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正在上升
正在上升的朋友,无名的女郎,我们在神秘豪宅、在虚构之夜探寻死亡与艺术之谜,深陷谜团的我能否摆脱困境……
躺在身上的女孩说我鼻息很重,你不会患了鼻炎吧?一头乌黑的短发在气流下扰动,她的脑袋就枕在我鼻子下面,有节奏地起伏,远处是蜿蜒的高楼,窗子并没有关实,留有一道小的细缝,紧蹙的窗帘微微晃动。那是风声,我说。这时她才扭过头来一脸茫然地看着我,她那薄的嘴唇失了血色,我一时也想不起来她的名字,窗外的招牌错综林立,其中一块“通讯宾馆”霓虹闪烁,不知是忘了关灯还是早早就开启,亦或是全天常开,总之天色也显得暧昧不清,远处是蜿蜒的高楼。
这年春天我是这样度过的,下班回到家里仍旧要写那些没头没脑的报告,写完便倒头一睡,只有休息日的时候,休息日便不管不顾,任凭堆积如山,我时常独自一个人跑到公园里去,什么也不做,尽在长椅上吸烟;有时候也约一两个女孩去看看电影,打打桌球,不得不和同事们去几趟卡拉OK,我不唱歌,也不怎么说话,只是喝酒,几趟下来倒是锻炼了酒量,喝得不省人事便倒头一睡,醒来的时候尽是不同样式的床。
这回的床着实生硬,恐怕比睡在地板上也好不到哪去,水泥灰色的,硌得人腰酸背痛。想舒展开拳脚,但有女人缠绕着我,正要解开捆在脖子上的手,她的双腿反而夹得更紧一把将我滚动起来,说小心右边有车——还没说完便是一辆巨型卡车,差点就被卷进车轮里,紧接着一阵泥黄色尘土弥漫,还没等我咳完,她又一把将我滚动起来——左边又驶过一辆卡车。好在女人的肢体,灵敏的肢体或者第六感,才使得我们得以幸免罹难。烟尘还没消停,她忽然大叫,我有点担心她大张的嘴巴吃入过多尘土而用手堵上,只见头顶的黑影驶去,她的脸庞才清晰起来。那竟然是我姐姐,我赶忙去检查自己的下身。
——你怎么了?女孩脸上不无恐惧地望着我,用一只手捏着我的胳膊。你的电话一直响个不停,女孩说是金泽打来的。为了看清屏幕上的按键,我等待了一些时间,刚按下接听键金泽的声音便挤了进来:怎么那么久才接电话?……今天怎么没来上班,不过放心……随口编了个理由,把你领导唬弄掉了……我说你也蛮可以嘛,大干一场感觉如何?……这回你总推脱不掉了吧,帮你请了两天假,所以务必光临寒舍,我们痛饮一局哈哈……如何……好,那行,待会过去接你,好好照顾我女友……哈哈……待会见。
我不得不答应赴约,也不知道金泽到底看上我哪点招他如此待见,屡次三番邀我去他家作客。与金泽相识就是在那些同事聚会上,确切的说是在洗手间,我吐得一塌糊涂,恰巧每次都撞见他,也不知道说了什么总之是认识了,他在门口等我,出来便递给我一只烟,聊一会天,聊的都是什么,也记不得了,他总要劝我少喝点,但他自己喝得比谁都多,不过他没事。总能保持清醒和敏锐,即使像卡拉OK这样稍显混乱的场合也能掌控自如,样样都安排妥当:酒水选择、话题主持、社交的节奏与进程,何时开始又何时结束。活跃气氛自然也不在话下,谁都不冷落,谁都能聊上几句,在此之余又信手拈来地唱上几首流行曲目。如此一来谁都对他拍手称道赞赏有加,不乏对之仰慕的女同事投怀送抱,他也来者不拒似的看做是对自己的犒劳,散场之后总拉上我做搭档,好像沉默寡言的我也得以成为他优雅眼光的一部分而蓬荜生辉,我也得以在肢体间舒缓生理上的苦闷。
除却情事上的风流成性,他为人也颇为正直勇义,还记得某次聚会上有服务员不慎过失,同事皆以落井下石的姿态恣意数落,他当即棒喝众人说了一番尊重他人即是尊重自己大概意思的话,他说得堂堂正正深入人心随之全场默然。由此一点而延伸开来的直言不讳嬉笑怒骂多少也引人非议,在工作中他甚至对公司高层出言不逊破口大骂,以至于将总裁骂哭的神话在公司广为流传,然而他非但没被开除反倒脱颖而出。他自己说:全是废物,开了我一时半会也找不到替补;要是时机成熟,待我先炒了他们,自立门户。他这么说自然有他的底气,同是同年进入公司,因为他头脑了得、能力突出,业绩优异而飞升迅速,而我仍旧吊儿郎当……
——喂,在想什么呢?金泽是不是约你今晚吃饭。女孩既不称之为阿泽,又不称其为金总,或者姓金的,而是直呼金泽,也不替我接通电话稍作缓和,她作为金泽的朋友但并非关系亲密,还是说她在我面前刻意疏远与金泽之间的关系?不过我自己也是直呼其名。……多少要小心为妙,女孩说道,这个人并非外表看上去的那么光鲜明亮。并非外表看上去……光鲜明亮……每个人都有双面性,潜藏在阴影里的暴戾……暴戾?……我并没有就此说给女孩听只是嗯了一声。随后她说她还想要,便骑在我身上。女孩说更喜欢和我在一起,我也是嗯了一声,毕竟女人的身体更为敏感?
少女一下涌了过来,撞上我的身体又向后退去,然后再一次,海浪悬空又贴紧沙滩,少女就这样占满了我所在的空间,她就在我的鼻子前面,她那薄的嘴唇涂有新鲜的口红,还有那些细细密密犹如春雨的绒毛。我们俩紧贴在一起围困在地铁的人群之中,我的一只手动弹不得,甚至于我处在悬空,她身体的最柔软的部分紧紧贴着我,除了一根似乎银质的扶杆闪闪发亮地竖在我们之间,她的脸庞越发泛白,那薄的嘴唇更为性感。我终于亲了过去,再去搂腰,这个陌生的少女在挣扎之后不再乱动,而上班已经迟到的焦急情绪早已消失在温暖的海水里。
——金泽的电话,女孩再次捏了我,说完她继续去穿内衣,她已经穿上了内衣,正在床上一蹦一跳地挤进狭窄的内裤,我不得不起身收拾。交还了门卡,我们出到门口,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女孩说不想见他就先走了,我没有挽留,看着她消失在狭窄街道尽头的拐角。抽了几只烟,感到寒冷,见金泽还没有来,就坐到大厅的沙发上等他,也许应该在分别的时候问一下女孩的名字。
沙发似乎已经熟透,虽说还有温情的质感,但已失去弹性,如同女人松弛衰老的肉体,皮面裸露出网状针织物,还有开裂的皱纹,这是一件年代久远的皮具沙发。我坐在沙发上观看金泽击球,香烟的迷雾缓缓蒸腾,他击球的状态未免过于庄重,他的身体几乎折成两半,上身挺直伏趴与桌面水平,下身垂直于地面,右脚绷直,左脚微微弯曲落于前方,左手伸直将手掌贴在桌面,拇指紧贴食指隆起呈V字架起球杆,右手持杆握于尾部,其蓄势的手臂与球杆如同形成一个直角三角形,脑袋直视前方,下巴可能已经抵及球杆。右手的上臂不动,下臂摆动如钟,手腕随着球杆的一进一退保持紧松,球杆在预演的前进时突然降速,在拉回时骤然加速,重复两次同样的预演之后,后摆拉回,停顿了一下,犹如绷紧的弓,在某个时刻忽然一击,目标球应声入袋,声音干净清脆,与其说金泽是在击打桌球,不如说是按部就班地进行着某种严酷的仪式。他并没有流露出丝毫的愉悦,那转瞬即逝的嘴角上翘反而让人觉得诡异,随着缓慢的起身,他又沿着台桌凝重地绕圈寻找下球点。突然,他扭过头来看着我。
