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生活杂忆

(一)
其实我对父亲不愿意多回忆,因为想起小时候就是挨打的时候多。有一次华中村附六号,在大庭广众下这个何家的家长站在院子中央,右手狠狠拧我的耳朵。我也心中赌气,坚决不认错;对峙之下,耳朵拧的更生疼。心想不哭父亲会再狠狠地拧,不放声哭就不会松手,于是大哭,声震四壁。父亲赢了,手才丢开。还有一次挨打,他老人家坐在床上劈头盖脸地打,打得我钻到床底下;结果他老人家下来把我从床底下拖出来打。第二天上班,在华师图书馆,同事看到我便问他:你儿子脸上怎么青一块紫一块?他挤出笑脸说:他不小心摔了一跤。人家喔喔,不相信,他拉着我急急走开。那时候,我跟他上下班,在华师附小读书,想起来那是小学二年级。
第一次觉得父亲厉害,是在棋盘街五十六号楼下楼梯边房间住的时候,还是婴孩。那时晚上睡觉,母亲的手臂是我的枕头。一天晚上醒来,母亲不见了,大哭。过一会,母亲挤到我身边,躺下安慰我;结果父亲在另一头用脚狠狠蹬我。吓得我动也不敢动。
还记得更早住在五十六号楼上时,那时房间在走廊尽头。早晨醒来,这一次母亲怎么会不在身边,一个人在空空的房间里,恐怖得大哭。母亲过一会来了,厉声喝止。知道妈妈也是并不总是温柔。第一次明确感到是挨打,是五十六号楼上,是后来住在楼梯边的一间房间。那时还在上幼儿园,晚上最怕的是两件事,一件是远处蛇山上火车的爬坡声,一件是父亲陪你读图画书问问题。翻开一本画册,上边杂七杂八许多人在玩,但残缺一些东西。比如一个孩子有一个牵东西的姿势,天上一个孤零零的风筝。父亲问他们之间差个什么?我大概没有回答满意,结果忽然头顶上被狠狠地琢“菱角”,那是真疼,也是真哭。从此,对幼儿少年的智力游戏题感到恐惧。长大了些,小孩子们常被喜欢卖弄聪明的大人们考查类似的问题。比如一座桥,走过去需要十分钟,一个士兵巡逻不准人过桥,士兵桥面上巡逻五分钟一个来回,你怎样过去不被士兵阻拦?这类问题一遇到就昏街,从来没答对过。
其实真正的问题答对过,又被人不相信。后来在华中村附六号,有一次看一本讲“小人国”的图书。书中画了一个巨人下到深海里,把小人国的舰船都用线拖回来了。女孩子邻居说这个巨人是抢劫,我说他是对的,他在制止战争,说了这么个意思。结果隔壁她爹陈辉老师抬头奇怪质问我:你说的是你家大人教你的吧?我说不是,他撇嘴不信。后来在洪湖陈家河小学写作文,写诗歌,回家父亲问今天做了什么。我说做了作文,拿出作文读给做饭的父亲听,“苏修野心狼,得势更猖狂,口头上社会主义,欺骗世界人民……”,读到这里,父亲打住说:“你抄的吧?”
父亲小时候骂我有一个口头禅,比较集中的时间是在华中村地下室的时候。那时我读初二,上学出门,放学进门,父子见了面他就动辄大骂:“你呀,你知道吗?你将来长大会当流氓,我会看到的!”他即便是上班赶班车,也要骂完了再走。扔下我是一头雾水,蒙头蒙脑不知犯了什么错。这个年龄段,这钟詈骂搞得人很惶惑,很不自信。长大后做人,生怕当了流氓,结果吃了大亏。试想,历史上的枭雄,秦皇汉武,那个不是流氓处世,与人周旋。试想,一个卑琐得屁都不敢放的老实坨子,不能敢破敢立,冲决时俗,与世周旋有出头的可能吗?后来稍大了也曾体贴父亲地想,是他的曲折的政治经历,导致脾气不好。现在不以为然,人生谁没有天上地下的摔打?我也老之将至,回忆这些问题,认识到这是父亲孩小时候受娇纵的结果。只看得到自己有理不得伸张、受憋屈的苦楚,看不到、原谅不了他人的感受。这一点,母亲比父亲至少要高三个学位。如果说父亲苦修是学士毕业,母亲的忍养至少博士出身。
我遇到过一次父亲跟同事吵架,那时高中刚毕业。华师图书馆照顾子弟赚点生活费,暑假要子女到书库整理图书。其实是象征性的,做不了什么事。在一个闷热的下午,忽然一人在书库另一头高声詈骂:“你个忘八蛋,我骂你就是个忘八蛋……忘八蛋”。声音很熟,细听原来是父亲的吵骂声音。过一会,隔壁书架那边有两个同事在轻声议论:“老何的脾气太坏了,你就是有理,你也怎么能这样呢?”忽然抬头,他们发现我站在对面看着他们发呆,说话的老师立马止口,场面一时很尴尬。成年的儿子就在现场,做父亲怎么能够这样不克制地动怒呢?这件事,我没有跟父亲点破,观察他的样子,跟平常一样;他后来也似乎没提这个事情。所以,估计父亲无论何处,纵情欢骂是个常态;至少不是罕见。另外,这个暑假一个月的打工过去了,很奇怪的是,父亲丝毫没有给我提起工钱的事。现在想来,还是我忘而记错了?
