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寺记
查看话题 >晋北行(八):大同华严寺,辽西京的光荣与信仰
从应县到大同,路上可看的古建筑其实也不少。应县的净土寺,浑源的永安寺和圆觉寺塔,当然还有恒山脚下的悬空寺,我们也都一一看过。而最后的高潮自然还是大同。
这几年我也来过大同好几次。第一次去的时候,古城的新城墙还没修完,城墙脚下还是一片黄土,古城一部分是新的,一部分是旧的。最近一次去,城墙已经完工,可以免费上去散步,还算热闹。而古城依旧是新旧参半,从闹市到废墟也就几步路,倒有一种魔幻的感觉。主导大同改造的耿市长,在当地人气颇高,但在古城的保护上,也引发了不少争议。

无论如何,大同的历史,还是很辉煌的。
大同,兴起于北魏初,名曰平城,是当时北魏的都城,云冈石窟最早就开凿于此时。到了辽宋时期,大同的战略地位愈加重要,其地「东连上谷,南达并、恒,西界黄河,北控沙漠,居边隅之要害」。五代时,石敬瑭将大同所在的云州割让给了辽国,之后无论辽、金,都从此处出兵南下进击雁门关。辽兴宗兵败西夏后,设大同府为西京,成为辽国的西部屏障。

华严寺的历史
如今位于古城西门附近的华严寺就是辽代大同府的一座大寺,寺内辽金遗构留存至今,非常珍贵。它最早的建设年代,很可能就是兴宗朝。其中大同现存最古老的木构建筑,华严寺的薄伽教藏殿,就建于辽兴宗重熙七年(公元 1038 年)。它的建成,与当时编纂的《辽藏》关系很大。《辽藏》,又称《契丹藏》,即辽代官方主持雕造的大藏经,整个编纂、雕印的过程从辽圣宗时期开始,一直延续到道宗朝。而薄伽教藏殿就是用来保存雕印完成的部分经书,殿内金代石碑上的碑文对此有所记叙。

清宁八年(1062 年),大华严寺在辽道宗的敕命下建设落成,严格来说,应该是在辽兴宗的建设基础上扩建而成。辽代华严宗盛行,华严寺的建立正反映了皇家对其的推崇。
华严寺是国内少有的坐西朝东的寺院,这和契丹民族崇拜太阳的习俗有关,在一些辽代寺院遗址中,这种布局其实并不少见。当时寺内的建筑很可能是按南北两路轴线分布,薄伽教藏殿就位于南边的副轴。根据史料的记载,此处还有一座宝塔,很可能位于薄伽教藏殿的东边。

辽金更替之时,大同成了战场,华严寺也遭战火,金初仅余薄伽教藏殿、守司徒大师影堂(即海会殿)和宝塔、斋堂等建筑。天眷三年(公元 1140 年),在几位高僧的募资和主持下,华严寺迎来了大规模复建。我们今天看到的大雄宝殿即为此时所建,它就重建在辽代大殿的原址之上。据现有的资料来看,原来的辽代大殿很可能是一座十一开间的巨构,里面存放着辽道宗之前七位皇帝的造像,乃皇帝祭拜御容之处。这是辽代非常重要的仪式,足见华严寺在西京的地位之重。
金元时代,华严寺在数位高僧的主持下,一直处于帝国佛教网络之中,建筑和规模都得到了较好的维护与发展。到了元末,佛寺又遭战火侵袭,仅余薄伽教藏殿、海会殿和大雄宝殿。明朝的大同作为军边重镇,一切以军事为重。明初衰颓的华严寺也成了一大粮仓,辉煌的寺业就此中断。

