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槐
夜雪已过,天未放开,靠窗的这里有光,小宇不紧不慢吃着早点,她一个人享用着六个人的大桌,粥碗乳白,桌面暗黄,汤匙偶尔碰在餐盘里叮叮吟响。
宽敞的店面食客却没几个,除她以外只有对面的两男一女,他们在同一桌,都在挺拔肆意的年纪。女孩讲着什么,有时会笑出声,眼睛很大,也会说话,男孩轮流解答着或附和着,彼此谦让又不甘落下风。
小宇微低下头,舀起半勺白米粥放进嘴里,隔着两个男孩的背影,她看到了曾经的自己,她的眼光从她脸上划过,以不经意的力度和速度,躲过了对方的觉察,如果正面交锋她定会落败,她知道。
“你好幸运。”她想,寡淡的米粥一时变了味,一点苦混着一点涩。
窗外是细雪覆盖的枯枝,雪太单薄,带不来浪漫也压不住残损,寥以欣慰的是那树她熟悉,在冰冷中尚能感受到秋的余温。
那是槐树,一种北方常见的树,她老家的门前就有一棵。小时候她喜欢抱它,双臂尽力展开却怎么也抱不过来,好大。爷爷说它活了一百年,妈妈说它还能再活一百年,爸爸说它碍事要砍掉,只因新买的拖拉机打不过弯。她抱紧大树,被一把扯开丢在地上,她坐在地上哭,撕心裂肺地哭,哭大树也哭自己。
“它是你爹还是你妈?有种哭到死!”她不哭了,树不是爹也不是妈,不能给她吃饭穿衣也不能给她交学费,但她认为自己有种,她的“种”是不被这个男人左右,更不让他言中。
命是你给的,路我自己踩。
从那以后她果真不再哭了,她坚持剪了短发穿了单色衣,除了春忙秋收,她把所有时间和力气都用在看书学习上,只是最后依旧成绩平平。
爸爸看了成绩单说,考一百有什么用?考一千我也指望不上,不如早点下厂挣钱。爷爷说,哪朝哪代都有用,文化比钱金贵,妈妈说,识字能识命,识命能改命,爸爸说,你们就会瞎折腾,有个屁用。
她被打击没被打败,较之一个没有怜悯心的农民,她更相信先贤,也更努力学习,只是她的脸如同雕塑,心变得越来越坚硬,越来越像爸爸。
正当中考的那个夏天,妈妈走了,她忍到考试结束才偷偷跑去坟地里抽噎,泪砸在土里颗颗打结,直到被爸爸驱赶回家。临近高考的那个冬天,爷爷走了,她骑上自行车一路奔袭,脸迎着风湿了干干了又湿,他们都没像槐树那样活一百年,没能等到她用知识换钱改命。
终于她离开了家,也离开了那个男人,她可以有自己的生活了。她买了一面镜子,注视着里面那张脸一天一天改变,由女汉子变回女孩子,她这才发现原来自己皮肤这么好,竟没有被日头和油烟摧残,要感谢妈妈。
她恋爱了,在一个高年级男生一年有余的追求下接受了他,他说她有一种气质,琢磨不清却很迷人,他们的结合是命运使然,这让她感动。
有一天她问他,我们能活多久,他说一百二十岁,她说怎么可能,他解释说以后科学进步了,每个人都能活一百二十岁。她又问槐树能活多久,他笑笑说,一千两百年,但是长不过我们的爱情。她选择相信他,如同相信自己坚若磐石的意志。
毕业后的第二年他们分手了,“这就是你所谓的‘命运使然’?”她鄙视他。他手指交叉在一起,然后左右摊开说,相遇难难别离,花开花谢不由己。她更鄙视他,给了他一巴掌。
失败的爱情同样是知识,她总结,学习,消化,依旧坚若磐石,期间她等待,追求,在等待中追求,十年弹指。
男人是丑陋低等的动物,即便有爷爷一样的个例她也不会遇到了,这是她的命,改不动,认了,也就轻松了。
紫色眼影的服务员端上一笼奶黄包,还有一杯奶茶,她打好包带出了店,出门前她本打算买回新鲜蔬菜亲自下厨,这是之前一天的约定。
床很大,那个男人还在呼呼大睡,她下身还在隐隐作痛,直到昨晚他才知道她是第一次,直到天亮她才相信一个有过十几年婚姻的中年男人还那么疯狂。
他是爱她的吧,他为她离了婚,他要把市中心的这套房子改成她的名,一切都准备好了,只等他醒来他们就会去民政局领证,这也是他们之前的约定。
“那张纸不重要,我只是想用它留住你。”他说这些的时候情真意切,容不得她怀疑。
她把小笼包和奶茶轻轻放在床头一侧的书柜上,转身退了出来,带上门,下楼。一个快递员提了两米高的包裹在等电梯,没猜错的话,这是那个男人网购的圣诞树。她想他是认真的,他一直在用力,挖空心思取悦她,却不知道她喜欢的是槐树不是圣诞树,喜欢骑行不喜欢股票,喜欢白米粥不喜欢奶茶。
既然男人不懂得如何爱,又怎能以不爱的名义怪罪他们?乡下的爸爸不会没有爱,那棵依旧枝繁叶茂的大槐树可以证明,彼时的男友不会没有爱,他没有逾矩的忍耐可以证明,楼上的中年男人不会没有爱,他在她耳边喘息着说“小宇,我爱你”可以证明。
他们都是她的命中注定,注定在生命轨迹中出现,带来一些又拿走一些的男人,不能拒绝,无法遗忘。
天空亮了一些,白茫茫的那一片似乎是太阳,她走到一颗槐树下,环开双臂抱住了它。
每个人都可以活一百二十岁,她还有漫长的八十几年去度过,还有时间去等待,去找寻,去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