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记 | 送别
车程三小时。每个县级市,每个小镇,看上去都极为相似,时不时闪过一片高大上的棕黄色楼盘,也叫什么“御庭”、什么“豪苑”。一切都是被规划过的,整洁得很,郁郁葱葱的绿。出租车里播着高清电视广告,小镇上也用滴滴,叔叔婶婶也住在“小区”的商品房里。小区门口的饭店每天变着花样给我们做菜,400块一大桌,洋葱蛤蜊、烤秋葵、醉蟛蜞、盐烤蹄膀、船钉鱼、红烧笋肉……我被劝着喝了二两黄酒。男人们总是自带酒水,脚下不知哪里藏着一坛子酒和成箱的罐装椰奶。喝了一点,都高兴起来了,还是一家亲。
奶奶雪白,干净,一点老人的气味都没有。她也完全没有神志不清,她从被子里伸出手,抓住我的手,又伸起手臂环住我,一下一下地拍我的后背。好久没见着了,好久没见着了。一下一下,拍了许久,仿佛岁月的钟摆不曾停止。
是啊,我为什么不来看您啊,我为什么要假装忘记爷爷奶奶啊。我每天人模狗样,假装斯文有品,玩茶喝咖啡,在微信上显摆,我为什么要假装自己没有这个老家,假装和这里的一切没有关系啊......
在殡仪馆门口的太阳地里站着,我从某个舅爷爷的女儿——舅姑姑那里第一次得知,我六个月就被送到乡下,所以小时候一口乡下话。可惜,此后忘个精光,成了一个不再拥有任何方言的人,一个没有故乡的浪子。两岁时妈妈接我回家,我和妈妈讲的第一句话是——“李娟有双红皮阿(鞋)——吾阿要一双红皮阿”。众人说到此总是大笑。李娟——我当年艳羡的远亲,此刻也在殡仪馆门口,也是中年人的沧桑样貌了。
据说我两岁出水痘没人管,因此在额头留下了至今未消的疤坑,但乡下本是放养,儿时在爷爷奶奶家度过的时光,寒假、暑假,并没有任何不好的回忆,而散发着“菊次郎的夏天”里的味道。我们是“城里孩子”,走家串户,总是受优待——“她们喜欢吃淡的”,奶奶每次做饭都这么说。“吃淡的”是身份象征,和浓油赤酱的乡下吃法拉开了差距。乡下的木床有台阶,宽大,被子缝有被头,厚重,带着木头和太阳的干燥气味。小孩子没有洁癖,也没有分别心,总是很快适应了乡下的茅厕、狗、水缸,至于传说中村里的巫婆,在蛙声中打手电筒走夜路,也让乡下具有了某种悠远的神秘的魅力。
老宅后面是场院,奶奶永远弯腰在一大片竹篾上晒馒头片或豆角。屋里终日有人坐在小马扎上,气氛悠闲。小河边的阿孜(贝壳)、丝瓜、毛豆、韭菜,都有后来饭桌上再难遇到的香气。温软的家猫总是孵在我的肚子上,有一次我拽它的尾巴,被它咬在手指上,奶奶大叫一声去打猫,抓住我的手,指天指地,嘴里念念有词。是啊,这正是那个保护过我的奶奶。
我们在不断的迁徙中渐行渐远。中考前的一个月,因为父母再次忙着搬家,奶奶从乡下来到我所在的城市给我做饭。第一天早上,我站在床边傻了眼,床单上红了一小块。羞耻心没有战胜对迟到的恐惧,我叠了被子跑去上学。晚上回家,只见桌上四菜一汤,床上平整如新,阳台上晾着被单衣服,散发着洁净和清新的香气。奶奶招呼我吃饭,只字未提床单的事。就在这短短的一个月里,我在灯下安心读书,功课突飞猛进,一跃进入我们那所省重点的直升名单。在奶奶营造出的宁静、秩序和安全感中,我奇迹般地抵达了自己最好的状态。
奶奶走了。寻着高音喇叭,一个“泪女”在唱“世——-上——只——有——妈——妈——好——”,尾音带长长一声哭腔。一段唱完,还有即兴说唱,“你养育了这么多儿女啊——啊——啊——”。
“泪女”唱了三首流行歌。妈妈悄悄说,我跪在地上忍不住笑了,被她看到,结果你猜怎么的,她也冲我笑了一下;后来轮到磕头时,我问她该磕几个头,她说四个,又冲我笑了一下。为什么?大概是因为她知道我没上她圈套,看出她在——骗人。
两女一男,举着萨克斯风,吹出粗鄙的声音,围着奶奶棺材转。其中一个女的穿着蕾丝黑衣,另一只手叉着腰。细听,是哀乐,远看,是勃鲁盖尔的漫画,肥硕圆润,夸张荒诞。
祭台前人头攒动,我站在孙辈一列,不停地为进出的人侧身,时而一只大碗伸到面前,轮流喝一口,红糖水,正是小时候奶奶装在保温瓶里的味道;时而有人分来一束香,一把硬币,哗啦一下撒在奶奶的透明棺材上。奶奶被抹了腮红,不像奶奶了,嘴里塞着一张红纸片,周身撒满假人民币,被子上也是。
殡仪馆的女司仪站在好不容易安置好的棺材边,庄重地举起话筒:“今天,我们怀着沉重的心情,为一位老人送行。让我们把鲜花送给她,每束20元。”说罢放下话筒,直视人群。冷场几秒,有人开始掏钱,有人没带钱包,不知所措。“太过分了”,妈妈低声说着去买了许多白菊,分给周围的亲戚。女司仪见没人再买花了,再次举起话筒:一鞠躬,再鞠躬,三鞠躬。
奶奶走后一年,爷爷也走了。两人都距百岁一步之遥,乡下叫喜丧。
又一次,早上五点多,坐第一班长途车去乡下送行。多年前,爷爷接我和姐姐回乡下过年,也是从长途汽车站走到家,在雪地里深一脚浅一脚,真是漫长的跋涉。进得家门,奶奶心疼地摸头摸脚,把我们塞进被子,从保温瓶里倒出滚烫的红糖红枣水,掰了油馓子洒在里面。
许多年前,出国的那一年,爷爷带着我走在乡间,逢人便嗓门很大地说:这是我孙女,她要出国了。
儿女们都进城了,买得起房了,孙子孙女们都出国了,然而这么多年,我们却很少回乡下看爷爷奶奶了。这么多年,我甚至连老家的地址都搞不清楚,说是听爸妈安排,不过是自己懒惰、自私和冷漠罢了。爷爷奶奶老了,听说我们来,总是提前艰难地洗了澡。吃饭时,奶奶手抖得厉害,根本也吃不了几口。我偷偷地丢下一些钱,虽然知道他们真正需要的东西,我从来没有给予过,甚至也不曾解释过。
他们这一代,勤劳、节俭、克己,一辈子在为儿辈、孙辈做贡献,仿佛一代人的义务。不像后来的我们,已和西方人一样,是讲究the virtue of selfishness的一代。自私何尝不是一代人的悲哀?无论如何学业有成,事业成功,生儿育女,在某个圈子占有一席之地,自诩为精英,常常不过是精致或油腻的利己主义者。
从大叔叔家,到殡仪馆,到墓地,都有人在放二踢脚,每个第二声都炸得人心惊胆战。
我毫无担当地站在吵闹而荒诞的葬礼中,走在灰扑扑的听从摆布的可怜的送葬队伍中,我正是他们中的一份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