如今华严寺分为上下两部分,上华严寺为北边大雄宝殿这一路,下华严寺则是南边薄伽教藏殿这一路。这两部分的区隔始于明朝,下寺在明洪武年间先恢复,上寺则在明宣德至成化年间得到一波建设,大雄宝殿中的五方佛即为这段时间所造。
虽然明清华严寺屡有修建,但失去了和中央政府的紧密联系,不再能恢复往日的宏伟规模,上、下二寺界线也愈加清晰。
民国时,华严寺也得到了一些小修缮,基本保持晚清的样貌,当时寺内尚存有两座辽构、一座金构。令人痛惜的是,其中的海会殿,当时唯一的悬山顶辽构遗存,在 1950 年被当时占用下寺的小学拆毁。
最早发现大同辽金寺院的是日本学者伊东忠太,那还是尚处清末的 1902 年,随后关野贞和村田治郎都对华严寺进行了研究,并取得了一定的成果。但中国学者也不甘落后,营造学社在 1933 年前往大同考察,收获颇丰。梁思成和刘敦桢随后写出了著名的《大同古建筑调查报告》,将实地考察和对《营造法式》的研究结合起来,其系统性的理论后发制人,一举超越了日本学者。

华严寺最近的大修是在 2008 年到 2010 年,新建了不少仿古殿宇,开放后成为大同古城内人气最旺的景点。今天我们去华严寺,看到的是一座又大又新的寺院,但其中的重点还是那两座老木构:辽代的薄伽教藏殿和金代的大雄宝殿。
辽代珍宝:薄伽教藏殿
进山门往南路走,不多时便可看到一座高台与其上的大殿,这就是薄伽教藏殿。它的名字可一拆为二,「薄伽」就是世尊音译「薄伽梵(Bhagavad)」的简称,而「教藏」则指明这里是藏经之处,所藏的就是前面提到的《辽藏》。殿内四椽栿下有「重熙七年」的墨书题记,即大殿的修建年份,距今将近千年。
薄伽教藏殿坐西朝东,建于一凸字形的高台之上,面阔五间,进深四间八架椽,为单檐歇山顶。这处台基的高度达到了 3.53 米,与其上大殿的体量相比可说是非常高大了,这也突出了薄伽教藏殿的重要性,背后则是皇室对《辽藏》的重视。



大殿屋顶举折甚缓,比例协调,四角结合檐柱的生起微微上翘。根据上世纪 80 年代大修前的调查,飞椽有被锯短的迹象。如今屋顶的瓦作、脊饰、套兽等都在大修中被替换,原来的鸱吻为辽金遗物。




大殿的外檐斗栱一共有三种。柱头上是重栱计心造的五铺作,耍头为屋内乳栿的后尾。补间铺作同为两跳,立于直斗之上,第二跳华栱直接以替木承托撩风槫。转角铺作相对复杂,也是五铺作,在栌斗上出斜向的抹角华栱,两跳之上就出现了四个并排的耍头。转角铺作中的抹角栱,是辽代建筑的典型特征,它增加了转角铺作之重,与收缩的补间铺作、扩张的柱头铺作形成了一放一收的韵律。


进入殿内可以看到大殿柱网为金厢斗底槽,也就是内外两圈柱子围合,中间俩四椽栿下的柱子为后世所加。柱头卷杀明显,底部柱础石不加雕饰。殿顶布满平棊(天花板),将部分梁架藏了起来。平棊上的图案非常丰富,其中有明代添配的,也有上世纪大修中补换的。其中的散花飞天彩绘姿态生动,虽经过后世重描,仍含古意。中间佛像上有三个八角形藻井,与独乐寺观音阁类似。


梁架结构为殿堂造,在当心间的平棊之下可以看到四椽栿对前后乳栿,其上用垫木和圆柱支撑起我们看不到的草架(剳牵、四椽栿、平梁)。而在次间柱缝上用柱头枋代替了四椽明栿,其上的草架结构也略有不同。整体来说,大殿的梁架风格简洁,直来直往,少有装饰。