父亲不仅脾气坏,而且处事偏执,对家人同事都这样。我那时高中快毕业,在昙华林七十九号住,非常想有一把吉他。我准备买一把,给他请示,结果他老人家死活不准。我说我不要你给钱,我自己有买一把吉他的钱(大约三十块钱就够了)。他老人家居然说:“你敢买回来,我就敢把它砸了!不信你试试。”这件事,到今天都是遗憾:一个人缺少音乐,人生缺少色彩。随着父亲的年龄老至,有一次居然摔盆子摔碗。还是在昙华林,我顶嘴,我说:“你知道为什么晚上公鸡叫有人听,青蛙叫没人理?”“为什么?”他问。我说:“因为公鸡一夜只叫三遍,青蛙一晚上嚼个不停。”结果他随手拿起洗澡盆砸我,把隔壁艾妈妈都惊动了,回头背后跟我说:我把你爸爸说了一通:孩子大了不能随便动手动脚,会记仇的。
后来搬到了华师,那时我也参加了工作,有一天上街自己给自己买了件类似夹克的棉袄。(表妹肖岚说那是击剑服。)回到苗圃宿舍,他看到了儿子自己赚钱自己给自己买衣服,没有表扬说你买了件新衣服好看,只是一个劲闷头不语,感到他今天晚上房里客厅进进出出次数特别多。到了我坐下洗脚,准备上床睡觉的时候,他突然从房里出来,挺立在面前,向下厉声说:“何立明,你今天要想在家睡觉,你就把身上衣服臂肩上的口袋剪掉!你要是不剪掉这个口袋,你就不要在家里睡觉。”我很生气,我这是司门口大街上解放路商店才买了穿上的新衣服,大家都说好看,你怎么要我新衣破相?我脑子一热,穿上鞋子摔门出去,到别人家睡觉去了。
父亲的怪脾气也遗传到我,我在单位也是不轻易服人。在单位把头头脑脑呵斥得脸上白一阵青一阵的时候,也是不鲜见的。虽然单位领导没有公开给亏吃,背地里“凉在一边”的经历,也不罕见。这些都是修养和方法欠缺得结果,要不得。跟人学人,跟鬼学鬼;有什么样的爹,便有什么样的儿子。这也是姓何家的教训:拘于小节,大事不会;小聪明有,大出息不会。何姓后人后代要加强学习、进德修养,警惕狭隘,人生以有更大进取。
呵呵,到此暂时搁笔。
(待续,2019年12月18日星期三)

(二)
在我的记忆中,搜不到父亲对我格外疼爱有加的记忆。比如买一双鞋,买一件衣服,买一本书,买一个学习用品。父亲大概自己从不逛街,所以也从不带我逛街。至于带我吃馆子,哪怕是吃一个小食摊的记忆都没有。反而,小吃是叔叔那一年下放过年回城,在粮道街三十三中学附近一个小摊,吃过一次豆皮,焦黄的皮,白糯米和香菇碎肉记忆最深。后来叔叔有一次离汉回崇阳生产队,听说我欠别人2角钱,清早把我从床上叫醒,给我后离开。其实是华中村金家的儿子擂肥,平时给一二根烟抽,然后成为找我们要钱的理由。不过这2毛钱我没给他,我去棋盘街路口小人书摊上,薄书2分一本,厚书3-4分钱一本,最厚的5分钱一本,坐在条凳上看了整个上午。把这2毛钱看完了,剩下1分买了糖吃。记得从姑姑的钱包里,那时她在读书,也拿过一次2毛钱,好像也是这样打发了。当然,结果是挨了一场打。至于大哥,有一次兴冲冲带我到江汉电影院买飞票,看《小兵张嘎》。结果他小人家自己飞到票进了电影院,叫我外边等。孤零零地站在电影院门口,最后自己回家了,那条回家的路好长好长。这些事都是小学一二三年级的事情。
所以,那个时候,家里办学习班的办学习班,下乡的下乡,下矿的下矿,上班的上班,孔雀东南各自飞,家里空空荡荡,父亲的亲情真的没有记忆。不过,很热切地记得母亲能够答应我的要求,曾经应诺给我买过一个“玩具”:一只装两节一号电池的手电筒。这个手电筒令人无限快乐,它的灯柱在华中村夜晚的上空,像天幕下的舞台照灯。
也要说是父亲带我看过一次演出。那是在华师附小二年级,下午刚放学回到图书馆,父亲说在等我去看演出,催促我快走,是到省荣军礼堂看杂技。一老一小紧赶慢赶,热汗淋漓赶到时,早已开场。不过压轴的台柱子节目看到了,是夏菊花在叠起来的高凳上后腰弯过脚背,下去嘴衔菊花。刚看完这个,表演就结束了。又紧赶慢赶回华师汽车房,赶班车回华中村的家。父亲待人虽无亲昵,也有亲和的一面。那时吃钟饭,我放学早,先到教工食堂吃。他要我自己在他钱包拿饭票,每次我总是多拿1角2角钱,一两二两饭票。结果后来积攒多了,没有用。有一次拿出来退给他,他没有责怪,只是问:为什么多拿饭票呢?我说:我想有一天可以想吃什么就吃什么。他问:你每餐没有吃饱吗?我说:吃饱了啊。
