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之一(卡尔顿山)

他有一个50岁的HIV阳性的男友。他们住在一起。
第一次见他时,是在爱丁堡的The Elephant House,J K罗琳最初写作《哈利波特》的咖啡馆。初夏的天刚刚暗下来,水蓝色的一大片,像刚刚在水彩纸上涂上的一层颜料,温柔得仿佛用手轻轻一拨就可以将它掀开。晚上的咖啡馆没什么人,橘黄的灯光温暖地在门口泼了一地。我靠着临街的大玻璃窗在门口坐着抽了一根烟,这才走了进去。
他的个子比想象的要小。戴着眼镜,头发是褐色的。说话时略略带着点口吃,笑时露出两颗大虎牙,让人想起那个二十几岁时拿着吉他唱歌的阿牛。但不是唱着《浪花一朵朵的阿牛》,而是吹着口哨唱着《南海姑娘》的阿牛。
“椰风跳动银浪,夕阳躲云偷看。”
他会讲日文,说英文时也带着日文口音。听得我大声的笑个不停。
他说多年前在西班牙的家乡瓦伦西亚见到那个男人时很喜欢他,后来想坐火车去巴塞罗那见他。可是19岁时的他穷得连一张火车票也买不起。
他说着自己的故事,我脑子里不停显现着西班牙导演Almodovar电影里的片段:某个西班牙的小镇,那个年轻的男生一个人上了火车,黄昏时他在窗边的位子坐下,戴上了耳机。傍晚的太阳拉长他在车厢里的影子。寂寞的影子,却一脸憧憬的样子。青春的少年,奔赴去见一个中年的男人。
他到现在仍是很穷,这个时候住在英国的他,仍穷得连阿姆斯特丹都未曾去过。守着一个年老的带伤的男人。
“认识他时他是不老的,只是他没告诉我他会越来越老的。”他仍是说笑着。
“迟早是要分开的。”他继续说。
夜色里他带我绕过卡尔顿山,再走回城市的中心。山路很黑。我忽然觉得有一种déjà vu 的感觉,觉得不知身在何处。黑暗中拿出用手机来照明道路,渐渐看到一个人的身影在前方。那个人靠墙幽幽地站着。黑暗中看不到他的脸。然后我们经过另一个靠着墙的男人,亦是幽幽的地站着,然后再一个。诡异异常。
我的心忽然纠得很紧,微微的恐惧感涌到喉咙中。
每一个靠墙站着的男人都离彼此不远。静静的,没有一丝声息。可是我能感受到他们的目光,在黑暗中如豹一样盯着走过的我们。我们一路经过,我一路地惊叹,那么多,那么多,那么多。在经过最后一个靠着墙站着的男人时,月光皎洁地照下来,我看到他年轻的脸。
每一个靠着墙的男人,年轻的、年老的,他们彼此的隔离与明了,在寂静的暗夜中,看似波澜不惊,却暗藏汹涌。
他们辐射的能量,仿佛看不见的波浪,将这座卡尔顿山托起,如海面的一艘大船,浓重的夜色中看不到海水,只在冰凉的月光照射下感到大船微微的浮动。
下了山后我们在York Place的一间小酒吧的大窗户边喝Gin and Tonic。他一脸天真地说自己喜欢酒吧里坐着的每一个男人。在许多的经过之后,他仍是笑脸天真。那种诸多的挫折之后仍存在的真实笑容,天真的背后无限忧伤。
于是不禁又是想起阿牛的歌唱。
“啊啊南海姑娘,何必太过悲伤,年纪轻轻只十六半,旧梦逝去有新侣做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