岚调│迷失东京:那杯威士忌里 藏着你所有的心事

一、
《迷失东京》是索菲亚·科波拉的第二部电影,只用了27天,花了400万美金。但她凭借这部影片拿下了2004年奥斯卡最佳原创剧本以及最佳导演提名。
即使成绩如此耀眼,我在更年轻的时候,对她的作品总有一些偏见。一来是因为科波拉这个姓氏在好莱坞实在太过显赫。毕竟,他的父亲是导演了《教父》三部曲的弗朗西斯科波拉。再加上好莱坞那些名声卓著的亲戚,索菲亚科波拉的得奖到底是实至名归还是有家族力量的加持?第二,和《教父》的宏大,深沉和细腻相比,《迷失东京》是轻盈,散漫的质地,很容易让人觉出小清新的调子,并不具备成为经典的潜质。
这种偏见一直左右着我,以至于索菲亚·科波拉后面的两部电影《在某处》《牡丹花下》尽管得了大奖,我都没有过多关注。

一直到很多年后,我独自从上海飞往香港。百无聊赖中,又打开了《迷失东京》。那是一种猝不及防被击中的感觉。这让我意识到,自己从来没有领略到《迷失东京》的好。那种迥然于《教父》的好。
老科波拉在创作上,是传统的现实主义手法。尽管《教父》描述的是意大利黑手党在美国血雨腥风的发展史,但他的镜头充满了古典意味的稳定性和确定感。所有的用光和构图都极为讲究和精准,宏大但又秩序井然。科波拉的电影就像文学中的托尔斯泰或者巴尔扎克。深厚的现实主义根基以及高超的表现技巧。我总觉得现实主义作品中,人和人之间的关系有一种脱胎于农耕文化的黏着感和人情味。而现实生活中,老科波拉极其在意家庭成员之间的关系,和老婆相伴五十多年。
但到了索菲亚·科波拉这里,从思想的源头来说,和他父亲是截然不同的。她是城市中长大的人,她身上更多的是城市快速膨胀带来的疏离感,孤独感和荒诞感。她更接近那些现代派作家的东西。王小波评价杜拉斯的《情人》,说“看上去是散漫凌乱的,但是段落与段落之间是精心编排过的,你无法将它的任何一段调换顺序。”
《迷失东京》的好就在这里。在漫不经心的表象下,是对人的精神状态极为精确的捕捉。那种置身于异国他乡的迷茫,孤独,疏离以及时不时出现的带着荒诞色彩的冷幽默。
拍摄这部电影的时候,索菲亚·科波拉刚刚离婚。创作者情感和作品有时候是互为对标的。
二、
美国影星哈利斯来到日本拍摄威士忌酒的广告,在酒店邂逅了陪着丈夫来出差的夏洛特。一个是结婚二十五年,事业有成的中年男人。一个是大学刚毕业,结婚二年,人生即将进入新阶段的年轻女人。

整部电影都没有大开大合的情节,串起整个故事的,全是一些微妙的小片段。一次邂逅,一个眼神,一场小酒,一段聊天。而所有的这些片段最终勾勒出了男女出人公的完整生活和精神状态。
电影的开始,哈利斯落地日本,车窗外是光怪陆离的东京夜景,他拍摄的威士忌广告被挂在大楼的最高处。他看着那个广告,满眼的陌生感,仿佛那不是他自己。
酒店充满日本式的小而精致,浴室的淋浴器无比低矮,电台里面播着无聊日文的节目,到处都显得格格不入。远在美国的老婆大半夜的传真给他,不是指责他忘记儿子的生日,就是让他挑选家里的地毯颜色。
三得利日本公司的人尽管对他彬彬有礼,甚至贴心的为他安排了一个应招女郎上门,但是拍摄过程,因为语言所造成的沟通障碍一直存在。

索菲亚·科波拉从出生开始,就跟着父亲混迹电影拍摄现场,她对那些明星状态的捕捉,有自己的角度。没有高高在上的仰望,是一种很日常的白描手法。她避开了一个明星本该有的光芒四射的一面,而选择了镁光灯照不到的那个地方。男主人公就是一个普通的四十多岁男人的样子,家庭生活波澜不惊但又琐碎无聊,事业看上去万人瞩目,但却填不满迷茫和虚无。所有的人都需要他,但是所有的人无都无暇顾及他内心真正的需求。
夏洛特是耶鲁哲学系毕业的学生,嫁给摄影师老公两年,老公事业处于上升期,因此她陪伴着一起来日本出差。
我们可以看到夏洛特为异乡生活做出的努力。她和日本的太太们一起学习插花,并且努力将酒店装饰一番,但最终不慎撞伤了自己的脚。她努力跟丈夫的朋友们一起社交,但却永远有一种局外人的感觉。夏洛特是迷茫的,那种无法融入却也找不到自己的迷茫,不管是对于东京,还是对于自己的婚姻生活。
哈利斯和夏洛特在酒店的酒吧相遇了。哈利斯拍摄了一半的威士忌广告,西装后背上的夹子都没有取下来。夏洛特穿着深蓝色的,带条纹的小领子裙子,学院派的打扮。点了一杯伏特加,最烈的酒。哈利斯为他点了根烟,两人随意的攀谈起来。