父亲勤劳持家的一面,我有过一个感受。那时我刚上小学一年级,是个秋天,还在棋盘街小学读书。父亲上班前跟奶奶说,要我下班前拿根扁担到昙华林老华师大门口去接他。起先我还很兴奋,班车开到了,结果看到父亲嘿嗤嗤搬下满满一筐红苕。落地后,掏出一根长麻绳交叉搁地上,搬动筐子放下去,拉拉捋捋四条绳子上来结个扣,扁担插进去,一头搁在我肩膀上,叫我跟他抬。虽然父亲尽可能把绳扣移向他自己那一边,一年级的我走起来左右摇摇晃晃。班车上的人都走光了,我也不记得是怎样走到附六号的。
父亲做活有麻利的一面。我小时候喜欢砍树斫枝,搬回家里烧灶。有一次,居然将人家取土后遥遥欲坠的一个碗口粗的小树搬回了家。(华中村是延伸建在武昌城的城墙夯土台基上。)小树枝打磨光了,把粗树干搁在院外厨房窗下,想得到父亲的表扬。结果回来似乎是故意骂了几句,给邻居看的。进到厨房,取出斧头,三斧两斧劈出了一堆柴火,搬进厨房,剩下院子里干干净净。留下了父亲手脚麻利的深刻印象。
父亲待痞子恶人,也有应对得干净而滴水不漏的地方。那时候,我从华师附小转回到棋盘街小学。大概四五年级,文革中的孩子喜欢跟风,欺侮家里成分不好的孩子。我们家那时人都各自走空了,只剩下我跟妹妹何立红,在华中村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子,虾子吃泥巴的社会生态下,属于被吃的泥巴。那一次,我热血冲脑门,死拼硬抗,跟上门闹腾的孩子们打了一架。出头的那个他怕了,丢下棍子跑,我捡起棍子追,追得很远。结果他滑倒了,我手上的那一根杂木棍,刮风似地朝头上打,头打破了;他用手护头,又打烂了他的手指。我看到了鲜血,吓得丢下棍子,跑到一个防空洞躲了一天。他的家长是个工宣队,来到家里讨说法。晚上我站在父亲侧后边,低头装怂,又跟着父亲上门道歉,看望那个头、手被纱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坏小子。回来路上,直到家里,一直到后来,父亲却没有说一句我的不是。后来搬到昙华林79号院子,我到咸宁温泉打工时的一个带我做水电小工的 “陈师傅”,居然找上门来访问。我跟他干过几个月的建筑工地,有同情他无业无产阶级的一面,但我很不喜欢他流氓无产阶级的另一面。来到家,父亲却很热情,吃吃喝喝送他出门。我临了把他带来的一包饼干退还给他。陈师傅不要,我说:你这东西值几个钱?我不要!扔给他,他收下离开了。返身回到昙华林79号院子,进到家门,父亲问我:你把他带来的礼物退还给他了?我说:我不喜欢他,退了!父亲说:你好狠啊。
其实,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以不变应万变,这个狠劲是跟父亲学的。那一年,叔叔在咸宁遇到了感情问题,回来很紧张,对父亲说会死人的。父亲带了叔叔到厨房侧间,也让我一旁傍听。分析得头头是道,结果后来的发展果然像父亲分析一样,潮起潮落,安静褪去。所以,人品厚重,做人不怕,便能说敢于说。这成为父亲的特点。
总体上,从我成长过程中目及的家族史看,我们家可以说父亲是苦笑应时艰,孤诣撑危房。所以,大家公认父亲于这个小家族是有功的,大约父亲觉得有功便有发炸的资格。何家不说,包括何家媳妇,不单是奶奶被呵斥过,就是曹家,妈妈的妈妈家家也被呵斥过。有一次把门前的一根丝瓜掐了拿回家,被他呵斥:为什么不等没有菜的时候再掐下来吃?(家家背后说,谁知道路过的孩子不定就偷摘走了啊。)妈妈的弟弟小舅舅也被父亲严厉批评过。有一次他买了一双皮鞋,父亲斥他:你腰间盘凸出去买大皮鞋穿,就是不明事理!
