虫的三世
虫有三世。
一世是个瞎子,没有白天,没有黑夜,看不到光明,对比不出黑暗。虫从卵里出生的那天,就没有眼,也不用眼。如果你在虫头部看到了耀眼的眼圈,那只是一种装饰,或许用来恐吓啄食它的鸟,决不能感知光的亮度。虫只用自己的触觉来探索外部世界。头微微地扬起,像一个瞎子的拐杖,碰到一个物体一缩,再探碰,再缩,以此辨定空间的走向和物体的形状。进食也是一种探触,肉脚擒住叶面,口器对准薄薄的叶翼,一圈切咀下来,再来一圈,不分白昼。这种触碰的感觉并不需要物种的进化和后天的社群学习,甚至谈不上一种本能,只如一种简单的应激反应,就像花生的叶子在晚上会合起来,根须碰到土和水就自己钻进去,树叶总朝阳光的地方生长。简单即是丰盛,重复就能生存。虫靠这基本的应激反应,存在亿万年。
虫离光和水的距离很近,仅次于植物,它就是一株移动的植物,像菟丝子爬在灌木上,像松萝挂在松树上,只是长了脚,能揉,能爬。也有绿色的身体,还有绿色的汁液,树发芽了它破卵出来,树叶落了它消匿不见,只差能进行光和作用了。树也不因为虫啃了它的叶而记恨。树叶也是这么对待花和果的,它们长出来,伸展开,汇聚光热能量,供花的盛开,果的繁硕。虫并不比叶高明,揉动着从一片叶爬向另一片叶,生活的全部意义只在于间接摄取光合作用和碳水化合物的成果。叶在阳光下贪婪地忙碌,制造出氧气,蒸发出水分,汇聚光的能量,虫在叶柄上贪婪地啃噬,分解叶的养料,排走黑色的剩物,留下植物的绿色精华。
虫和叶不用靠虫草那样的结合去定义亲密。太阳毒辣了,叶耷拉下头,虫也躲在叶下,雨暴烈了,水沿着叶尖淅淅滴下,也沿着虫的脊背。如果的身上裹着一层绒毛,虫也会有一些犀利的勾刺保护柔软的躯肉。像青涩的果子和叶一样的颜色,虫也躲在叶上让鸟无从分辨。也如果的逐渐成熟,虫也渐次将要熟透。虫的一世,树的一春,俨如树开的花,结的果。
虫会有丝。有的熟透了才有,有的打小就有。像一个怕迷途的瞎子,寻一根细细长长的索子,系在家里走出去,走多远放多远,再拉着索子摸回来。有丝的虫也可以荡着,牵着索子从一片叶迁到另一片叶,还有的在夏天一群一群地从树上吊下来,挂在半空,装作吊死鬼,荡秋千。多数的虫在熟透了才有丝,丝是虫一生唯一的牵挂,多半和茧相关,意味着虫一世的结束,将死向生,二世化蛹。
虫的生命也许是短暂的,但别的动物只有一世,生为何形,死为何状。虫一生三世,得三品状,是观音菩萨羊脂玉净瓶里掉出来的。蛹从虫的开端是丝。在树干下拉一个支点,开始拉丝。拉丝织茧也是一种触碰。树皮的粗糙,枝桠的纵横,足够为这简单的触碰提供充足的空间。虫要做的不过是循环往复,在自己的周边抹出细细的长丝,一层,又一层。虫的世界人不懂,虫在茧里做千万次的仰卧起坐般枯燥操作并不需要休息,与心脏的跳动是一样的,重复不觉劳累。虫依靠简单触碰和原始感应织出了奇巧的茧。茧慢慢变厚,茧里的虫也将慢慢变僵。经过一世的风吹雨打,虫也终于可以像慵懒的蜂虫幼儿一样,蜗居在自己的世界里。
虫的二世是一个在洞中修持的僧人。这位僧人历经了千万里的孤身苦行,到得了青藏高原离天最近的地方,那里雪山绵绵,亘古不变。那里日月盈则,宇宙洪荒。这位僧人寻了一个朝南的土崖,攀上了险峻的中央,掘了一个洞窟。一箪食一瓢饮,枯坐修持。太阳早间从东边照进洞穴,慢慢移到西边,暖了。星辰在苍穹的悬镜中闪耀,斗转,腾挪,从不掉落,冷了。僧人的身体也如蛹虫慢慢僵硬,心渐如虫那般无日无夜,无光无影,无寂无灭。亮亮的丝线封闭最后的一缕光线,茧外虫爬噬过的果子,长出一个不同肤色的结痂,或喜或怒,笃定朝着虫茧。虫决绝。自此,茧外的曾经风雨,如梦如电,再与虫无关。虫的修持,虫的坐化。或也不需要茧。用一些丝固定在叶下,慢慢硬化成蛹。都僵化成一颗宁静的植物般的种子,悄悄地躺着。空间和时间一同凝固。
僧人枯坐后面如死灰形容缟枯,胸口的肋骨触目惊心,追寻着大慈大悲、坐化得道。熊、蛙的冬眠是一趟从冬天到春天的漫长睡眠,没有梦,没有改变,睡去是熊是蛙,醒来还是熊是蛙。蛹的修持是天生的,毫不做作,却是一种飞跃。人修持是因世间安得两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想照见五蕴皆空,渡一切苦厄,为了出世。虫修持恰为了入世,打破无眼耳鼻舌身意,无色声香味触法的虫世界。这颗植物的种子等待发芽,在无风无雨的日子里绽放。飞蛾等待着破茧,蝴蝶等待着退蛹。一起期待着虫的三世,化蛹成蝶,一个翩翩舞者,一个自由飞虫。
蝶不要不见天日, 得一双眼,热看那花花世界。蝶不要终日啃噬那无味苦涩的叶,得一支盘管,吸食最美花朵中最醉人的甜蜜。蝶不要那揉动的简陋的躯干,不甘于踟蹰在树的世界里寄生,得一双翅,攒足那些阳光的基因,蜕化重生出花一般绚烂的色彩。在空中飞,不依赖风,比那些落英缤纷飘得更美丽,自在。不惧怕夜,晨露在翅膀上希干,温度再给它飞翔的力量。不再整日奔波,只为果腹。不再躲藏矫饰,只为求生。告别永寂的孤独,选择自由的爱情,体会化学激素刺激的欲望,成双成对。延续基因却没有家庭的牵绊,把卵种在一个地方,不要像鸟儿那样育雏,像羔儿那样哺乳。在花丛中流连,在阳光下灿烂,忽兮竖翅而立,旋即振翅而飞,无牵无挂,无忧无虑。蝶的一世,只负责虫的美丽和自由,直到美丽自由地死去。
一生三世的虫。只有虫如此,这也只是虫。轻如草芥,简单丰富。
(2017年4月,曾发表于《文学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