他说他在门口按了那么多声喇叭我没有听见,说被高层会议给耽搁来迟了待会要自罚三杯,接着又说到公司的最新项目和人事变动,至于具体如何我总是听不清楚也没有追问,从大厅走出旅馆门口我感到夜晚更冷了,拉开车门坐在副驾上抖擞好一会才摆脱掉寒冷的残余,金泽并没有立即开车,说要给我试试好家伙,边说边从汽车抽屉里取出一包东西,并提醒我系上安全带。他先取了一颗白色的过滤嘴抿在嘴上,然后抽出一张方形的小纸片放在大腿上,又从那包烟草里抽取了一把烟丝放到方纸中间,待将烟丝分布均匀,就把抿在嘴里的过滤嘴放到纸端,双手各执一端将之卷起成柱,最后用舌尖滑过纸边以固定封口,当他在抽屉里摸索火柴盒的时候,车窗上响起了手掌和拳头的拍打声,我刚吸了一口,一张脸忽然凑近了过来,眼睛睁得又大又圆,不由得吓我一跳,那张脸贴在玻璃上简直要溶化了穿透进来,而金泽仍旧不紧不慢地用相同的手法又卷了一根,捶打车身的声音更响了,只见金泽相当轻巧地划了根火柴,扇了扇放到烟灰缸里,他才将摇摇晃晃的车子启动,打滑了一下,猛地飞驰而去。
我们正在上升。脑袋晕乎乎,喉咙很干,车子大概是呈之字形行驶,已经打了两三个弯,窗外一片漆黑,只有两束车灯照见前面,似乎路外边就是悬崖峭壁。一路上我们都没有说话,或者只是我没有说话,而金泽可能说了点什么而我没有反应过来,现在我很想就此刻的状态说点什么,例如为什么我们会开到山上,或者金泽你从来没有提起你家住在山上,又或者你什么时候买了一套山上的别墅,还是说哪个女人送给你的……但此时金泽正聚精会神地操控着方向盘,表情凝重而没有多余的动作,似乎并不是适合说来话长的开腔,我嗓子干得要紧,想清一清喉咙,便随口问了句女孩叫什么名字。那话语仿佛兀自产生又默然掉进深邃的夜色里,没有人加以回应,我盯着远处的黑暗看去,才注意到被车灯照见的前方飘起了雪粒,应该是雪粒,小小的,很轻盈,有一些落在车玻璃的边沿上,而雨刷早已一来一回运转良久的模样,盯着这一来一回周而复始的运动轨迹就很难去觉察缓慢发生的微妙变化,副座的座位无疑要比旅店的沙发要饱满而舒服得多……车子突然急刹,还好系了安全带而没有甩到玻璃上,原本昏沉沉的头脑倒是瞬间清醒了,只见金泽已经解开安全带,一只脚直接踹在座位靠背上,身子后仰,双手使力从车厢后座上拽出什么东西,是一只手,甚为纤细,无论是手臂还是手腕,无疑是女人的手,只是那肤色显得过分白皙而虚弱无力,看着金泽咬牙切齿、使尽全力向后拉扯,我生怕女人的手臂硬生生被他扯断。那是女人的右手,从我们两个座位之间的空隙伸出来,整个身体横着,被扯得紧贴在前座背面,留着长发的脑袋硬是卡在后面,自然难以拉出,我趴到靠背上,试图跨越座位到后座去把她抱起,一只手刚摸到她的身上,她便用另外一只手抓紧了我,把我拉了下去,不知道她哪里空出来的手和原来那只手会和,而她的双腿也夹了上来,把我牢牢缠紧,顺势转了个身将我压在下面,那是后座与前座之间落脚的过道,冰凉的舌头直往嘴里钻,纤细的身子全是冰凉,简直要把我身上所有的体温都汲取过去。
金泽给我开门,右脚下地的时候崴了一下,有积雪,我回身向车子后座确认了一下毫无异样,而金泽已经走在前面,拿着手电筒,留在雪地上一串脚印,顺着他行进的方向有一座灯火通明的房子,在周遭黑暗之中这所独栋房子显得过分耀眼。走近了才认出这是一栋日式木屋,此时从屋子传来的钢琴声令人寒颤,我想叫金泽等我一下,黑夜紧随在身后将我包围,沉重的动物喘息声迎面而来,突然间我站立不动。一条大狗向我扑来,巨齿獠牙口水不止,但是狗绳随即绷住无法前进半步,后面拽着的人是金泽。他为此抱歉试图将狗安抚下去,但倒像是安抚我而不是安抚狗,因为那条大狗没有丝毫安静下来的意思。等我率先进入这座空中楼阁,金泽正忙着将狗绳栓在门口,琴声也随即消失了。
从玄关通过中廊,金泽引我进到客厅或者餐室,大厅有八张榻榻米大小,四周摆有雕塑,正中间是一张长桌,两边各有一个坐垫,外面是应该是庭院,外廊的纸拉门还没有完全闭合,冷风从门缝灌进来,墙上的壁画被吹得晃动发出响声,金泽将门关上后邀我入座,随后他自己也坐了下来,在他身后的架子上摆有一把武士刀。长桌下面有电暖,有些麻木的身子终于开始舒缓,此时金泽说了很多抱歉的话,无论如何眼下正是喝酒的绝佳时机,酒可暖身,便唤人上酒,而我正在电暖下面紧搓双手,等我意识到屋子里还有其他人时,一名身穿和服的女子正走到我们桌前将酒和酒杯放下。在女子给金泽倒酒的时候得以观察她的侧脸,虽然她有一头扎起的长发,但我认出那薄的嘴唇,是那个不知道名字的女孩,但她此时表现出来的成熟称之为女郎更为合适。女郎给我倒酒时,我试图与她相认,但看不出她脸上有任何表情。女郎退下,随后又端上饭菜徐徐而来,我的眼神对她紧追不放,女郎对我却一脸困惑,而我也更加困惑起来,当女郎再次退下我仍然注视着她的后背,转过身来看到金泽对我相视一笑,没容我发问,金泽便将一杯洋酒一饮而尽,自罚三杯他说道,然后又说起公司的事情,大概是公司的事情,只是女孩让我困惑,金泽让我困惑,笑也让我困惑。
有四个女孩,还是五个,但只有一个男生,他们在我们斜对面的台球桌,此时一个高个子女孩正俯身击球,开阔的胸部正从宽松的衬衣领口露出来,谁能想到宿醉时的视力也能如此清晰,我回身看到击球后的金泽,我们相视一笑,金泽的笑可能与我出自相同体验,对这队多女一男组合的怀想或者女孩胸部的怀想,或者仅仅是对我窥视行为的理解,总之我们相视一笑,我们相互理解并且秘密同谋。那天清晨我们还没有从宿醉中清醒过来便决定去打桌球,从旅馆出来迎面而来的诸多学生模样让我们意识到此地是大学城,那么桌球室也就相去不远了。宿醉中的我手感奇佳,或者说有一种神秘的通感,可以从诸多的球中轻而易举地识别出首要击打的目标球,随后击打的方向、角度和力度也清晰可见,只要依循着这种无形的提示便能一击必中,再击再中,也就是在我们宿醉的边上出现了这队四女一男,我们都被吸引了过去,球打得仍旧顺利,但时不时总会看一眼。于是金泽决定邀请他们加入,在宿醉人的脑子里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充满了微妙的可能性,但金泽无理的举动仍旧伪装成合理性,他向他们搭讪以同为外语学院学生为由发出邀请,小个子男生还在犹豫不决,那个高个子女生倒是一口回绝了,看起来男生才是她们可怜的玩物。金泽没有过多纠缠并表示理解,我们照样打球。等他们散桌离开,我竟也同意金泽一起尾随,宿醉的症候仍旧没有消散,显而易见我们很快就暴露了,在巷子里金泽不知从哪掏出了随身带的小刀,正午的阳光照在刀子上折射到我的脸眯缝着眼,金泽吹了声口哨。
“……能否给你一句忠告?”金泽说道。
“怎么?”我说。
“不要陷于自我的泥潭。”
“我怎么就深陷泥潭了?”
“难道你刚才不是沉浸其中。”
“我……我只是有点……不舒服,有点走神。”
“走神的时刻接近真实。”
“什么?”
“没有名字的女郎还是女郎,出现乱伦的梦境还是梦境,邪恶的念头终究只是念头,何必为此烦恼呢。”
“你……你怎么能知道?”