从没有见过父亲炫耀自己的新鞋新装,因为他根本没有在商场里为自己买过一丝一线。
可以说,父亲唯一的奢侈品,就是半磅牛奶伴随一生。烟酒茶,后二者没有,就是抽烟只是大公鸡牌,(1角2分一盒?)更早时候,记得住在华中村附6号的夏天,每天吃完晚饭,父亲在小饭桌面上摁下一两分钱,我扫进掌心里,握紧了穿街过巷,去涵三宫路口买烟。这家店的圆球牌烟(2角钱一盒)拆开摊在盘子里,掌柜让我自己取一根二根。拿回来递给父亲,他嗤亮火柴棍,美滋滋地点上抽。至于游泳牌(2角5分钱一盒)及其以上的牌子,父亲从没买过。文革开始后,家里奶奶遣返、妻离子散,就更没有余钱了。后来在洪湖,改抽城乡牌。(8分钱一盒?)记得那一次,大哥何西明从山坡寄来一封信。父亲搁在一边不看,先忙于做饭,再吃饭,吃完饭洗完碗,再才打开看。然后呢,高声念给隔壁下放的老师听:“亲爱的爸爸,我这个月什么什么没有了,也没有钱买米,请您给我寄五元钱……”父亲自嘲地说:我就知道来信是来要钱的,所以我得先把饭吃完,吃完了再看信。
说完哈哈大笑,充满了无可奈何的革命乐观主义精神。
想一想,我真的没看到过父亲流泪,但感受到父亲也有男儿有泪不轻弹真伤感的时候。那一次,他眼孔里的神情恐怕比流泪还要凄寂。那是1969年干部下放,父亲带我,母亲带何立红,一家将分两处,在阅马场鼓楼洞口分手。母亲牵着幼儿园的妹妹说是去一个商店买点东西,横过马路,踏上人行道反向走,越走越远;我们直接去汉阳门码头,乘船去洪湖燕窝。父亲时不时回头,跟着父亲回头看过去,看到母亲也正回头往这方向。我想,或许是父亲看母亲,母亲看儿子,儿子看妹妹……。好在,现在这一切成了过去。
写到这里,忽然发现,在这里谈论父亲的关键,是“父亲”二字的位格要高举,不能低看。父亲不单是小家之主、小家之长;议论“父亲”要把握父亲首先是大家之主、大家之长。否则家族亲党有不理解、会不答应。所以,随着改革开放,政策落实,阳光照耀的还有奶奶、姑姑、叔叔、姑爹和舅舅,除了大儿子、二儿子、小姑娘,还有何家,曹家,肖家。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
所以,父亲晚年总是念叨:感谢共产党,感谢邓小平,感谢你们大家都读了书。由此,社会上升通道打开,人人基本公平不受欺压,大家有了改变命运的机会。父亲自己呢,也从图书馆到图情系,又到信息管理学院,入党提职,还评了学院(或者华师)最受欢迎的教师,提出图书馆学的研究观点成为省图书馆学会的立会特色。少年读书如日出之阳,中年读书如正午之光,老而读书如秉烛之明。父亲老之将至,闭门研读教书,讲堂老树开花;后又享受了离休待遇,人前人后更有精神。每每华师校园里行,前额高举,下巴与地面平行,疾步如飞,连母亲都跟不上。当然都为之骄傲和高兴。
从八十年代以来,我每次回华师,都有母亲汇报你爸爸最近又干了什么,动辄跟着父亲全国全省开会旅游。照的相片,无不雄赳赳、气昂昂。所以,父亲的晚年是幸福的。再加上儿孙满室,五世同堂;应该说,父亲的一生是无憾的,我们无需、也无资格为之哀怜。
(待续,2019年12月18日星期三)

(三)
父亲给我最大的惠顾,是不缺书读。印象最深的,是在读小学前,在华中村伴我去幼儿园的路上,给我说:我明年给你订《小朋友》杂志。听了很高兴,所以印象很深。但随后没有实现,想来是因为文革的来临。我们家被中华内衣厂抄家,就是在66年进行的。那时打开五屉柜翻看大人的东西,看到最多的,就是母亲和蕲春往来的信件。蕲春为母亲开的证明。证明她很早就离开了前夫地主的家庭。
