物哀笔记.之二十八.芒种
四月窸窸簌簌的声音弥漫天地,五月变成绵厚的像食草兽缓慢吞咽雨水的声音,我从午后的睡眠中暂时醒来,看到染布匠摇着铃铛从旁边经过,他穿着五颜六色的上衣,仿佛见过世面的浮浪子第,我有一只名叫茂蓝的土狗,对染布匠的着装作风非常不满,它竖起耳朵,嘴里半真半假地咕哝着,仿佛只要我一声令下就会跳起来将对方拿下,村子外面,太阳正炙烤着大地,蔓草从公路两侧爬过来,在阳光最毒的日子,它们每个中午会爬行二十厘米。在这个世界的绝大部分地区,古往今来,行脚客不外乎这么几种人,货郎,扒手,逃犯,流浪者,手艺人,出卖劳力的短工,以及期待靠迁徙改变境遇的人,他们痴迷于行走,用行走减轻内心飘零的感觉,即使在迁移自由被极大限制的年代,他们也从生活的缝隙里寻找远走他乡的机会。那时,我的日子和一群鹅缠在一起,它们也许有七八只,健壮而 安静,我带它们去南沟,那里有大片慈姑和人经过时乒乓乱撞的虫子,五月,望不到尽头地麦子上空掠过干热的风,它们像一伙冒失的游灵在满世界寻欢,正午时分,野豌豆荚和金色的麦穗一起飘摇,我看到几根纤细的手指捉住了它,拇指轻轻一犁,剥出几粒豌豆,她将豌豆装进破碎的棉布衣袋里,嗅了嗅手指,空豌豆荚有一种清越的令人凄茫无助的味道,它伴随着染布匠充满烟俗气息的铃声,飘忽暧昧又不可名状。鹅吃饱了虫子,将头插到翅膀底下浅睡,我也抱着一棵杨树打盹,茂蓝趴在我的鞋上,这个天国一样静谧的午后,文女蹑手蹑脚地从我们身旁经过,她有一头又黄又软的头发,乱蓬蓬地沾着草木,仿佛她每天都睡在柴堆里,一年四季,她的衣服都带着一种破烂不羁又飘然疏落的味道,让她的四肢看上去修长纤细又楚楚可怜,我抱着杨树假寐,眼睛偷看她灰白色的脚踝,她俯身掰开鹅的翅膀,想看看鹅头藏在羽毛里的样子,茂蓝似乎是梦呓了一声,让她略微怔了一下,我看到她匆匆合上鹅翅上的羽毛,起身盯着我看了一会儿便趿着鞋子走开了,她留下的气味仿佛来自尘外,令人既期待又不安,就像漂渺无际的梦中,有人将几枝杜若放在你鼻子旁边,醒来后你对着空洞的屋子怅然若失。染布匠的的铃声响彻整个村庄,那是麦季午后唯一的声响,浪冬,浪冬,浪冬。
每一个灰头土脸的人都有锦衣的梦想,当造物将一缸上好的染料打翻在地,漫山遍野都是让人神伤的颜色,他们顾影自怜,哀叹自己破衣抖擞的卑贱生活,他们站在染布匠周围,对那些五颜六色的瓶子想入非非,最终只敢把自己的旧衣染成藏青和深蓝。染布业刚刚兴起的那几年,它俨然成了旧衣翻新的行当,青蓝以外的任何颜色都隐含着淫荡的意味,少数女人在人群散去之后,做贼一样向染布匠低声描述某种想象了很久的布色,仿佛跟神父坦白她内心深藏着的危险念头,染布匠用拇指在掌心飞快地画着十字,他几乎都要盘算着和眼前的女人远走他乡了。那天午后,我在略已西斜的烈日下抱着杨树酣睡,梦见有人将我的鹅染成蝴蝶的样子,它们像一群落草的凤凰,或者放荡无羁的雉鸡,它们像昆虫那样排出密密麻麻的鹅蛋,沿着树干爬了满满一树。母亲在南沟把我喊醒,我看到很多人发疯似的跑向半坡,文女赤身裸体俯卧在麦地里,身下凝固的血浆有一脸盆那么多,四周围着一滩蚂蚁,公安在小学校的教室里向我问话,茂蓝在门外呜咽着四处徘徊,他像地理老师那样在黑板上画出南沟,杨树,慈姑,和半坡的麦地,我向他讲述午后看到文女的经过,又说起刚刚做过的那个梦,他便在杨树上画了密密麻麻的一层虫卵,问我是不是这样,另一个公安偷偷在桌子底下踢了他一脚,他们互相看了对方一眼就让我回家了。