这是一个细节非常精确的段落。一个耶鲁大学哲学系毕业的女生,半夜在酒吧点了杯最烈的酒。她的生活困境全在这里了。
那是两个美国人在日本的邂逅和慰藉,也是人生短暂的麻醉剂。电影的最后,哈利斯回美国,夏洛特失魂落魄。两人在日本的大街上最后相拥。
如果说这部电影有遗憾的地方,那就是这个结尾。好像导演最后终于没忍住,在一碗苦菜里面加了一把糖。
消失在人海,总比人海中相拥要帅气啊。
还好,导演接下去拍了另外一部电影《在某处》(《Some Where》),在这部电影中,一切都臻于成熟和完美。

三、
《在某处》的调子还是《迷失东京》的调子,但是在题材的选择上显然更加极致。《迷失东京》是将男女主人公放置在异国,去捕捉那种被放大的情绪,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因为人物和空间的转换,增加了一种讨巧的戏剧感。但是《在某处》彻底放弃了那种戏剧感,将故事放在美国本土。加州,洛杉矶。在最习惯的日常中找出隐藏的戏剧冲突,那当然是更考验功力的。

《在某处》的主人公还是个好莱坞巨星,叫约翰尼。常年居住在好莱坞日落大道上的夏特蒙特酒店,过着混沌而纸醉金迷的角色。
很多人说《在某处》实在是冗长无聊,想不通为什么威尼斯把金狮奖拱手送上。我觉得,在这部电影中,索菲亚·科波拉刻意营造了一种冗长的电影时间和间隔效果。她就是要让你觉得人和人之间的不可理解,他人即地狱的感受,以及这个世界的荒诞性。
电影中,约翰尼叫了两个钢管舞女郎来房间跳舞。性感撩人的舞蹈结束后,他居然已经在床上呼呼大睡。从节奏的角度来说,那段钢管舞显然占用太多时间因而显得冗长。但是,如果不是这样,你如何能理解主人公同样无聊乏味的心情?
酒店的房间每晚都有派对,一个想要出名的年轻人看到约翰尼,赶紧向他询问一些经验。就在两个人短暂的交谈过程中,不断有人从他们中间走过,不断的干扰谈话。那种感觉,让我想到几年前,新闻记者宴礼中的一篇文章,讲记者下乡采访。当地领导为了隐瞒事实,不断的安排人来打扰。那种写法和导演的拍法事实上是一样的,都在制造一种烦躁的情绪。那绝对是刻意为之的一种表现手法。
空虚的约翰尼无法派遣自己的孤独,找了一个女朋友过夜。但是摄影机远远的放在房间外面,我们只能隔着窗子看到约翰尼和一个面容模糊的女人相拥亲吻。那种距离和疏离,也暗示了这样的感情是隔阂的,不亲密的。
从很多方面来说,《在某处》确实更深邃,更冷静,更成熟。
新鲜的女人,盛大的颁奖,狂欢的派对,没有什么可以消除一个人的孤独和迷茫。就像电影的开头,约翰尼那辆法拉利不断的在山上转圈,扬起无数尘土,但始终找不到出口。
《迷失东京》的情感出口是陌生人的邂逅与暧昧,那么《在某处》的是约翰尼和女儿克里奥的关系。

跟克里奥相处的时光是唯一亲密的时光。然而即使这样,他仍然改变不了拈花惹草的本性。克里奥真是一个魅力非凡的天使女孩。她可以极其娴熟的表演花样滑冰,对父亲的女友有微妙的敌意但决不过分,会叫酒店的服务生送来食材亲自做芝士火腿鸡蛋。也会和自己的父亲享受大大的私人泳池和日光浴。
但这生活中不多的亲密和温暖很快被打破了。女孩的妈妈也就是约翰尼的前妻,让约翰尼把克里奥送到一个露营基地,并且声称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约翰尼送克里奥去机场的路上,这个永远笑意吟吟,像小太阳一样温暖的女孩突然崩溃大哭。她说:“你经常不在我身边。而现在,我不知道妈妈什么时候回来。”
那一刻,导演悉心构建起来的那份父女之间的温暖也崩塌了。作为好莱坞巨星的约翰尼没有心力也没有时间照看自己的女儿,而克里奥看似拥有成功的父母,却随时都有被遗弃的恐慌。送走女儿的约翰尼彻底崩溃了,在酒店大哭。他给那些面目模糊的女朋友打电话,想要寻求安慰。但是,电话那头传来的声音是冰冷而礼貌的:约翰尼,我现在不方便。没事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电影的最后,约翰尼驾驶着那辆法拉利,独自上路。那是一条遥远的,看不到尽头的路。人生的孤独,说到底,只能自己一个人承担。
四、
很多年后再看索菲亚·科波拉,偏见早就荡然无存,取代而之的是一种深深的敬意和敬畏。她早就在父辈的基础上,走出了独属于自己的那条路。尊崇内心,另辟蹊径从来都是挺难的。
《迷失东京》中,那瓶反复出现的威士忌叫嚮。那是日本很有名的一款调和威士忌。年份低一点的,有檀香的味道,年份高一点的,隐隐有红枣的香味。
威士忌,是适合一个人喝的酒。人生在世,到底是一个人的时间多。喝一杯,然后跟孤独签订一份体面的协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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