“在艺术家的房子里一切都可以理解。”
“艺术家的房子?”
“听过艺术家的笑话?”
“什么笑话。”
“无论艺术家做出多么荒诞、多么疯狂的事情好像都是可以理解的,例如艺术家把自己的耳朵切掉,艺术家将自己的妻子砍死,即使这样艺术家仍然是被人理解的。”
“因为他们是艺术家,是疯子?”
“哈哈哈正是如此,就因为他们是艺术家。只要人们承认了你是艺术家就等同于认为你是疯子,艺术家就是你的黑色外壳,至于黑匣子内部是如何运作的人们并不关心,因果关系到此为止,人们能理解的就仅限于这是一个黑匣子。”
“所以……艺术家的房子就是可以理解一切的黑匣子?”
“哈哈哈哈……刚才我只是想到了这个笑话而已。”
“哈?”
“艺术家的房子就是艺术家的房子,不是别的。”
“什么意思?”
“这栋房子是我的一个艺术家朋友的。”
“从没听你讲过……”
“那不是,这也是你一次登门造访。”
“行吧。那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房子是我的艺术家朋友的,据我的朋友说是他的富商父亲购置作为度假别墅的,后来就成了他的工作室。房子最早兴建于侵华战争时期用作日本军官的宿舍,后来日本战败天皇发诏受降,驻扎在此的日军接受指令撤离。国军接收受降资产时将这里同样用作官员住宅,随后国内战争爆发,中共横渡长江占领南京,住在此处的国民政府官员同样跑路了。在文革时期这片住宅也不能幸免,红小将们打砸抢烧消灭日本帝国主义残余,几乎全部烧毁仅存这栋房子。改革开放后经过修整用作林业局员工宿舍,后来林业部门搬迁闲置。不好开发成旅游景点便被他父亲购置作为私人住宅了。朋友说父亲之所以买下这栋房子可能与他的日本关系有关,但也正是因为这种日本关系使他在改开之后能拿到日本人的投资,并由此白手起家……”
“所以他的父亲和这房子有着某种历史联系?”
“我的艺术家朋友也是这么想的。最早居住于此的日本军官有一位中国女佣,女佣怀上了军官的孩子,而此时军队需要马上撤离,也许军官耻于中国女人以及混血的杂种,也许他的妻儿正在日本等待丈夫回国,也许根本就没有放在心上,总之军官弃之于不顾,于是女佣便留在此处等待生产,直到国民政府接收后将她们赶了出去。后来女佣又得以被房子的继任者应聘为佣人,也许是她对房子的熟悉程度,也许是她会一些日语,也许仅仅是她的姿色或者纯粹是看她可怜,于是她又得以回到原来的住所。但好景不长,1949年房子的主人又携家逃离大陆,女佣和她的孩子就在恐惧中等待解放军的到来。经过共和国的劳动改造女佣也许成为了工厂女工,她的孩子也逐渐长大,女佣也许会教他一些日语希望他能成为外交官或者大学教授,也许还会讲一讲他们曾经居住过的房子,但是关于他的父亲却绝口不提,但是日渐懂事的他还是能从人们的风言风语中了解自己的身世,自己的身体里流淌着仇人的血液。随着文革开始,这个出身不好的年轻人也许被人批斗,也许为了划清界线与自己的母亲断绝关系,然后是上山下乡,恶劣的生存环境,总而言之他活了下来。他改过自新,他卧薪尝胆,他精通日语,也许在公社或者工厂里得到提拔,或者考上了大学。文革结束后娶妻生子,改革开放后下海经商。之前使他受苦受难的出身因素现在却在帮助他获取财富。最后他得以轻而易举地买下这栋房子,也许是为了她的母亲,也许是为了弥补自己的过失,也许是与自己以及历史和解……当然,这一切都是我朋友的想象,用想象的实体填补历史的缺失。我的朋友至从有违父命去做艺术后,和家里关系一直不好,他不可能从父亲那里得知答案。而且这个故事需要太多的巧合性,所以我猜这些都是他虚构的。”
“但不能说绝对没有这种可能性。”
“也许吧。”
“只能说是我的艺术家朋友认为自己的身上流淌着日本人的血液。他在想象自己的祖先,想象历史的荒诞与苦难。你知道艺术家们需要这种东西……”
“那你的艺术家朋友现在怎么样了?”
“我的朋友在房子里上吊死了。”
“死了?”
“自杀。”
“什么原因?”
“没有遗书。什么都没有留下,除了你看见的这些雕塑。”
“总会有原因吧。”
“说实话我真的不知道。”
“如果你是艺术家的朋友,肯定会有所了解吧。”
“但真正的原因无法得知,死人不会说话。还记得刚才那个笑话,艺术家就是个黑匣子,没人知道内部的运作,也许艺术家只是觉得今天是个自杀的好天气。”
“不。不是这样的。只要你对他有所了解……他是不会那么轻易去死的……”
“那你对人类的了解还是相当自信……”
“只是感觉……以及刚才你说的一些情况……我相信没有人会无缘无故,会那么轻易地去死,也许是和这段历史或者这段身世有关,其中藏着不为人知的秘密亦或是历史的原罪?……请你再说一些你所了解的艺术家吧。”
“感兴趣?”
“感兴趣。”
“先让我再喝一杯酒……唉,面对这样的事情有谁不感兴趣,有谁不感到困惑呢。我也曾和你一样试图探究黑匣子内部真正运行的机制,或者说艺术家的内心世界,我的艺术家朋友为什么会自杀。就我所知,我的朋友在圈内是一位小有名气的艺术家。他将自己称为美杜莎而不是皮格马利翁。你知道皮格马利翁吗,知道美杜莎吗,他们都是希腊神话里的人物,这就是我们的艺术家们的黑匣子里装的东西。在古希腊神话中,皮格马利翁是塞浦路斯有名的雕刻家,他厌恶女性,然而有一天却开始用象牙雕刻一位少女,当作品完成时他发现自己创造的少女异常完美精妙,青春美丽在她身上永恒常驻,胜过世上所有的女人,他爱上了这座雕像并为她取名伽拉泰亚。这还不够,他在女神阿芙洛狄忒的庆典中献祭,祈求爱神赐予他一位美如他雕塑般的少女,当他回到家中发现雕塑活了,于是他创造的少女成为了他的妻子。然而我的艺术家朋友说自己绝不可能怀有这样的愿望开始雕塑,不是因为孤独和寂寞才开始创作,最后也不会迷恋自己的作品。他认为女神阿芙洛狄忒之所以满足雕刻家的愿望,不仅是显示神迹让凡人俯首称臣,也是故意捉弄这位厌女的男人,让他爱上女人,这是一个恶毒的玩笑。皮格马利翁太愚蠢了,我们的艺术家说道,人不应该主动领受愚弄;我绝不会像皮格马利翁一样虚伪,表面上厌恶心底里却热爱,我打心底里厌恶人类,我绝不会爱上自己的雕塑,我是仇恨的美杜莎,我是恶毒的美杜莎。”
“美杜莎又是谁?相传美杜莎是戈耳工女妖之一,她们有三姐妹长相几乎一模一样,但只有美杜莎是有死之身,余下两姐妹是死不了的,但即使是有死之身,她身上仍然和其他姐妹一样布满鳞片长有翅膀,她们的头发是一条条毒蛇,只要看她们一眼,人就会变成石头。但她还是被宙斯的儿子珀耳修斯砍下了脑袋,趁她们在岩石上睡觉的时候,并借助诸神的帮助才得以成功。拿着美杜莎的脑袋,我们的英雄将他的敌人都变成了石头,为了感谢他将头颅献给了女神雅典娜,雅典娜将头颅镶在了自己的盾牌上。于是后人的军队为了仿效雅典娜的神盾,会在盾牌上画上美杜莎的脑袋。所以我的雕塑家朋友就自称美杜莎,他的雕塑作品就是对人类的报复,通过他的眼睛,人类在他的手里成为了雕塑,不是为了雕塑人类的替身或者模仿品,而是将有生命的人类化为无生命的雕塑,厌恶与仇恨才是他的创作源泉,可以想见在艺术家的早期作品中会有一尊他父亲的雕像……也就是凭借着这种与众不同的理念、源源不断的负面能量,使他创作出为数众多的杰作,这些作品中的怪诞与阴暗风格也使他有所闻名,就在我们都认为他大有前途时候,他自杀了,他自杀了!”