说到这里,想起一件事。有一次无意摸到母亲的一件旧棉袄里有一个硬东西,好奇心促使我用锥子跳开针线看,结果里边是一小叠全国粮票,意识到母亲的惶恐,在准备随时逃难。至于说抄家以后母亲被勒令胸挂黑五类的黑徽章上下班,上下班路上,就是大热天也左手挽一件衣裳去遮挡它;回华中村家时,母亲近路不走走远路,偏偏从昙华林老华师穿过,绕远道回家,大院里人迹稀少,悄然从云架桥回家。有一次被我无意看到了,这就不说了。
还是回头说父亲。在华中村附六号,那时父亲从图书馆借回全年装订的整套《儿童时代》。凡是书库里收藏有的,都一一借回来,满足了读书的愿望,消磨了儿童时代。后来到了洪湖,父亲拮据,一直坚持订人民日报,还有参考消息。跟着父亲后边读。居然还有下放干部批评父亲不该给参考消息孩子读,父亲不理会,我也渐渐养成了读报读世界的习惯。所以,打小我对世界地理比较稔熟,安道尔都知道。返城后,回到华中村地下室,父亲借回来各种杂志。印象最深的,好像是一本《世界概览》之类的百科杂志,描述了维苏威火山爆发的过程:一个农民在锄地,发现秸秆下边有丝青烟,锄头扒开麦秸,原来烟是从地缝里冒出的……。描述新奇生动,留下深深好奇心。还有庞贝古城的遭遇,和后世如何发现了它,引起对里边的离奇场景持久的向往。
后来,父亲又借回了全套《水浒传》来读,第一回“张天师祈禳瘟疫 洪太尉误走妖魔”,读罢念念有词。后来到咸宁打工,叔叔说最喜欢浪子燕青,这一点是后来高中以后体会到的。当时看书,最喜欢的还是能掐会算的智多星吴用。到了高中,受同学影响,读了巴尔扎克、司汤达、莫泊桑、左拉……。这些都是父亲按要求借回家来读的。有意思的是,文革刚结束,大仲马的《基督山伯爵》很吃香,父亲拿到手也是有时间限制的。他夜晚下班回来读,我白天读。还有莫泊桑《一生》,自然主义作品,他老人家居然自己读,说是有色情描写不给我读。他上班后,我翻出来自己读……到顶的“暴露”,其实也无非是说女主人翁乳房,一个大些一个稍小。
当然,后来自己买书读了。红楼梦是工作后在显真楼前地摊上买的,三国演义是父亲后来买的,我在他书架上拿来读的。我自己对文学理论和方法更感兴趣,书买的基本是这些。
现在想来,客观上,父亲对我有机会接近书的帮助最大。二年级在华师附小上学,桂子山老图书馆的二到五楼书库被我跑遍了,一个人在灰层和污浊的书库空气中,翻检了不少影书、画册、漫画来读。后来,父亲到图情系上课后,父子之间还有几次交流写作心得的经历。那时湖北省图书馆研究会成立,父亲积极参会写论文。他提出的“图书馆美学”,受到湖北省图书馆界的好评,学会拿这个概念,作为省图书馆学会的研究主旨和特色。父亲很得意,在苗圃家里,拿出学会刊物上登载的文章,讲解给我听。前边是概念,后边延申讲到图书馆建筑本身,讲图书馆的前庭后院种花养草,都是图书馆美学的范畴。父亲对“图书馆美学”研究一发不可收拾,发表了一组文章计三四篇。
后来,我读到了山西学者智效明的文章《罗家伦与清华图书馆》,讲清华大学图书馆建设的时候,校长罗家伦强调要把图书馆建设成为校园里“不厌舒适”的地方。他从德国进口钢化玻璃、芬兰进口橡木地板,还有每张阅览桌子都安有一台绿色罩子的台灯,落地窗外大树婆娑、蜂鸣鸟语……,要把学生都吸引到图书馆里来。我便想到了父亲的“图书馆美学”的经典论断,如果不是一个老图书馆人,是切入不到这个深度的。后来读书看到,钱钟书的夫人杨绛,当年进清华,就是冲着清华图书馆的华丽恢宏去的。
所以,父亲对华师图书馆做了哪些具体贡献,我不知道。但可以说,但就此观点,父亲对华师的图书馆事业和建设理念是毫无愧色的。
那时,文革结束,万物复苏。父亲在图书馆给青年职员讲课,讲古代文献、讲目录分检、讲古汉语六书……,回到家里,无不是得意表现在脸上。后来图书馆清理善本的工作,父亲也是投入了极大的热情和发挥了专业能力的。记得后来推轮椅上的父亲在新图书馆散步,还有年轻教师向父亲请教华师图书馆善本的来历与去处,可惜父亲已经昏聩老矣,已经支支吾吾答不出了。