有一本书,叫尼尔斯骑鹅旅行记,仇眉用它在我这儿换走了两枚鹅蛋,我希望有一天跟着一群野鹅飞走,离开这个贫穷且生长着罪恶的地方,当我和流云比肩,南宋灰红色的屋瓦像水波一样荡漾,所有人都惊恐地仰起头向我呼喊,母亲也许刚打过我,她流着眼泪忏悔,父亲解开了行李,并暂时打消了动身去内蒙古的念头,我在原野上投下巨大的影子,文女追着影子奔跑,我曾经想,成年后她会成为我的妻子,她在南宋忍受的各种屈辱,会在几千里外的某个地方得到补偿。乡村赤脚医生将大量安乃近和四环素注射到我的体内,茂蓝在她离开时咬住了她的小腿,我在各种震耳欲聋的混乱中大汗淋漓,世界慢慢清静下来。染布匠略受了一点刑就忙不迭地全盘招认,他长着一幅宽阔的下巴和深陷的眼窝,看人的时候,灰褐色的眼睛彷佛在暗堡里向外眺望的士兵,他在邻村的路口遇见文女,文女掀开上衣给他看套在里面的一件小褂的颜色,第二天,他继续没事似的摇着铃铛来到南宋,还盘算着和一个想把夹衣染成石竹花色的女人一起私奔去安徽,他后来被拉到穴坊参加公审大会,那天上午,我在南沟的慈姑地里躺着读一本安徒生的书,听到穴坊的方向枪声乒乓乱响,就像年集上的鞭炮摊一样。
凭着博闻广记和大量的阅读,我后来的学业顺风顺水,尽管我希望尽可能远离南宋,报考大学去的也是几千里外地地方,每到假期,依然撕心裂肺地想家,有一年夏天,我乘车从从西岭大道下来的时候,遇见一个人,他长着又黄又软的胡子,脸上始终挂着满含歉意的微笑,彷佛要给每个路过的人赔罪,他提着一个干瘪的旅行包,穿着和季节很不相称的长袖衣裤,没走几步,他突然喊我的名字,我停下脚步,认出是元有,很多年前一段令人不齿的往事,他被关进监狱,那时,文女还在世,我想起在西墙的古槐树里偷看竹雪文女嬉戏的场景,心如刀绞。他央求我带他去文女的墓地,文女出事的当月,竹雪就在探望时告诉了他,那时染布匠正被公安押着在已经收割的麦地里指认现场,元有在探望结束后钻到一辆送水泥的汽车底部偷着跑了出来,然而不到十分钟就被重新捉了回去,我看到他时,他刚刑满,乘了大半天的汽车。尽管不悦,我还是领着他去了北大坝附近的乱坟岗,他就直接坐在乱石堆里毫不掩饰地哭了起来,哭罢,从旅行包里拿出一瓶烧酒,拧开盖子,先递给我,我迟疑了一下,接过来吞了一大口,顺势坐下来看着他,他便继续哭,我的脑子里不断浮现起文女的样子,灰白色的皮肤,营养不良的身体,像顶着泥土的野兰花一样的面容,有一年秋天,我在南园的杨树底下把耳朵贴在树干上听风掠过树梢的声音,我过早地从天籁中听出了天地悲凉的意味,所以比同龄的人更加早熟,文女悄无声息地溜进南园,径直走到我跟前对我说,他们都说,你迟早要出去读大学的,你走的时候,把我也带上一起走吧。八十年代末的一个暑假,我在回家途中遇见刚刚出狱的元有,我们在北大坝的乱坟岗喝完了一瓶五十六度的烧酒,竹雪在那次探望后一个人去了宁夏,从此杳无声息,元有家的房子,屋顶早已坍塌,他在漫长的牢狱生涯中,得到的唯一有关家乡的音信就是文女遇害的消息,然而,他说,他在同一所监狱,亲眼见过那个杀害了他女儿的人,一个二十出头,看上去十分瘦弱的青年,他因偷窃判了无期,已经厌倦了监狱里的生活,突然有一天,他告诉同监舍的狱友,他杀过人,一个十几岁的女孩,在一个叫南宋格庄的地方,那是五月,他在暮色里拖着文女走进麦地,用石块砸烂了她的后脑,他在接下来的整个晚上都懊悔不已,文女百合花一样含露待放的样子在他脑子里挥之不去,他在文女身边躺了一个晚上,希望她能活过来,第二天清晨,他给文女翻了个身便趁着雾色离开了,他被带走的时候,元有隔着监舍的栏杆看着他的背影在走廊的尽头消失,他曾经拥有惊人的想象力,他用令人难以置信的方式将文女带到这个世界,又亲手将她的世界染成灰色,这个满腹怨恨,妒忌与报复心的男人,至今都无法从错愕中清醒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