金泽越说越兴奋,拿起杯子又一饮而尽,而我看向角落里的雕塑,像是突然才发现一样。“看一看我们艺术家的杰作吧,就摆在我们的房间里,就摆在我们周围,和我们在一起;他们曾经也和我们一样拥有生命,然而他们现在却永远地被囚禁在石头里面,被囚禁在这里。”我想在其中是否真能找到艺术家的父亲,但这些作品看起来像是未完成品,只有脸庞或者耳朵浮出石面,一只手臂或者一条大腿,身体的大部分仍被困在石头里。“为了我们的艺术家朋友,干杯!”
“干杯。”
“但凡活着的时候就要及时行乐,畅快喝酒,死了就再也没有机会。我可怜的朋友从来不懂得饮酒的乐趣,并且叮嘱我不要为他采购任何酒精。那天是冬天里一个难得的大晴天,我驱车上山,载着足够一个月的食粮和生活用品,十条长吐司,五瓶果酱,六大包芝士片,两包一磅重的咖啡粉,还有鸡蛋、午餐肉、卷纸香皂等等,没有酒精。虽然我也经常夹带私货,给自己买上几瓶啤酒,但总的来说为艺术家采购东西十分便利,对于维持基本生存的物质需求很低,也不苛刻,什么口味的果酱或者任何牌子的卷纸都不在意,唯独咖啡。在咖啡上不能马虎,艺术家将咖啡视为日神精神的代表而胜过其他口粮,咖啡树苗需要种植在低纬度高海拔太阳长时间照射的相对恒温环境中,咖啡果实成熟之时的樱红或者金黄色显示出日神精神的长久作用,尤其是经过日晒干燥处理后的咖啡豆更是日神精华中的精华,艺术家将自己可持续性的长期创作归功于日神精神而不是尼采推崇的酒神精神,他信奉克制与理性,积累与耐力,与此同时他也日渐消瘦。我清楚得记得那天我为自己给朋友采购的绝妙咖啡而心得意满,一包是常规款的日晒巴西,另一包则是我心得意满的黑蜜处理哥斯达黎加,我在那种咖啡里喝到了酒味,也就是说酒神精神潜藏在日神精神里,它们并非总是相互对立,我倒是要看看我的艺术家朋友对此会说出什么高论。我气喘吁吁地将所有东西摆上厨房灶台,大声呼喊艺术家,但是艺术家像往常一样没有答应,他习惯于独自工作,并且沉浸在自己的创作当中。我打开储物柜门发现里面还有一大半的东西没有开封,不免有些担忧。我从厨房走进餐厅,餐厅通向外廊的纸拉门关着,也许艺术家正在庭院东边的工作室,我拉开纸门……”
“我拉开纸门,就看到我的朋友吊死在我面前的横梁上。他赤身裸体,周身暗红色,地板上有一滩污迹,脚板绷直大脚母趾几乎碰地,他就这样悬空着,迎接着正午的阳光,我以为是自己悬空在这种难以置信的时空当中而不是他,我感到恍惚。是臭味将我拉回地面拉回现实,也许是尸体味道还有尿味。我首先想到的不是报警而是将他从绳子上解救下来,对于眼下的情境我想无论是我还是他都是难以忍受的。他被一条银白色的粗绳子吊着,绳子上的活结死死咬着他的脖颈,这种活结只能越来越收紧最终掐死它所捕获的任何生命。我需要一张桌子或者凳子才能把他抱下来,但我发现餐厅的矮脚长桌就在旁边。艺术家的身体已经完全冰冷僵硬犹如那些大理石雕像,好不容易才把他卸在桌子上,准备将他挪回室内,但是马上我打消了这个想法,毕竟室外的温度有利于维持尸体现状。我有点不知所措地看着他,看到他面部狰狞,脖颈处环绕一条深深的勒痕,自杀的时候一定很痛苦吧,上吊并不是瞬间就能死掉,必须经历漫长的窒息,然而我的朋友却怀着必死的决心,上吊用的活结缠绕了六圈,不穿任何衣服让身体在窒息中还要经受天气严寒,也许还要为此绝食避免临死时的失禁或者过多的排泄物,他将自杀视为一种仪式,一个作品,仍然可以从中看出艺术家的风格:理性、克制、严谨与残酷,一种彻底的日神精神,在绝对理性中的绝对疯狂。但是我还是不能理解,我的朋友为什么要自杀,我想不到大有前途的艺术家为什么会自杀。我感到我被排绝在一个可以理解的世界之外,被排绝在艺术家的世界之外,排绝在我的朋友之外,我感到痛恨,恶心。我被我的朋友所排斥。我只想现在就去洗个热水澡,洗干净这一身的味道。”
“我从浴室出来,就在客厅里睡着了。我梦到古希腊的祭典,我给女神阿芙洛狄忒献祭了双角镶有黄金的小牛犊,并祈求复活我们的艺术家,于是我回到艺术家的房子发现到处有人,艺术家所有的雕塑活了,从庭院走来一位老人,他手里拿着一个布满长蛇的头颅,然后我就变成了石头。我醒了过来,又到外廊上确认艺术家的尸体,已经是白天了,也许我睡了一整晚。我在客厅里坐下,重新考虑打电话报案这个选项,我拿出手机没有信号,但是我可以用房子里的电话。但我还是不甘心,不愿放弃对朋友之死的探究,不愿意将艺术家的黑匣子交由警察这另外一种黑匣子处理,也许他们会将之归结于抑郁症之类的黑匣子当中草草结案。但这也意味着我越是拖延报案的时间,我越是增加将来警方对我指控的嫌疑,我也就越难以解释清楚其中的动机与缘故。但更为致命的是在我发现死亡现场后就不应该改变尸体现状破坏现场,也许从一开始我就不应该牵涉进艺术家的生活当中。这样一来我就无所谓报案时间延迟长短的差别,毕竟我早已卷入其中,而我的朋友也早已经死透不用抢救,无所谓尸检是早是晚,总之自杀无疑,那么我也不用再考虑是否立即报案。现在要紧的是通过自己的努力在这间房子里、在我的记忆里试图找到艺术家自杀的线索。至于能在这里待多长时间,至少有一个月的口粮作为最基本的物质保障,更不用说这里电器、水电俱全。唯独没有网络和信号,正好可以不用手机,也许需要向公司领导请假,但并非需要即刻去做,今天还是周末。那么接下来……”
“接下来我在艺术家的房子里四处乱逛,以期在什么地方可以找到艺术家遗留下来直接言明的文字片段、书信或者日记,虽然通过雕塑作品可以观察到艺术家言说的一切但同时又一切不可言说。在这之前我还从来没有这么无拘无束地在房子里走动,也许可以在这栋房子的隐秘处找到艺术家所有的答案。我计划按顺时针顺序检查所有房间,幸好只有一层,但也远比我想象得要大得多。我从客厅出来,先去了玄关旁边的从未涉足的女佣房间,虽然设想过里面堆满杂物,但是打开门发现里面空荡荡落满粉尘,我想象着一位中国女佣曾睡在这里,有可能会被隔壁洗手间的声响吵醒,又或者听到玄关开关门声音条件反射式的反应。洗手间也许会有如厕时的读物或者从口袋掉落的小玩意,但实际上只有呼呼响的排风扇和三分之一厚的卷纸。沿着中廊来到浴室,虽然昨天在里面洗浴但没有心思注意细节,除了必须的洗浴用品外,并没有什么涉及私生活的隐秘物品,地漏上堆着一团头发也许也有我昨天刚掉的。然后是厨房,虽然昨天同样使用过,但我马上在洗手池找到了要找的东西,早已化为灰烬,也许里面还有几张照片,显然我的朋友在临死前已经将所有的秘密烧毁。垃圾桶里也只有咖啡渣而已,事已至此虽然有些气馁,但还是不能错过有可能出现的线索和细节。我想我要加快节奏了,无论是作为听者的你还是叙述者的我都有些疲惫了。在中廊尽头就是主人的卧室,从卧室可以通向旁边的工作室。”