记得,我在二师学校参加省教委教师处“中师校园现代化建设”课题组。我就是找到父亲,他带我到新图书馆,介绍“这是我儿子,想查一些东西”,得以进教师书库翻检资料的。之前,有教育部师范司组织的曾宪梓全国中师青年教师教育教学论文比赛,我的论文被省里评为一等奖,要拿到全国去评。回到华师找打印社打印,那时还是铅字打印。父亲看到了,很高兴,很热情,执着要为我看看,借以帮助改订。我给他看,在忙于找华师和教院老师写推荐评语的同时,回到家结果发现父亲看看停停。他那是在真琢磨啊!但我上交截至的时间不等人,我强行拿走了。父亲追出来说:我可以帮你看看润色啊 ?!
我说:没有时间了。其实,是对他前边看过的部分,提出的意见不太满意。我拿走了稿子,名字叫《诗经国风“桑”义源流辩及词义考》。父亲看我出门,表现了十分失望的神色。现在想来自责,我何必那么急呢。结果,教育部师范司给出的评奖结果是全国二等奖。一等奖四十名可以到俄罗斯旅游,排后边的没有了。我很失望,对父亲说了。父亲鼓励说:已经很不错了,毕竟是全国的奖嘛。
后来,陆陆续续参编了一些《大学语文》教材。父亲听说了,要我给他看,谁能想到,父亲不单认真看了我撰写的专题部分,还做了大量红笔订正。
我的《中国士人》一书出版后,我专门拿了一本送到东湖医院,要给父亲看看。回头护工跟我说,他在手指抠书皮,他拿不住书,也看不到。我捡起书看,果然封面被父亲抠毛糙了,还抠出一个小洞。父亲不能够看到儿子写的独著,如果他能读到,虽然是一本很抄书的书,但断定父亲也会高兴的。后来又出了两本专著,再就无心拿到医院给父亲分享了。
我能够体会父亲对读书的看重,我自己也有体会。我们家生活在华中村那样一个知识分子成堆的地方,父亲平民出身从无到有的上升地位,我们家一直受社会打压而逼向卑贱的经历,加上家族上辈好强不服输的脾性(比如,父亲和母亲,都曾无数次回忆自己的父亲,他们曾是一二个好赌决不赖帐的大赌徒),这些都导致我们家人虽然口里没说,心里却会不忘的一个东西,那就是对于一个恰恰又是被最看重的知识、思想和信仰对象抛掷在历史底层的敏感和屈辱。
追求卓越,敢为人先,这是武汉人自我写照。作为汉川来的武汉人,拥有这个脾性也是自然。我总是对相处较好的朋友说:我的心里从来有恨,就是这种被边缘化的恨(古汉语中,“恨”也有遗憾的意思)。如果要说有安慰的话,何家下一代层层超过上一代,这是不服输,是家族进步的表现。这一点,上辈父亲有功,下辈同仁也可以无愧。逆水行舟,祝福晚辈们在父亲、爷爷、太爷爷面前自励,继续保持进步发展的好势头吧。
最后,我不能代表别人,但就我的心里而言,我觉得:父亲,您可以平静、放心地走了。
(待续,2019年12月19日上午,星期四)

(四)
其实,回忆父亲也是总结父亲,总结父亲也是总结一个人如何在时代潮流中安顿人生;我们作为后人,或许从父亲一生得到应有的启迪。
说起来,父亲是五四新文化滋润的一代人,新伦理新观念已经逸出传统文化的束缚;父亲无牵挂解除第一次婚约,现世静好无芥蒂,就是证明。根本上,父亲是受到五四“启蒙和救亡”精神熏陶成长起来的一代,五四文化是他们成长的土壤。
我在洪湖的时候,每次上厕所,找父亲要纸。父亲都是把成摞的检讨底稿,从中间撕开给我用。我读到上边的文字,父亲似乎写道曾经参加过国民党,似乎还有个虚拟的连长职务。(也可能说的是别人。)这个国民党干系父亲从来没说过,我冥冥中相信有那么一点。因为在父亲年轻的时候,是国民党如日中天之时。当年孙中山在广州成立临时政府,国民党那时是北洋政府的反对派。文化立场上,它代表着五四新文化的方向。所以即或是鲁迅,1926-1927从北京政府教育部出来,也南下广州,原因之一也是受到国民党的吸引。学者许纪霖说鲁迅到广州,就是冲着国民党去的:国民党在1924年以后改组,学习苏俄的经验,面目焕然一新,那个时候它是一个革命党,主要依靠意识形态。国民大革命兴起以后,很多北方知识分子孔雀东南飞,开始认同国民党。为什么认同?因为国民党代表了“五四”以后的新气象。
