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上坟
妈妈说：明天去上坟，你要不要去？
我很开心地表示要去要去。
现在年纪大了，比起去商场，宁愿去山上。
妈妈说，要把我从杭州带给她吃的榴莲蛋糕带上山去，给奶奶尝一尝。
我说好。
奶奶一辈子应该没吃过榴莲，更没有吃过榴莲蛋糕。
天气真好，拥有冬日的暖阳。
我们一家三口向山上走，不断遇到一些面熟的不面熟的父老乡亲。
他们笑着说：你们也来了啊。
我们笑着说：是啊，你们也来了啊。
即使完全不认识，大家也会微笑着互相点头致意。
多好啊，只属于乡下的温柔，即便我这个轻度社交抗拒症患者，都觉得挺好。
祭拜的第一位是我的太太婆。
其实我每次来都不记得这是谁了，因为一年也就来一两回，所以有点记不清。于是要弯下腰去细细察看墓碑，墓碑上刻着她的姓氏，也刻着很多后辈的名字，反向推导，才终于确认这位是我的太太婆。
太太婆是一位什么样的女人，我一点都不知道，问爸爸，他也一点都不知道，因为他也没见过她。我只能想象，她有一双小脚，穿着蓝布衫，脑袋后面梳一个圆圆的发髻。
很奇怪，太太公没有和太太婆葬在一起，太太公在哪里，爸爸说他也不知道。
在那个兵荒马乱的年代，一个人也好，一座坟也好，说没了也就没了吧。
妈妈在一边感慨，人活一辈子，就这么一场空。
是啊，就这么一场空，这世间就只剩我们几个人还记得她，而所谓记得，却连她的名字都不知道，我也不知道这到底算记得还是不记得。
于是想起《奇葩说》最新一期的辩题，爱人死去后要不要把ta的记忆交给AI，我想要支持黄执中那个观点，要啊，想给每个普通人一个机会，证明自己曾经真真切切地在这个世界上活过，也曾有过心潮澎湃的瞬间，也曾有过刻骨铭心的情感，也曾有过独一无二的体验。如果我的太太婆的记忆被存放在AI里，也许那一天的那一刻，我突然就动了心思，想要去看一看她一生的回忆，想要知道她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太太婆虽然一个人，不过也不孤独，因为不远处，安葬着她的儿子儿媳和小孙子，也就是我的太公太婆和小爷爷。
爸爸说因为小爷爷终生未曾婚娶，所以和父母葬在了一起。我很好奇这是为什么，在那个年代，他做了一辈子的单身狗，也是挺特立独行的。如果我也一辈子不婚嫁，有一天我走了，在那个世界见到了小爷爷，大概就会觉得特别亲切，见面的第一句话就是：小爷爷您好，我是您的优良传统继承人。
我们大概会格外投机，这个没有后代的人，可能会把我当亲孙女那样喜欢。
不过我应该是见不到他们的，因为爸爸说他们早就不在这里了，早就投胎投得无边无际了。
妈妈就在一边抬杠说：那你还来这里干嘛？还烧纸给他们用？
爸爸说：咳，也就是当做一种纪念。
人为什么会有传宗接代的本能呢，大概就是希望每年的这个时候，有个很遥远的后代，还能纪念一下自己，而不至于千里孤坟，无人探望，无处话凄凉。
如果人的记忆能够存放在AI里，再把这个AI植入到另一个活着的人的脑袋里，那么人就相当于可以永生了，传宗接代这个执念，才会被彻底终结吧。
再走十几米的山路，就来到了爷爷的墓。
爷爷的故事，我终于知道一些了。
据说，他本是个很有钱的生意人，结果被合伙人骗去毕生积蓄，怒火攻心，吐出血来，后来就死了。 妈妈说，骗爷爷钱的那个人的后代，得了癌症。
妈妈总是相信，一切的一切都有因果循环。
爷爷的墓在这里，而奶奶的墓，却在遥远的另一座山上。
据说是奶奶不想跟爷爷葬在一起，大概因为奶奶一辈子太苦了，她对爷爷充满了怨恨，怨他那么早就撒手人寰，恨他留下她一个寡妇，含辛茹苦把四个孩子拉扯大。
所以，至死也不想再见了。
这得多苦呢，又得多恨呢。
也就大半年没有来看奶奶的墓，发现已经快被疯长的竹子遮蔽住了。