“工作室里有一面大镜子,大量泥塑陈列在架子上,放有设计图纸的工作台上我发现了一条绳子。在工作室对面是仓库,门口停着一辆叉车,如果是停在这边那么我就不用走进布有积雪的庭院。当然也可以通过外廊走过去,但我还是坚持走最短的距离,也许可以在摆有雕塑的庭院中间发现什么。我踢到几块石头,鞋子已经进水,所以我必须加快脚步横穿整个庭院。虽然称之为仓库但实际上那才是艺术家真正的工作间,一个屋顶很高的大厂房,到处都堆有大理石雕塑和石料,头顶上有铁架子和锁链一套起重器械用来吊起石头,沿墙的架子上放着半身像和雕刻工具,有三四张大的工作台,两台推车,切割工具混杂在各个角落,水泥地板上布满大理石的粉尘,只有未经使用的石料堆得整整齐齐,里面潜藏着世界上有可能最好的雕塑作品,但现在还完全在石头里面。我看到门口一侧的挂钩上仍然挂着艺术家雕刻时穿的工作服、帽子、耳罩还有护目镜。我的鞋子已经湿透了,搜索到此为止,最好是走外廊回到餐厅,虽然不得不从我朋友旁边路过,再一次看到他面目狰狞,再一次闻到死亡的味道。长桌下面有电暖,也许我可以用来烤烤火,如果它还能用的话。我再次搬动艺术家,暂时放到地板上,考虑到我要在此处待上一段时间,势必要打扫一下卫生,尤其是房子的外廊,还有屋子里飘落的粉尘,此外还需考虑如何处理艺术家的尸体。”
“第二天是清洁日,我早早就惊醒了。因为我又做了一个梦,情节很简单,但是梦的内容却很漫长;梦里我是一块石头,艺术家将我做成雕塑,他先用木槌和镐子大刀阔斧地敲出基本轮廓,接着用凿子一点一点的精修,每一次敲凿对我的身体而言都是疼痛无比,漫长的雕刻如同刮骨削肉的凌迟,经过砂纸打磨和皮革抛光,最后我却被雕刻成了艺术家的模样。我怀疑是天气潮湿的缘故,即使开着电暖桌睡觉也要周身疼痛。醒来以后我先将外廊打扫干净,艺术家的尸体仍旧放在长廊地板上,但是我用一块遮罩雕塑的布料暂时覆盖起来。接着像一休哥那样用抹布擦了一遍房子的木地板,女佣的房间也不例外,由于工作量很大所以早早就感到饿了。但直到结束休息了好一会才去到厨房找吃的,用果酱和芝士片夹面包片吃,学艺术家的样子给自己冲了一杯咖啡,想到是周末最后一天考虑着给领导打电话请假。正好座机就被艺术家放在厨房里,但是电话线已经被拔了,怪不得总打不通艺术家的电话。等我插上电话线,摸出手机找到号码,我却打消了请假的念头,我不想告知实情也不想编造借口,况且我早就想辞职了。如此一来我在这里待多长时间都可以了,只要固定时间下山采购食粮,想到这里不由得心情舒畅,宛如人生重新开始。我边喝咖啡边琢磨接下来的打算,现在只剩下艺术家的雕塑作品了,也许可以从中找到线索;即使毫无发现,单单观看雕塑打发时间也不赖。为了方便观看,整个下午我都用推车将仓库里易于搬运的雕塑放到了餐厅,于是晚上我烤着电暖看着雕塑睡着了。”
“我睡得很沉没有梦,是电话铃声把我吵醒了。虽然我很想借此大发雷霆,但我发现这是这么多天来第一次听到人的声音,电信缴费通知,女话务员彬彬有礼,我居然有些感动,听完了对方说的话并且好好道别。随后我换了另一个口味的果酱做三明治,还做了咖啡,其间我想到警方可能会打电话来询问,但很快就否定了这种可能,如果警方知情那么就应该直接破门而入,而不是劳什子打什么电话试探,难道死人还能自己接电话?喂,你好,我已经死了。想到这点我被自己逗乐了,笑了起来。随后我决定去仓库观看雕塑度过这一天,以防再次被电话铃声打扰。我又给自己做了一杯咖啡,准备带到仓库去,我记得那里有一把条纹布面的折叠椅,艺术家工作间歇的时候会坐在这把椅子喝咖啡。我花了整整一下午逐一观看仓库里所有的雕像,细看之下大理石雕像令人可怖,并不是它们的形体有多么逼真多么栩栩如生,而是它们无一不是呈现出一种恐惧或者痛苦的状态,犹如它们作为受害者而制作者或者观看者正是这一加害者,正如艺术家所言他是恐怖的美杜莎,他让雕像也为之胆颤。于是我们看到那些半身像的面部表情,还有一颗被人砍掉的脑袋:惊慌,害怕,颤抖,死神或者魔鬼就在它们跟前。而那些全身雕像却没有脸、没有五官,取而代之的是或光滑或粗糙或扭曲或变形的曲面,但它们的肢体同样呈现出痛苦与可怖,也就是说艺术家试图只依靠肢体语言来表现主题而不是夸张的面部表情。而且这些雕像并不像古典作品那样被打磨抛光得圆滑,身体被塑造成完美而理想的体态,在我们的艺术家那里只有身体真实的体态,甚至过于粗糙,保留雕凿的痕路,肢体呈现出古怪的变形与扭曲,像是席勒素描画的线条。有的雕塑掩面哭泣,有的卷躯在地,有的自我抓扯,有的与人扭打,其中有一个作品最让人印象深刻,也许出自某个古希腊神话故事也许不是,可惜我对此了解不多,整个作品是两个厮打的人,一个努力上升,而另一个正试图阻止,也许那个看起来像升天的人只是被阻止的人抱起,但那个被抱起的人一只手伸向空中一只手抓住后者的脖子,那个要阻止上升的人看起来就要被掰断脖子但仍然死死抓住前者的腰部和大腿,可以看到那双青筋突兀的双手使得前者的肉体出现深深的凹陷,就是这样一个叙事性高潮的时刻被永久地固定住了,于是决定性的瞬间被转化为永恒的日常,永恒的缠斗,也许这就是我们的艺术家正在经历的困境,自我搏斗,照镜子的美杜莎,我们的艺术家最后挥刀自宫。只要看过一眼,就没法忘记,就忍不住回想每个细节,不能不承认这是无与伦比的杰作,但是太残忍了,太残忍了,是的,晚上我又梦见了这些雕像。”
“后来的一个星期,我没法不去看这些雕塑,虽然我的内心越来越抗拒,但是它们令我着迷。我每天中午起来,在厨房吃面包冲咖啡,有时候会有电话打进来。有一天,我仍旧喝着咖啡送面包,突然发觉面包难以下咽,幸好还有热咖啡可以喝,我想到艺术家说过,在大英帝国早期本国的底层人民都是喝热茶送面包,他们薪水很低工作又非常辛苦,由于国际贸易糖和茶叶变得廉价,但是肉类还是昂贵,于是人们会花大部分的钱购买作为舶来品的蔗糖和茶叶,因为面包冰冷无味,只有甜茶才能让一顿伙食看起来热乎乎的有味道,而且甜味总是让人产生幸福的错觉,后来喝茶成为了英国人的饮食传统。我们的艺术家总是很喜欢收集这种故事,特别是关于底层的人们,我又记起了艺术家说过的另外一个故事,当我正看向餐厅里的雕塑时。他说以前在图书馆读到一篇文章,是一位美国作家写他的父亲,父亲会跟儿子说四五十年代在加州做伐木工的事情,父亲总是提起那里古老的森林和大树,用双手也抱不拢的大树,还有生长了几千年的红杉树,想象一下那些大家伙,天啊就像从水里钓上来的大马林鱼,有时候他们就住在树洞里,打些鸟或者野兔吃。父亲有一位哑巴工友,当然哑巴也能成为伐木工,而且他们干活更卖力,因为他们不能满嘴跑火车,然而没有人愿意和他搭伙,所以哑巴经常跟着父亲,有时候他们也各自分开干活,然而不幸往往降临在独自行动的时候,哑巴被倒下的大树压住了,一整只胳膊,周围没有人,他不能喊救命,等待了一个晚上,当太阳升起,他终于据断手臂,逃了出来,父亲送他去了医院,后来哑巴用赔款在乡下养了鱼塘。”