薄伽教藏殿的木作还有一大看点,就是围绕三面墙而立的木造壁藏和天宫楼阁,可谓是辽代小木作的精品,极为珍贵。这也是当时安置《辽藏》的经橱,如今经书已失,壁藏犹存。只可惜我们没法走近看这些壁藏。尤其是最为精妙的天宫楼阁,位于大殿最后面,只能透过佛像的空隙瞥见一部分,却也足以让人惊叹。
这些小木作的精巧设计,也反映了华严宗中无穷无尽的华藏世界。一粒沙里见世界,小楼阁和大殿宇的对应关联正反映了佛教世界观中自相似式的无限循环。


大殿的内槽是一个凹形的砖砌佛坛,上面一共有 34 尊塑像,绝大部分为辽代原物。正中端坐于莲花座上的是竖三世佛:过去燃灯佛、现在释迦佛、未来弥勒佛。这仨造型相似,背后是火焰形背光。菩萨、弟子、护法天王、供养人则散布在各处,最外侧是文殊和普贤,回归华严宗的主题。整组造像的布局非常有条理,而且从大门进来就会发现,当心间的佛正对着你,而旁边的胁侍菩萨也都侧着身朝向你,空间设计很好地考虑了礼佛者的视线。

佛坛上一共有十四尊菩萨,四坐十站。与佛像一样,菩萨都面容圆润饱满,身上衣纹飘带都非常精致。其中立像皆身形修长,站姿优雅,不少呈 S 形,最为突出的就是南次间那尊著名的「合掌露齿」菩萨,也被誉为「东方维纳斯」。菩萨头上的宝冠丰富多样,其中鎏金高冠为辽代菩萨的典型冠饰,来源于辽代贵族的穿戴。比较有意思的是当心间两尊坐着的菩萨都穿上了甲胄,胸甲和云肩非常明显,这也反映了辽代统治者对佛教在军事上的护佑深信不疑。
除了菩萨以外,南北次间的四尊供养人像也都各有特点。虽然个头不大,但姿态各异,似乎各有各的性格,一同组成了听佛说法的生动场景。在南北次间的大佛前还各安置了一尊小佛,这种配置看起来很奇怪,从其风格判断应是辽金造像,很可能是金代对大殿进行修缮时从别处移入的。



整个佛坛上造像的布局极具整体性。无论是每一间从中间向两侧的排布,还是整体三尊佛像与四尊菩萨坐像的排布,都以一种弧形的围合方式呈现在观者眼前,展现出空间的纵深感,而不是单纯将塑像平铺开来。而作为主尊的三世佛与其上的藻井融合得恰到好处,凸显了其身躯的高大,给人庄严之感。四大天王分布在四角,基本背对佛坛,护法的意图表现得很明显。


精致的壁藏和独特的造像布局,共同营造出庄严神圣的佛国世界。据学者推测,这与兴宗朝佛教末法思想的蔓延有一定关系,也就是当时人们对佛法可能遭受的损毁有所担忧。在这种背景下,对大藏经的梳理保存,三世佛的布置,以及表现四大天王的护法,都反映了当时统治者对佛法永续的追求。薄伽教藏殿的高度以及在全寺轴线中的位置,也都体现其在华严寺中的重要地位。
金代巨构:大雄宝殿
告别薄伽教藏殿,可登上西边新修的华严宝塔。地宫据说用了 100 吨纯铜来打造,一片金黄,确实闪瞎我的眼。登上顶层可俯瞰上、下华严寺以及整个大同古城中心区域,视野还是非常不错的。尤其是一旁拆掉的老城,一片废墟,和隔壁看上去很新很华丽的华严寺,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人们总在不停地改变着世界,究竟什么能真正抵御时间呢?