一个人被遗忘的速度，和ta的墓被竹子遮蔽的速度，哪个会更快呢？
反正，我已经不记得奶奶长什么样了，因为她在我小学三年级时就去世了。我只记得小时候经常跟奶奶吵架（大概直觉里知道奶奶偏爱她的孙子而不是我这个孙女），还记得妈妈也经常跟奶奶吵架。
妈妈把榴莲蛋糕放在墓碑前，说：老娘，你还记得你的孙女吗？
我在旁边忍不住笑出声来，觉得妈妈好像现在说话还带着怨气似的，妈妈看我一眼，也笑了。
祭品静静地躺着，我们静静地环顾四周的景色。
以前大人们都说，奶奶的这个地方风水极好，依山傍水，前面是一个水塘。这样好的风水，奶奶会把我们这些子孙后代保佑得非常发达兴旺。
我想，中国的老人可真累啊，活在这个世界要管孩子，去了那个世界也没得歇，还要接着管。
爸爸开始笑着回忆一件事情。
奶奶下葬的那阵子，正好是禁止土葬开始实行火葬的时候。那天爸爸得知有人进村来突击检查，还要去炸坟，于是拼了命赶在这些检查人员之前，把奶奶的棺材拖出来（刚下葬还没封门），藏到了不远处的一个土丘后面，偷偷目送检查人员从奶奶的墓前离开，这才躲过了一劫。
爸爸说，那天他好像如有神助，一个人居然有那么大力气。
妈妈说：是你老娘在给你助力呢。
我听着这个又怪异又荒诞、宛如天方夜谭的故事，想象着当时的场景，觉得又好笑又难过，想象刚刚失去了母亲的爸爸，心惊胆战地把奶奶的棺材护在身后，躲在土丘后面暗中观察，可不是又好笑又难过吗。
如果不幸被发现了，爸爸一定会跟他们拼命的吧。
我之前一点都不知道还有这样一个故事，妈妈是知道的，可我不知道，大概那个时候我太小了，他们也不会跟我讲。
于是我又想，爸爸妈妈的漫长的人生里的故事，我又知道多少呢？
我想我知道得并不多，可是我很喜欢听爸爸妈妈讲他们以前的故事，每知道得多一点，我就觉得，以后可以用来怀念的东西，可以多一些。
爸爸有一回说，爷爷去世之后，家里实在太穷了，奶奶养不起四个孩子呀，于是决定把最小的小叔叔送给别的村子里一户没有儿子的人家。
临到那户人家来领小叔叔的那天，襁褓中的小叔叔却突然发烧，大哭不止，实在没办法，只好临时把第三个儿子，也就是我的爸爸，送给了那户人家。
可是爸爸那时候已有五六岁，已经养不熟了，那个村里的小男孩又天天欺负他，他就天天跟他们打架，有一天，实在被欺负得太凶了，爸爸这个才五六岁的小男孩，一气之下走了几十里路，跑回了村里。 到了村里已是晚上，他走到家门口，心里委屈得不行，可是又害怕得不行，不敢进去，生怕被奶奶责骂。
一个小小的孩子，又冷又饿又累，在墙角默默蹲了好几个小时，直到我的二伯伯走出家门才发现了他，二伯伯赶紧大声喊奶奶。
奶奶从屋里出来，什么都没有说，他们三个人抱在一起放声大哭。
爸爸说，他一直都记得那晚的月光，特别亮，特别亮。
奶奶的墓前有一盆黄灿灿的菊花，开得正旺盛，一只蜜蜂撅着屁股钻在花芯里，正在专心致志地劳动，另有一只蜜蜂飞过来，想要抢它的地盘，它头也不回，伸出后脚，干净利落地一踹，一jio就把寻衅滋事的蜜蜂给踢开了，正在一旁认真观察的我笑得前仰后合。
过了一会儿，又有一只蜜蜂飞过来，跟它打了起来，经过几秒钟的搏斗，它认输了，飞走了。
蜜蜂之间的搏斗好轻松，不像上次在电视里看公鹿跟公鹿之间搏斗，拿自己的一双大角朝着对方的一双大角哐哐哐一顿猛砸，真刀真枪地搏命，真担心他们会血溅当场同归于尽。
蜜蜂的蜂生，应该也挺简单的，飞来飞去采采蜜就好了，不像人类的人生，太辛苦了，活着时那么多欲求和责任，死了之后，好像也还有那么多希冀。总而言之，人生啊，太苦了啊。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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