“就是这样一个故事,老掉牙,我们的艺术家说道。也许他是被父子间的亲密关系打动了,也许仍是被其中的不幸与苦难所吸引,当我听到艺术家讲述时想到的就是这些。现在我再次回想这个故事,我却想到了梵高。你知道梵高割掉自己的耳朵吗?是的,梵高为什么要割掉自己的耳朵。难道就因为挚友高更离他而去,或者说就因为他是疯子他是艺术家他有躁郁症他有梅毒。当我把哑巴割臂与梵高割耳并置在一起时我获得了一种全新的启示,梵高割耳也是自救,当然我知道梵高最后还是自杀了,可是哑巴逃过一劫后就不会死吗,我的意思是割耳延缓了死亡的到来。那么我们的雕塑家,我的朋友,之所以会自杀正是因为没有及时地割掉自己的耳朵,断臂自救。接着我想起越来越多我们雕塑家的言论,我的朋友是一位理想主义者,他说活着就是不断地妥协,对社会妥协,对自己妥协,也对作品妥协;他对商品社会大加批判,人们舍本逐末,不再关心艺术,不再关心人类真正的精神与价值,艺术家们也沆瀣一气,追名逐利……就这样我以为自己终于找到了艺术家自杀之谜的答案,感到松懈下来,不免有些得意,着手将来的打算。但是到了晚上,等我躺在餐厅烤着电暖,这个可以完美解释艺术家自杀的自救理论却不再令人信服,太过于形而上学,难道我的朋友仅仅因为某种纯粹的想法就去自杀吗,因为形而上学的推论就实现了上吊。这里必定需要一个更为现实更具体更有威胁的事件作为动机,也许是艺术圈内的龌蹉,也许是他的父亲,也许是一段恋情……我越想越远夜不能寐,我看着餐厅里的雕塑,才意识到它们是一些截肢,一只胳膊或者一条腿、一张脸,身体的其余部分没有雕刻出来,它们像是被锁在长方体的大理石里面,只有一部分肢体从石头围栏中伸出来,它们竭尽全力,青筋暴露,张牙舞爪。也许这就是艺术家的断臂自救。我注意到远处角落里的一个雕塑,那是一条健壮的腿,在五个脚趾上却长着恶魔般又尖又长的趾甲……”
“到了第二个星期,我已经不再去仓库看那些大理石雕像了,因为它们总让人想起我那可怜的艺术家朋友,尤其是他的尸体更是面目全非了。当我再次通过长廊闻到恶臭的时候,我意识到我的朋友还躺在遮布下面,也许是遮布加快了尸体的变化。我花了一天时间,在庭院里的一座雕像前面挖了一个深坑,那座不知道是谁的大理石雕塑就当做是墓碑,念了几句悼词:安息吧,我们伟大的艺术家朋友,你的灵魂将永远上升,你的肉体将化为作品永存于世,安息吧。然后就把他埋了,接着再次打扫外廊,把上吊用的绳子解下来烧掉。等一切结束我在主人的浴缸里泡了一两个小时,像死人一样。后来我就只到小工作室去了,那里有一些泥塑,在雕刻大理石雕像前需要做一个泥塑来确认它在石头中的空间关系,或者说提前预演,这些泥塑并不需要多么精细,它们的优势在于雕刻家可以将自己的想法或者观察迅速而准确地变成实体。我注意到有几个泥塑并没有相应的大理石雕像,也许这些雕像并不在这里,也许它们还没来得及雕刻出来或者是对它们并不满意,也许雕刻家遇到到了创作瓶颈。我又开始没完没了地分析与猜测了,每当看到这些我就没法不想到艺术家之死,死亡之谜是一切事情的根源与核心,如果艺术家没有上吊,那么我也不会在这里和你谈论死亡与艺术,我也不会长久地待在这栋房子里试图寻找答案,甚至不惜牺牲自己的名誉还有工作。是的,我开始有些抱怨,没有人要求我这么做,我总是自讨苦吃;另一方面一旦做了决定,就必须承担相应的后果与责任……幸好总是能听到电话铃声,在这间离厨房不远的工作室里,电话将我从这件事情上引开、叫我分心。我不知道世界上有那么多人在打电话,我接到过豪宅推销、贷款推销,还有电话诈骗,我当然知道其中的把戏,但我乐于奉陪并与他们促膝长谈,也有纯粹的打错电话。有时候我坐在工作室里却在期待厨房里的电话铃声响起。工作室有一面大镜子,我怀疑艺术家就在镜子前根据自己的样子做出了一些泥塑,因为他没有别的模特,他只能做自画像。我在镜子后面找到了一个意外的发现,一个预演上吊者的泥塑,脖子上有泥土捏的绳子,上面还有绳子的纹路,绳结缠绕的圈数也和我当时发现的一样,但我无法确定这个泥塑制作的确切时间,至少雕塑上没有裂痕,一个近期作品,不确定是否是最后的作品。但即使是近期作品,不代表它是真正形成的时间是最近才发生,也许在艺术家的早期就已经有了模糊的图景,也许只是到了现在才付诸于具体形态,一个上吊者的泥塑并不能说明什么,只能说明他有过这种想象,并且最终确实实现了。”
“后来我连工作室也不去了,干脆坐在外廊上等电话,但是命运弄人,没有电话的日子更为难熬。我想起和艺术家坐在外廊上喝咖啡聊天的日子,想起他给我画素描肖像,摆一些动作或者姿势。然后我开始想象自己在横梁上上吊,赤身裸体,阳光照耀。是啊,为什么我没有提前想到呢,也许我就能切身感受到艺术家的脑子里的想法。我并不需要真正的上吊,只不过试一试,让下巴搁在绳子上感受死亡的威胁,也许就能发现其中的秘密。我在工作室的桌子上找来绳子,把餐厅的电暖桌同样搬了出来,把绳子挂上横梁只打了个简单的死结,我踩在桌子上把脑袋伸进去,接着调整绳子的高度使我不用伸长脖子就能够到。但总觉得差点意思,随后我就脱了鞋子,脱光身子,连袜子也没穿,这回我需要稍稍踮起脚才能把脑袋送进去,真冷啊。我双手抓住绳子,抬起双脚,想试一下横梁的承受能力,或者只是想活动身子取暖。我做了几个引体向上,绳子扎得手疼,最后我把腿放了下来,手也放了下来,有那么几秒钟或许几十秒,我真正地悬空了,电话铃声响了,我才意识的自己刚才的举动意味着什么,不合时宜的电话铃声将我从死亡边缘拉了回来,绳子把我的下巴勒得难受,电话接通了还在咳嗽,但我差点就要将这里的一切向对方和盘托出,尤其是我差点就要上吊自杀。咳嗽阻止了我,对方毫不留情的挂断了电话。”
“我突然间意识到自己不能再待在这里了,不能没完没了地探究所谓的原因,也许艺术家身欠巨款,也许父亲要将他驱逐出门,也许是创作衰竭,也许是为了自杀成名,也许是自我厌恶,也许是厌恶世人……如果我要找到真正的原因,就要先考虑所有可能性,才能从其中找到真正的原因。就要无止境地考察每一个细节,重新体验每一个时刻,我就要感同身受,我就要成为他,我就会被困在里面,也许根本就不存在什么真正原因或者根本原因。还记得那个伐木工的故事吗?我终于理解了故事的真正要义,断臂自救,现在需要拯救的是我自己。我只需将艺术家看成是我的分身、我的一部分,既然艺术家已死,即我的一部分已经死透已经切除,那么我要做的就是继续活着,不用再关心死去的那部分,不用再考虑那只断臂,不要再探究自杀的原因。艺术家是代替我去死的,而我要代替艺术家好好活着。”
“你认为我这样做是正当的吗,是合理的吗?”
“……我想是的。”
“是的。是这样的。为了活命,就必须狠心将自己的一部分切除。这也是我一直想要和你说的,不要陷于自我的泥潭……”
“是的,是这样的……为了上升……”
“为了上升,干杯!”
“干杯。”
“……艺术家的父亲知道他死了吗?”
“他的父亲早就把他当成死人了。”
“那就是说他的父亲至今仍不知道。”
“是的。没有人知道。你知我知。”
“为什么要隐瞒艺术家之死?”
