十五岁那年,弗朗茨来舍列森考察,他仿佛半梦半醒的艺术家气息唤醒了我身体里面的原始渴望,我爱上了他…不,我不知道是我爱上他了,还是我体内的野兽爱上他了…自那之后我就因此病了,这之间弗朗茨也来了几次,在这一带做些考察,顺道来看看我,我告诉他,我脑子里时常会有另一个声音,说一些奇奇怪怪的话。他大概是出于小说家的职业兴趣,听得相当入迷,但说到解释和治疗,他也是束手无策。直到两年后弗朗茨再次到来,并提出要带我去布拉格看医生,他自己也刚好休养。 在布拉格我们才正式开始像恋人一样相处,那完全是两个人类之间的感情,我第一次牵手,接吻,接受他的爱抚,他抚摸时手会颤抖,仿佛过于爱惜被他抚摸的身体,跟他在一起这几个月,我感到我完全健健康康,是一个完完全全的人类少女。可是离开的那天晚上,那种原始的渴望突然变得无比强烈,那个奇奇怪怪的声音也变得无比清晰。我想把他的灵魂带走,哪怕是带走一块碎片也好,我心中的爱意和原始渴望都鼓励着我这么做,我亲爱的弗朗茨,我们还有下次见面的机会吗?我不过一个普通的十七岁少女,甚至不足以在你小说里留下一笔。但我会把一部分的你永远留下来,我下定了决心。 一如玫瑰生在花枝之上,梦本是人心开出的花朵,只要摘了这朵花,那么就不可避免地把心也撕扯一块下来。在黑暗中我细细欣赏着弗朗茨沉睡的面孔,窗外不时传来教堂的钟声。(少女,放轻松,他太累了,他不会醒来的。)我把额头轻轻抵在他的额头上,有某种温热的触感,我心里轻轻念诵着:“弗朗茨,是我,请让我进来吧。” (少女你仿佛来到了一扇黑色的门前,那门上钉着一排纽扣,你仔细看时,才发现那竟然是卡夫卡白天穿过的大衣,你掀开大衣进去,里面是另一重世界。你看到一个五岁左右的小男孩和一个身穿白裙的小女孩,那小男孩脸蛋和眼睛都圆圆的,一双大招风耳,这耳朵你看着有些眼熟,小女孩很像你,你们骑在一匹小羊身上,小羊好像在哭,他身边站着一位高大健壮的男人,那男人命令小羊奔跑,可那可怜的小家伙只是屈着前腿保持下跪一般的姿势,男孩好像也吓哭了,他喊着:“爸爸,别让它跑了,它并不是一匹小马。”那男人什么也没有回答,只是扔给他一把鞭子,“给我打!”小男孩哇哇大哭,但男人依然不为所动,最终他屈服了,挥动鞭子鞭打了一下,这时那小羊突然站起来飞奔了出去。小羊拖着小男孩发疯一般地狂奔,男人得意地大笑起来。这时远处出现一位卖花的小女孩,她对小男孩喊着:“好心的先生,快到我篮子里来。”听到这声音,小羊背着小女孩和小男孩纵身一跃,化作了她篮子里的两朵黄玫瑰。 梦已经结束,闵策,快走出大衣的世界,并将这大衣折叠起来,收好。这就是你想要的东西。) 这个梦中之梦已在我心中扎根。我离开弗朗茨的额头,感到精疲力尽,内心似乎郁结了半个世纪的悲伤,但我连哭泣的力气都没有了。我终于合上眼睛沉沉睡去。 三 第二天早上,弗朗茨在车站为我送别时。我们说了许多话,他谈到了他的写作,他同父亲及挚友马克斯·布洛德的关系,最终是他想要结婚的渴望。我听得懵懂。其间我试探性地问他有关昨晚的梦的问题。 “昨晚睡得怎样?做美梦了吗?” “睡得挺不错,美梦没做,噩梦倒是有一个。” “哦?那是怎样的噩梦呢?不会又变成甲虫什么的吧。” “没有,我梦见一座高高的城堡,”他说,“我渴望着进去,但无论如何就是一再挫败,但那明明就是专为我而存在的啊。” “哦哦,那有梦到小羊、男孩、父亲之类的吗?”我接着问。 “那倒没有。”他说,“那你呢?做梦了吗?” “我啊,说起来真奇怪,一点梦也没做,” 他顿了顿头,表示明白了,然后提醒我火车快要开动了,不能再多说了。 “嗯,再见了,弗朗茨,希望你还能来舍列森看我。”说完我踮起脚吻了他。 “会的,闵策,如果我身体允许的话。”他停顿了片刻然后说,“我会常给你写信的。亲爱的小姑娘。” 从布拉格回舍列森的旅程特别孤寂和无聊,特别是离开了弗朗茨的陪伴,我更加不知所措。(少女,别害怕,还有我陪你!)