所以说五四“启蒙和救亡”的两个主题是普遍性的,国民党在搞,后来共产党接过了这面旗帜。然而,由于中国近代的屈辱情结,实际重心上往往是救亡取代了启蒙。父亲生活和成长这样的背景下,年轻新知识分子的热情应该是与救国救民,乃至社会主义运动之时代潮流是一致的。这就是为什么父亲没有去读“武汉大学”,而是选择了前身是中原大学的革命大学——“湖北教育学院”。毕竟,后者与“时代进步”铰接更直接,满足了热血青年投身社会革命冲动的集体无意识。
当然,后来父亲总是说自己,是因为一个要交学费,一个不要交学费,爷爷吝啬而不给所致。
后来,我看到的资料似乎不是这样。1949年以后几年,武汉大学是不收学费的;即便是1949年以前,中国国立大学学费不超过20元,私立大学60元。如果父亲志趣在学问,且坚定决心要走专业知识化的道路,而不是热心在社会变革、选择投身革大的路,学费不应该是理由。既然武汉大学已经录取,或者取之十分把握,就不应该是湖北省教育学院的结果。所以,我觉得父亲读大学的二选一,终归在志向选择不一样。比如,他同一届的同学毕业分配都是去了东北解放区。父亲也留校,如愿搞了行政,不久去了北京出差开会是他曾经滋滋有味的话题。

之所以要纠缠这个问题,是因为我感觉到:父亲在文革中每个阶段的运动到来时侯,都是积极开始、主动投入,过程中间呢?每一次必然移向被动挨批,终结于办学习班、下放农村的结局。这几乎形成了他这个历次运动积极分子的一个噩性循环。
为什么会落得这样?这是多少年来都一直纠缠在心里的一个悬念。
当年下放陈家河的干部们,如果职位一一数来,一个王义廉跟父亲同学同事,常年病号不上班,在大马路上跟人下象棋;一个于景金,大概政治系行政兼代课,双肩挑必然两头不精进;一个老吴,跟父亲一样也是中途转来图书馆的;还有一个姓刘的胖子,是后勤处园林科的;其余两个:一个年龄最大,凡事倚老卖老,温吞水;一个年龄最小的,毛手毛脚,连个挑子都扎不紧。这些人不是搞行政,就是搞教辅的。唯独一对李姓老师夫妇搞教学正当年,却是外语系教授俄语的,而俄语在中国大学也已经被取消了好多年。总之,可以从职岗看到,陈家河这一批下放干部的业务不硬不专或不正宗,要么是半路出家的,要么是可有可无的,要么是过了气的……。回头看看,那些安居华中村的老牌教授们,没有一个下放的。这是一,父亲没有权重的专业。
那么二呢?二是把精力用错了地方。那一年,在洪湖陈家河大队。有一天,生产队又要开会批斗地主。在大队小学门前的土台墩上,低头站着的是一个矮个子陈姓地主,(这个村子还算好的,因为是同姓。而隔壁的那些村子里,尤其是公社所在地斗地主,地主们一听到开大会,六月暑天也要回家穿棉袄,因为五花大绑是必然的下马威。)这个陈姓地主正是我们刚刚搬进去住的那一家的房东,他儿子的房间就在堂屋对门,这个地主自己则住在大屋前的偏棚里。当大队书记宣布批斗会开始时,我万万没有想到第一个跳上台子厉声揭发批斗的人,竟然是外来的下放干部父亲。父亲声嘶力竭,说自己搬进屋子那天,这个陈姓地主外边跑进来跟他炫耀,说这屋里四面墙过去都是木板皮包裹着的。你这不是想变天吗?!父亲又说,还有一次晚上,在小队仓库开完了批斗会出来,这个陈姓地主走在路上若无其事一样,居然跟同路人看星星,聊明天的天气会怎样。你这不是态度不老实吗?!