“……为了艺术家的杰作,不能就此埋没。”
“你不认为他的自杀之谜可以让艺术家成名吗?向公众告知艺术家的死也许对他的作品有好处。”
“……不,不可能的。我从未受到艺术家这样的指示或者暗示。我的朋友肯定不会认同这种卑劣的做法,在他看来作品远远大于作者,作品使作者闻名而不是相反。”
“那你的计划是什么?”
“我的计划就是让他继续活着,作为一位隐居的艺术家,一位与世隔绝的艺术家。艺术家早就委任我作为他的代理人,赋予我成立艺术家基金会的使命。凭借我在金融圈的关系,我认识一些客户,他们都是富豪,资本家,他们急于投资,急于了解艺术和艺术品。这个基金会将致力于为艺术家策展以及委托作品拍卖,我们会公开招募资金,以高出市场回报率10%的利息为诱饵,必定会有大量的资金涌入,那么我们就可以办更多的展,有更多的知名度,滚雪球般更多的投资,更大的影响力,最终他的杰作将进入艺术史……”
“朋友啊,我们正在创作奇迹!”
“是的,是这样的……”
“为了我们的艺术家朋友,干杯!”
“干杯。”
“我们任重而道远啊!”
“是的……”
金泽鼓掌示意女郎进来添酒,他对女郎笑了笑,女郎仍旧面无表情,随后为我斟酒,她那薄的嘴唇是富士山顶的斗笠云。金泽仍然面带微笑,也许是对女郎笑,也许是对我笑,也许是对我们俩人笑。他将酒杯一饮而尽,随后又神秘地吹起口哨。这回女郎徐徐解掉腰带,和服从她身上滑了下来,女郎拉着我的手去摸她的身子,热乎乎的,我缩了回来,女郎顺势倒在了我的身上,金泽哈哈大笑。多么拙劣的把戏,女郎确实在引诱我,但我能够抵御这种诱惑吗?我被紧紧地按在地板上,带有腥味的舌头钻进了我的嘴巴,女郎是一座富士山压在身上,大地开始颤抖,神奈川的巨浪将我们抛向空中,随后一泻千里,我累极了,睡了过去。
女郎叫醒了我,在我耳边悄悄说道,快逃。我还没能准确地抓住词语的含义,只见女郎早已穿好了和服,由于下身被和服紧紧裹着,女郎只能用小碎步移动,金泽已经趴倒在桌子上不省人事,也许女郎也要叫醒他,然而女郎却拿起他身后的武士刀,当闪光的刀子从刀鞘拔出,我才明白了那个词语的含义,但是身子不听使唤,我两眼一闭,感到一阵冰凉,脑袋从桌子上滚了下来,像我看过的一部电影那样,那颗脑袋滚动着滚得很远,双眼睁开。我摸了摸自己的脖颈,脑袋还在,女郎叫我跟上,她手里提着一颗脑袋,是金泽的。我踉踉跄跄跟在后面,在玄关穿上鞋子,出了门口,狂风大作。女郎找到那条大狗,抚摸狗头,给它尝脑袋上的血,随即将脑袋顺风而扔,不见踪影,大狗狂吠,房子被风吹斜,女郎斩断狗绳,离弦之箭。
我们上了车,女郎帮我系上安全带。千头万绪,无从入手。我们要去哪里,女郎会杀我吗,女郎为什么要杀死金泽,还要用他的脑袋喂狗,女郎和金泽到底是什么关系,金泽讲述的故事是真的吗,艺术家为什么要自杀……我的脑袋混乱喉咙干得要紧,后悔没有在临走前喝杯水,我们正在下降,车子在下山。
“说来抱歉,此刻最困扰我的依然是你的名字,你的来历……。”
“没有名字。”
“怎么可能没有名字?”
“人们总是这么说,要不你给我起个名字吧。”
“难道要像皮格马利翁那样给少女取名伽拉泰亚,或者美杜莎,亦或阿芙洛狄忒?然而我并非疯狂爱恋着女郎,虽然我对她抱有好感,但我对她一无所知。再说了她还杀了人,也许她要隐姓埋名,故意不告诉我名字,借口说自己没有名字。所以我就不可能像皮格马利翁那样给她取名字。但正如金泽所言,没有名字的女郎还是女郎。”我这样想到。我拒绝了女郎的请求,女郎似乎也明白了其中的意味。
“我不擅长给人取名……”
“也许我也不擅长给人开车。”
“哈哈?开什么玩笑……我们俩的生命都掌握在你手里……”
“是的,开玩笑。但是我没有驾照。”
“也许你连身份证都没有……”
“哈哈哈你怎么知道。”
“哈哈哈……”
“你知道我为什么要杀死金泽吗?”
“为什么?”
“为了救你。”
“为了救我?难道把我拖进一件凶杀案里叫救我。为什么不把我也杀了,我就变成了受害者而不是合谋,这样也是救我。”
“我可没威胁你一起上车,你完全可以留在现场,打电话报警,然后向警方告发我。”
“是啊,你当然没有威胁我,你一手拿着刀,一手拿着金泽的脑袋,连那条大狗都会听命于你。当然,我可以留在那里,不必冒险葬送自己的生命和名誉,但我认为自己作为金泽的朋友、作为当事人有责任了解情况,所以才跟上来,至于报警我迟早会做,不用你教我。”
“所有的情况就是为了救你,是你让我这么做的。”
“我们在房子里喝酒聊天讨论计划,也许喝多了睡了过去,但我不明白其中有什么危险,我的朋友对我有什么威胁,然而正好相反,金泽对我友好甚至过分关心,我不认为需要求救。即使有危险我也不会向任何人求救,难道凭借我自己的力量不可以自救吗。就算如你所说的我求救了,你救了我,那又何必将金泽的脑袋喂狗呢。你可不是纯粹为了救我,你们之间一定有私人恩怨。然而通过虚构我曾向你求救的举动,你想假借救我的名义,要我报答你,不去告发你。”
“但就是你要求我这么做的,把他的脑袋砍掉,你亲口对我说,即使你没有说出口我也可以知道,你心里就是这么想的,就在你和我睡在一起的时候。我们睡过觉作为事实就说明了某种关系,只要警方想调查我们的情况是很容易办到的,至于告不告发我是你的自由。”
“你在威胁我。我承认我们睡过,但不是我自愿的,是你引诱了我。就算我们之间发生了关系,这能说明什么,难道我就应该为妓女、为恋人和妻子承担杀人的责任吗。还有我从来没有说过要杀死金泽,也从来没有想过,我们有着不同的价值观和不同的追求,我和金泽并不存在竞争关系,更不会因为你的关系、为了占有你而把你从金泽那里抢走而想要谋杀金泽。就算我想过,在睡觉时放松警惕而说了梦话,那么你听到了就要这样去做吗,按照梦话的要求而去杀人,而且要杀的人与你关系密切,难道对你来说我比金泽更重要吗,我是你的主人吗,我有威胁你必须去完成这个任务吗。”
“放心,宝贝。我可没要你同谋或者冒名顶替,抑或为我向警方隐瞒。无论是我听到你亲口说出来,还是听到你内心的声音,本质上来说都是我接收了你的命令而去施行的,但我不会告发你,我出于自愿,我喜欢你,我喜欢在金泽面前和你搞在一起,喜欢这种危险的愉悦。你呢,你睡了朋友的女人。”
“你让我感到恶心。你以为我和金泽都被你玩弄于鼓掌之间?金泽会为此而嫉妒,我会因为睡了朋友的女人而受宠若惊?实际上你称不上是金泽的女人,你也不会因为是我朋友的女人而增添魅力,你只不过是被金泽利用的工具,是人人都可以上的公共汽车,我真后悔上了你。”
“那我倒希望你没有被我引诱,你没有和我睡在一起。那么我就不会因为你而离开金泽,我就能和金泽永远在一起。一开始就是金泽求我去帮你,帮帮这个可怜虫,给他一点爱心,让他重新振作。我一直在旁边偷听你们的对话,你表现得就像一条狗,唯唯诺诺,只会说是的是这样的,你让我觉得可怜,金泽一直都在骗你,把你骗得团团转。”
“你以为我只是无可奈何的失败者,不求上进的废物?那你错了,你总是自以为是,以为别人也和你一样追名逐利。我只是不屑,我不屑于获得世俗的成功,那些都是虚无都是毫无意义。我当然知道金泽的庞氏骗局,即使是骗局又有什么关系,对于我而言一切虚妄皆可为,就在金泽向我发出邀请时,我突然间就觉得自取灭亡有何不可。正准备答应合伙,一起朝生梦死呢。我了解我的兄弟,他有无与伦比的才能,倒是你把一切都搞砸了。”
“如果你对金泽真有兄弟般的情谊,在我杀死金泽用他脑袋喂狗之前,你为什么不阻止我呢,为什么不把我杀死呢,不应该为朋友为兄弟报仇吗,难道你认为自己敌不过一个弱女子,这就你所谓的兄弟情谊?”