视野中最吸引人眼球的,还是要数上华严寺中建于金天眷三年(公元 1140 年)的大雄宝殿。这也是现存辽金木构建筑中体量最大的一座。据殿内梁枋上的题记,这座巨构的建造持续了四年以上的时间。大殿立于高四米的台基(现存辽金建筑中最高者)之上,气势恢宏。大殿面阔九间,进深五间十架椽,长宽比接近 2:1,为单檐庑殿顶。屋顶坡面平缓,出檐较深,檐口平直,散发出古朴的气息。


登上台基,更能体会到大殿体量之大。当中只开三道板门,都为营造法式中壶门的样式,形制古朴,比例也与柱枋相符,很可能为金代原物。当心间上有两块匾额,一为明宣德二年的「大雄宝殿」,一为明万历四年的「调御丈夫」。屋顶的鸱吻也非常巨大,由黄绿色琉璃制成,高 4.5 米,是现存最大的琉璃鸱吻。其中北端的为金代原物,下部龙首向前探出,发达的前爪撑着屋顶,大口张开吞下正脊,姿态颇为生动。




外檐斗栱共五种,其中柱头为标准的五铺作双杪计心造,耍头为批竹昂式。撩风槫下置有通长的挑檐枋。当心间补间铺作出 60° 斜栱,稍间出 45° 斜栱,为典型的金代风格,丰富了外檐斗栱样式。虽然大殿是金代重建的,但很多地方还留有辽代的做法。比如阑额和普拍枋出头处不加装饰,而是垂直截取,沿袭了辽代旧制 。


走进殿内,立马感觉到室内的空旷。最边上的尽间两缝用的是标准的五间六柱,而中间的七间六缝前后仅用四柱,每缝仅用两根金柱,同时这两根金柱向内移动了一些,位于两山次间中线上。这种减柱加移柱的方式也是金代的典型做法,属于《营造法式》中「金厢斗底槽」的一种变体。这样既节省了用料,又给两排金柱前后均留下了一间半的较大空间,便于观瞻与礼佛。
配合中央五间十架椽四柱的做法,前后用三椽栿对中间的四椽栿,其上是带有彩绘的平棊(天花板),为明宣德四年至景泰五年所增补。


中央佛坛上是明代的五方佛。中间三尊木雕是宣德二年由寺僧了然禅师于北京所塑,边上两尊泥塑由姿宝和尚完成于景泰五年。佛像面部方正,上额较宽,螺髻顶上有宝珠,背光装饰繁复,带有火焰纹与大鹏金翅鸟,为藏密风格。大殿南北两侧还有二十诸天的塑像,身体前倾,姿态各异。殿内四壁上绘有巨幅壁画,为清光绪年间民间画工所在明代壁画的基础上重绘,保留了一些前朝的构图,但技法相对粗糙。壁画内容丰富,涉及华严宗、净土宗、密宗、禅宗等,共绘有人物五千多个,总面积在山西省内仅次于永乐宫。



大雄宝殿中佛像与壁画的布置反映了明代华严宗的发展,尤其是对禅宗的吸收,同时也延续了与密宗的融合。而五方佛中间毗卢遮那佛背后的当心间正是华严三圣的壁画,也体现了整座寺院以华严宗为统摄。
全新的华严寺,吸引了不少来到大同的游客,在这里伫立近千年的薄伽教藏殿与大雄宝殿,看着周围的废墟与高楼和来来往往的人群,不知会作何感想?当年营造学社的前辈们在此发现了辽金建筑的秘密,一定非常开心吧。今天我们来到这里,被艺术与文化打动,同样激动异常。前人的精神通过建筑跨越时代,触及今人,大抵也是一种永恒。
参考资料:
《大同古建筑调查报告》 梁思成、刘敦桢
《大同华严寺及薄伽教藏殿建筑研究》 刘翔宇
《大同华严寺百年研究》 刘翔宇、丁垚
《大同华严寺辽代彩色泥塑赏析》 张丽
《从上华严寺看辽代建筑装饰艺术》 赵黛丽
《山西大同上华严寺壁画研究》 曹巍
晋北行古建筑系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