回想起来,我同弗朗茨的关系有点同为天涯沦落人的感觉,他是避世的天才,有些神经质,深感生活下去是一种苦行,他要爱,但只要那些若即若离的爱。他的地下室我从未去过。 而我是懵懂而古怪的十七岁少女,在舍列森我曾一度被视为一位女巫。(闵策,你不是女巫,你是光荣的食梦者中的一员!)自从十五岁时体内的声音被弗朗茨唤醒之后,我一直努力与之搏斗。我妈妈要我每一天吃一颗双黄蛋,以此获得足以抵抗魔鬼的好运,村长则建议我接受一次鞭打,进行驱魔,可这个建议,正好被来考察的弗朗茨以科学的名义否决了。可是每见他一次我的病就加深一次。直到那晚我在那个声音的驱使下窥看了弗朗茨的灵魂,并将他的一部分心像稀奇的珍宝一样卷走,我这才感到心满意足,那似乎永无法满足的嗜欲得到了平息。(闵策啊,你似乎了明白了,我不是魔鬼,我即是你。)但是我却生出另一种可怕的感受——负罪感。(不要害怕负罪,罪孽即是光荣!)现在我明白以爱的名义去偷窃,依然是偷窃,而且罪孽更深。(不,这是对欲望之神最虔诚的崇拜!) 从那之后的我被负罪感折磨了很久。直到我试着去相信另一个声音的辩解,以此求得内心的平静,从别人那里拿走一个梦本就是微不足道的小事,何必这么思虑过度呢,一个人每天产生那么多梦,本来也是平白无故地消失于虚空。(真是个聪明的少女!)。我消除了那些顾虑,可以说又是单纯快乐的十七岁少女了。那个声音好像也不再出现了。在舍列森,晚上我会无数次在想象中回到同弗朗茨在一起的布拉格盛夏之夜,一次次掀开梦中的那件大衣,进入那个世界,一次次为小男孩和小女孩哭泣。白天,我则跟普通农家女孩一样干农活,唯一的期待是弗朗茨的来信,那时,邮差就是我的天使。 刚开始他的来信热络而频繁,我们畅谈着彼此的生活,甚至约定了未来见面的地点和日期,但后来话题耗尽了,所有这一切也都不了了之。再后来弗朗茨的来信渐渐少了,我并没有多失望,本就在意料之中。我也继续生活下去,并和新的小伙子约会,他们虽然没有远不及弗朗茨的头脑,但他们的身体年轻而热烈,他们抚摸我的手不会颤抖。也许那些淡如水的吻已经不再能满足我。 四 一九二四年五月末,又是盛夏时分,我收到弗朗茨的一封信,大概有一年没有联络了,突然收到他的信让我颇有些吃惊。上一封信还是去年这个时候,他在那封信中告诉我,自己和一个叫朵拉的姑娘定了婚,以及她怎样爱他云云。我当然为他高兴啊,这个内敛的男人一直把进入婚姻拥有有自己的家庭视为战胜他那位强势父亲的标志,他父亲是他的梦魇。我回信表达了我的祝福,并告诉他我也在恋爱中,如果时间能证明这确实是一位可靠的男人的话,我也不抗拒婚姻。 那时前途好像一片大好。可是眼前写封信,甚至在我打开之前我就感受到一种浓重的阴翳笼罩在那上面。(啊,那是什么啊,我的闵策,我真好奇。)那封信不长,但却仿佛汇聚了半生的绝望。 亲爱的小姑娘: 很抱歉隔了这么久才给你写信,不知道你会不会抱怨。但实话说…这么来说吧…单单写这封短信,差不多已经耗尽了我半天的精力。我不可能写很长。我写了信还要托朋友寄出去,我自己不行。我的小姑娘,我的反抗失败了,也就是说我同朵拉的婚约解除了,这其中的原因不是任何外因,甚至不是我如今病弱的身体,只是因为我支离破碎的心。我本来就不是那种似乎不可摧毁之人——像我父亲就是——恰恰相反我非常脆弱。以前我顽固地保持某种完整性,不至于破碎。但四年前的某天——那时你也在布拉格——我的心大概被划开了一道缝隙,失去了一部分无法找回,从那之后我就处在持续的破碎中。如今我已经破碎到不愿去活的地步。我不知道怎么回事,也许恶魔来过吧。但我已经没有时间去追究了。 你的 弗朗茨 我瓦解了,瘫痪了,哭了,哭得全身颤抖。我破碎了,不是一点点破碎,而是一瞬间心碎成了粉末。(啊,我可怜的小姑娘…)啊,我亲爱的上帝。 注:1924年6月3日,卡夫卡去世。当卡夫卡的棺木放入墓穴时,朵拉拼命往坟墓里跳,被在场人员紧紧抱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