“我为什么要杀你呢,法律赋予我杀人的权利吗,用不着我动用私刑,你很快就会受到法律的严惩。倒是你无情无义自私自利,为了自己的利益而不择手段,先是利用金泽对你的感情,然后是我对你的好感,你只不过是想引诱我合谋,甚至嫁祸于我。然后你就可以占有金泽的房子,占有艺术家的作品,以基金会的名义赚取巨额财富。”
“说到底,你还是不肯为金泽弄脏自己的手,金泽难道就应该去死吗?”
“哈哈哈这不应该问你自己吗,是你杀了他。”
“金泽看走了眼,我也看走了眼。你就是个混蛋。”
“哈哈哈真有意思,一个杀人犯居然好意思骂我混蛋。”
“你知道吗,那条大狗是我带来的。为了和金泽第一次见面,女孩需要安全感,特别是和一个陌生男人见面的时候,一个同伴或者一条狗可以预防有可能的危险。在我踏入那栋房子时,金泽早就已经鸠占鹊巢成了新的主人,也许艺术家的死与他有关,即使他并没有谋杀,但迟早也会干出更可怕的事情来,因为他是一个为了上升可以不择手段的人。我还记得我们是通过电话认识的,我在一家贷款公司上班,每天的工作就是与客户电话联系,工作很辛苦需要重复相同的话术,经常刚开始说话就被挂断,有时候还要忍受对方的谩骂,这时候我遇见了金泽,他听完了电话而且说了许多好话,我对他有了好感,于是我经常给他打电话,他甚至要求电话性爱,接着我辞去了工作,和他住在了一起。后来他变了,要求我去做我不愿意做的事情,总是把客人带到家里,那时候我爱他,但我们还是经常吵架。幸好我有一条大狗,金泽不敢对我大打出手。直到遇上你,金泽让我去引诱你,当我和你睡在一起,有一种难以言喻的美妙,我愿意为之付出一切,甚至为了你而去杀金泽,不仅仅是出自对他的报复,也是为了自己的将来,我希望和你在一起,我喜欢你。当我关心你而躲在后面偷听你们讲话时,发现金泽在欺骗你利用你,而你受到虚情假意的蒙蔽而上当受骗,我害怕他要把你引向歧途,于是我杀了金泽。我把大狗也放跑了,我以为我不需要它了,因为有了你,你就是我的狗,我以为你会给我安全感,你会像皮格马利翁那样给我取名,我们会在一起相互依靠,直到世界尽头……”
“得了吧,收起你那些可怜巴巴的虚假故事,你以为这会博得我的同情?这只会增加我对你的厌恶,使我怀有的那一丁点好感完全消失殆尽。你是一个工于心计的女人,你多么善于利用女人的弱点和劣势来引起男人的同情,使他们心甘情愿地上当受骗。请停止对我朋友的污蔑吧,你以为我对他毫无了解吗,虽然我并不认同他的某些想法或者做法,虽然他风流成性,但他也不会像你说的那么卑鄙下流,你嫉妒我们之间的友谊,你害怕我将会取代你的位置对他施加影响。当你由于嫉妒、报复或者一时的冲动将金泽杀死之后,又转而虚构了一种危险感情和可怜的处境投向我,寄希望于得到我的帮助,使你可以逃脱警方的追捕,或者减轻法庭对你的判罚。你所说的一切都虚假得可笑,难道这就是你最后的把戏?”
“你该下车了。”
“这里是哪?”
“开始的地方。”
“那是哪?”
“自己去看。”
“那你要去哪?”
“我要去找我的狗。”
“那条大狗?”
“怎么突然关心起我了。”
“只是想让警方尽快抓住凶手。”
“滚吧,混蛋!”
“祝你好运!”
我近乎是被赶下了车,还没来得及把车门关上,没有名字的女郎便开着车子扬长而去,消失在空无一人的街道。我注意到对面的招牌全亮了,但我还是一眼看到了通讯宾馆几个大字在最高处,眼下正是我上次入住的那家旅馆,大厅里还是摆着那张熟透的沙发,我掏出身份证准备投宿。等了许久前台才睡眼惺忪地出现,刷了身份证却告知有人提前为我预定了房间。一位金先生。我半信半疑地取了门卡,进了房间才发现正是上次住的那间,如果不出所料我将再次看到通讯宾馆的招牌,床底扔着用过的避孕套,枕头下面留有女郎的头发。如果那时我同意给女郎取名呢,也许我会成为同谋,也许我们就要亡命天涯,也许这就是所谓的拯救,将我们从毫无希望的生活中打捞上来,抛上另外一条不归路,难道这不正是我所期待的吗?末路狂欢,破罐子破摔。然而我拒绝了她,拒绝了危险的诱惑,这就是最佳选择吗,我的行动看似正当合理,但实际上早已误入歧途,难保第二天警察就会登门拜访,金泽的死、艺术家的死又能隐瞒到何时,我能自证清白吗,现在要报警吗……去他妈的还是先睡一觉,明天还要上班。我躺在床上做了噩梦。梦见我被那条大狗叼在嘴里,那条大狗现在要回家了,回到那栋日本房子里,它未经主人的许可就擅自进屋,况且它的狗爪刚才还在雪地里狂奔也许还踩到了屎如今奇脏无比,它要到主人那去论功领赏,但实际上它搞砸了,把屋子弄得一团糟,到处都是血迹脚印污渍还有狗屎,它四处寻找它的主人,我的脑袋也就跟着四处乱逛,直到它谁也没找到几乎流下了眼泪,有一滴眼泪就滴在我的耳朵里,好痒,好痒。
第二天没有人叫醒我,虽然眼看已经迟到了,还是赶去上班。打车到了门口,却撞见了金泽,金泽几乎不迟到,他也不打招呼急匆匆地走在我前面,我想叫住他但又怀疑是我的错觉。他领先一步乘上电梯。等我到了公司,一大堆文件堆放在工位上等着我去录入。而金泽在会议室里开了一整天高层会议,我从同事那里确认了金泽仍然活着无疑,他们都一眼疑惑地看着我,正如我一脸疑惑地看向透明玻璃会议室里的金泽,慷慨激荡,毫无异样。我应该找金泽谈一谈,也许我的记忆出现差错,想象代替了现实,也许会暴露出我内心对金泽的嫉妒与憎恨,也许是金泽与女郎合演的把戏,但人不应该领受愚弄。可是我没有等到机会,金泽对我避而不见,工作还要与我缠斗。最终金泽消失了,没有人可以联系到他,我早应该当场就抓住他质问他,也就不会沦落到今天这个地步,为了寻找真相而疯狂。有时候我会在巷子里看到那条大狗,金泽在咖啡馆里,有时候我以为坐在跑车里扬长而去的就是金泽和无名女郎。我在网上看到艺术家的作品,却没有更多的信息。我寻找那座空中楼阁,却没有房产中介收录。我收集新闻上破获的金融案件,却没有金泽的名字。警方不会根据想象的命案立案调查,最后的希望只剩下那间旅馆,我辞了职长久地待在那里,看着“通讯宾馆”的招牌没日没夜地亮着。
当我写作的时候,女郎现身了。她那薄的嘴唇失了血色,一头长发,不对,是一头乌黑的短发。正如我的朋友所言不要陷于自我的泥潭,我要以自己的方式将自身的一部分切除。我还要虚构一间大房子把所有的谜团和无法理解都放进去,因为在艺术家的房子里一切都可以理解。
2017.3-2019.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