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言秋日胜春朝
金黄的田间点缀着少许的翠绿,我如同游赏在一块巨大的波斯地毯上。听着父亲侃侃而谈,心中燃起一把莫名的火,烧得恼意冲上胸腔,我张口便是要喷出一些既否定又伤人的话来。
但我还是不自觉地一怔,让纷乱的思绪随唾沫咽了下去。问自己,到底是怎么变成这样的呢?放任浮躁与不安,将仅存的冷静与理智占据,让它们像毒蛇一样盘踞在自己的心中,再越缠越紧,直到无法控制。是什么时候,我开始为了否定而去否定的呢?
也许,是从姑太太那儿开始,我逐渐发生了变化。
小时候,我最爱听姑太太讲她以前的故事。每次去看望她,我都会搬来一把小木凳,放在她的大摇椅边上。她讲故事的时候,大摇椅随着墙上古旧的钟摆“哒哒、哒哒……”地摇啊摇,时间的长河在她口中仿佛无穷无尽,又好像她可以在时间的隧道中任意穿行,阅尽人间无数。一旁的瓷杯摆放在大水缸的破旧的木盖上,溢出淡淡的茶香,蒸腾的白汽,模糊了她那只仅存瞳仁的视线,氤氲了她眼角纵横的沟壑,温柔了她饱经风霜的眼睫。有时讲着讲着,她便去会了周公。
后来,我的世界越来越复杂多变,越来越多姿多彩,越来越丰富新奇,新的玩伴、新的环境、新的事物,把我的注意力全都吸去了。然而,姑太太的故事却翻来覆去,一成不变。我们相处的时间越来越短。我上一次回去,那已经是一年前的事了。她具体说了些什么,我也已经不记得了。只记得还未来得及喝上一口热茶,我便匆匆离开,满是不耐。
然而,近日看到一个小故事,我则若有所思,懊悔不已。故事中讲了一对父子,一位老父亲问儿子,从窗外飞入的鸟叫什么?老父亲问了三遍,儿子回答了三遍。但最后一次,儿子大声地对着父亲吼叫,“那是一只渡鸦!”后来,那位老父亲去世了。儿子整理老父亲的遗物,其中包括了几本泛黄的日记。他翻阅老父亲的日记,发现幼时自己曾问同样的问题,他问了11遍,而他的老父亲耐心地回答了11遍,最后他终于记住了。在日记中,那位老父亲写道:“那是一只渡鸦!”看完日记,儿子抱头痛哭。

我们年少气盛,刚播下种子就急着去收获,把祖辈不稼不穑的劝告抛之脑后,没有半分秋的沉稳与睿智。
罗曼·罗兰这样评价秋天,“你接收了春的绚烂和夏的繁荣,你也接收了春的张狂和夏的任性;你接收了生命从开始萌生,到稳健成熟,这期间的种种苦恼、挣扎、失望、焦虑、怨忿和哀伤;你也容纳了它们的快乐、得意、胜利、收获和颂赞。”秋之美,美在它的包容,而我们的祖辈也未尝不是如此,在我们一次次厌弃他们迂腐守旧和不愿进步时,他们也一次次给予了我们理解与包容。这世上,再也不会有比他们更了解我们的人了,我们所经历的,他们也曾经历过,成长,便是如此。
夕阳的余晖不顾一切地向大地扑来,父亲的影子被拉得很长,很长,推到我的跟前,一声呼吸般微弱的“对不起”在秋风中消散。
“……在《罗生门》的译序中,林少华就这样说,书山稗海,文史苑囿,于其中沉潜往复,从容含玩,钩沉稽古,发微抉隐,一旦发而为文,厚积薄发,自是信手拈来,随机生发,行云流水,纵横捭阖而不可抑勒。兼容并蓄的作者很多,例如陈村推崇的木心,称其为“中文写作的标高”。木心卧东怀西,他的文章应该多读读,一定能给你带来启发……”父亲在前面轻轻地讲,宛如一阵秋风拂过。
我颔首以应,父亲似乎惊愕于我今日的顺服,他回头无声地张了张嘴,却什么也没说。
春来百花争艳,我却言秋日胜春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