后来呢?后来有一天,下放干部们每月逢8开例会。会议在后来专门给下放干部修建的一排土坯茅草房前的空地上开,我在屋里做作业。我从发言的声气听出这是一个专题针对专门对象的思想批判会,对象就是父亲。别人很批,父亲狠点头;非常认可似地,还飞快在笔记本上记。中间休息,进屋来喝水时,脸色灰溜溜的,但又强撑着。喝完水,重新出去接着开会,父亲在一群老弱病残面前,诚挚地深刻检讨,挖动机,把自己的“资产阶级思想”挖得鲜血淋漓。看似诚意,其实很尴尬。革命不是请客吃饭,革命是刨心剥皮。
到了1971年返城后,回头看到我的两个发小好朋友的父亲,选择是当逍遥派。一个是外语系的李定坤(佚名的《写作手册》就是从他书架上借来抄的),一个是中文系的邢福义(冯梦龙的《杜十娘怒沉百宝箱》也是从他书架上借来读的),都是安然在家,沉甸甸木头菩萨似地,外力搬移而不动。他们文革中的逍遥之法,就都是找一件于公于私于革命都能够接受的专业事情来做。一个参加翻译了《瑞典史》、《挪威史》,一个以样板戏为例子写了《汉语语法》、《汉语修辞》两本书。一年三百六十天吃饭、睡觉和写稿子,绕着运动走;也可以说运动绕著他们走。待到了文革结束,大学重归教育制度,两个人的“偷闲”之作转而成为研究成果。同是一个华师人,为什么一个无逃于运动反复冲击,一个能够维持本位,文革后第一批就上了正高?
孔子说“危邦不入,乱邦不居。天下有道则见,无道则隐”。中国是一个皇权国家,加上国家太大,皇城鞭长莫及不好管理,所以皇帝施行的政策往往以杀伐代管理。在中国,动辄流放大官、整饬小吏的各种花样运动,历朝历代比比皆是。所以针对国情,北宋《资治通鉴》作者司马光提出了如何做一个“智士”的标准:“邦有道则见,邦无道则隐,或灭迹山林,或优游下僚”。我觉得,父亲吃亏就吃在不逍遥。有一次,我中午正在图书馆睡午觉。父亲兴冲冲把我打醒,叫我去2号楼看一场批斗会。这个会批斗的是数学系两个人:一个是隔壁王家的爸爸,一个是山上王家的爸爸。他们被摁下头,戴牌子、坐飞机,都是住在华中村的我们邻居。因为是邻居,所以父亲要我去看。
其实,要说父亲最大的失败,我觉得是做人太积极,做事太上进。这些自觉不是出自“启蒙”,而是赶“救亡”的时髦。父亲自由的思想,独立的精神不够,亦无以学古人“大隐隐于朝”。大丈夫气概呢?孟子有言:“大人者,言不必信,行不必果,惟义所在。”大人必有大行,何谓大行?“从道不从君,从义不从父,人之大行也。”试问道义何出?现代性的回答是出自专业。事实正是这样:父亲后半生为什么扬眉吐气?除了普遍性的政策调整,就是改弦更辙,执了图情系专业牛耳,归依了专业。学校的专业就是讲台,课讲得好,地动山摇,鬼神不敢欺,做人自然骄傲。
上边这些感觉文字,既是对父亲的祝祷,也是供父族母党、兄妹子侄反省和批评的供状,勿要使父亲的悲剧重演。到此,“父亲生活杂忆”暂告一段落。说错了批评,对不起了,我的父亲。
(全文完,2019年12月19日晚,星期四)
文字心香,吾父尚飨。
(2019-12-21.19: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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