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医院陪床
查看话题 >医院是一所隐形的监狱,疾病是镣铐
在排队办住院手续的时候,我一阵眩晕。前一晚几乎没睡,昨天到今早都没怎么吃东西。又急又饿,肯定是低血糖了。
我蹲下来的一会儿使劲让自己冷静,我不能晕,孩子还在等着我呢。
人生第一次在医院的陪护经历,是孩子因肺炎住院。在此之前,我照顾住院病人的经验为零。我印象中只有两次家人住院的经历,一次是我8岁时我妈做甲状腺手术,有姨妈她们看护自然轮不到我照顾;一次是80多岁的奶奶做胆结石手术,家里姨妈舅伯都在,我好像也只是跟大人去看了一会儿就回来了。
以至于我现在像个傻子,交完押金才发现很多生活必需品都没带齐。孩子可怜巴巴的看着我,说妈妈我不想打针。他以前从未打过针,现在突然要抽血,要扎留置针,要做皮试,他难免害怕。左手的找不到地方,又伸出右手。护士抱怨我们,哎呀,叫你不要咳嗽,你看一咳嗽血管都刺穿了怎么放留置针。我想解释,咳嗽他控制不住,想了想,看了看满病房的病人,没说话。强忍着心酸,跟孩子说,打了针生病才能好。
新来的病人都住在十人一间的重症病房里,普通病房没有床位。一张窄窄的病床,一个小小的柜子,一张凳子,就是我和孩子全部的根据地。我也在一会儿买体温计一会儿买垃圾袋的慌乱来不及细想,孩子对嘈杂拥挤的环境来不及好奇,就这样住下了,俩人都感觉像住进了集中营。
白天还好,吃饭有医院食堂送到走廊里的饭食,也医生谈话和治疗。一到晚上,病房里只有孩子们此起彼伏的咳嗽声和哭闹声。我靠着孩子脚下的那一点点小小的地方,把腿放在凳子上打了个盹。住进医院,心里总是踏实了一点才敢睡觉。
凌晨2点,被孩子的咳嗽声惊醒。我知道退烧药的药效又到时间了,喂退烧药,量体温,记录。备忘录里密密麻麻的数字我几乎都记得清清楚楚,每一次发烧的温度和时间间隔都直接影响着我的情绪。
持续了十几分钟的剧烈咳嗽终于慢慢减弱,白天就没睡午觉的孩子已经疲倦到了极点。我却不敢睡了,退烧药吃完半小时后会开始大量出汗,我要及时给他擦干不然衣服很容易湿透。
我回顾这白天里医生的话,都发烧这么久了,建议做个支纤镜。
医生一再跟我强调这是个无创的十来分钟的小手术,就是一根管子从鼻子插进去,然后管子里有盐水冲洗就行了。我却心惊胆战,总想着麻醉的风险,其他意外的风险。我央求医生先用保守的输液加雾化的方案试试再看。
情况比预计的还要严重,我索性直接跟老板请了3天假,尽管我知道可能需要5天,但实在不敢一次性请那么多。这段时间正是忙的时候,又有同事要离职。消息发出去之后很长时间都没有回复,不高兴是肯定的,为难也是肯定的。这份工作才入职半年多,各方面都很满意,如果因为请假的事情丢掉工作,实在是可惜。但我也顾不了那么多了,就算要重新找工作,也得亲自陪着孩子。
队友不能理解我的坚持。在工作狂的世界里,请个护工就能解决陪护的问题。我不能,这是他第一次住院,在完全陌生的环境里,要面对各种艰辛的治疗,如果没有熟悉的人在,他该多么无助。下午我回家去取东西的时候,特意叫了孩子朋友的妈妈帮我看了一个小时,她说很乖,过来打针都没哭。只有我知道,他在不熟悉的人面前,不敢哭。
但工作的确也要顾忌。我在心里盘算着到底还有谁能来。队友在外出差,是不行了,孩子爷爷在家照顾弟弟。然后这个城市我们就举目无亲了,婆婆远在华中,我妈远在西北。十年前,我一个人来广州,觉得这种谁都不认识的陌生感让我开始重新开始新的生活,举目无亲让我觉得很新鲜。十年后的今天,我才意识到,这种陌生感是多么可怕,遇到一点事儿,就连个求助的人都没有。
婆婆高铁过来3小时,我妈高铁过来8小时。我决定先求助婆婆。她断然拒绝,叫你不要生两个你不听,你求我也没有用我这里还要收房租,不可能过去。你现在的难,只是个开头,两个儿子的重担还在后头。我头一次不等她说完就挂了电话。整理了一下情绪,打给我妈。我妈一听就慌了立刻要订机票过来,在电话里她就哭了,她也没有照顾住院病人的经验,在她的认知里,住院也是很严重的事情。安抚了我妈一会儿,知道也没啥用,今晚她肯定也睡不着了。她身体本来就不太好,遇到一点事就整夜整夜睡不着觉。
第二天一大早医生来查房的时候,我在楼下买早餐。护士批评了我一顿,叫你不要乱跑。我也没法解释医院食堂的早餐孩子不肯吃。和昨天一样,又是输液,雾化,拍背。退烧药三四个小时一次,吃的药一天三顿,有的饭前吃有的饭后吃。前几天还觉得无比重要的工作汇报,前几天还无比纠结的兴趣班要不要报,现在全部都很遥远了。
昨天是孩子第一次输液,我自己唯一一次输液也是在产床上挂了一点催生素。输液管已经不往下滴的时候我还没发觉,我居然白痴到没有关注输液管的异常。还好队友找来的朋友临时来帮忙,她一边把调节输液快慢的那个东西调到最下面,一边叫护士拔针。如果没有她在,可能空气都打进血管里了。我很自责,为什么孩子有我这么蠢的妈妈。婆婆的话虽然不好听,但也许是对的,我压根就没有能力照顾好两个孩子。
第二天晚上,我坐在凳子上趴着睡了一会儿。尽管很困,但白天忙的来不及想的事情,晚上全部都跑出来。爷爷说弟弟也有点发烧,不知道是不是传染了。不过弟弟不怎么咳嗽,吃了药也很快退烧,精神也不错。
我却不敢大意了,当时就是因为哥哥一直精神不错才没有及时输液。当时我找了两个医生,一个说立刻输液阿莫西林,一个建议先口服阿奇霉素。我无比后悔,是我选的口服方案耽误了孩子的病情。我以为输液是过度医疗,我以为自己看了些科普文章,我才知道自己多么的愚昧和可笑。我硬着头皮求了最好的朋友,她二话不说就请了年假说明天来替我一下。
第三天一大早,朋友就来了。趁着医生还没来查房,我赶紧去楼下门诊找爷爷和弟弟。爷爷不会用二维码扫描结果和交费,如果排队又很耽误时间。我戴着口寨匆匆忙忙带弟弟看完了门诊,好在目前他的检查结果显示并未发展为肺炎。弟弟好几天没见我自然想跟我多说几句话,但我惦记着哥哥查房的时间要到了,就送爷爷和弟弟上了车。
查房医生拿着昨天出来的抽血结果,脸色不太好看。她说要和主任商量一下。这一次,我不敢再坚持不做支纤镜。已经输液三天了,还是有39度多的高烧,我不敢再用保守的方案。如果当初住院第一天我就听医生的做了支纤镜,孩子也不用白受这几天的苦。
这几天,他手上时常有吊针,有时连厕所都不方便去,我索性给他穿上了纸尿裤。他一开始非常不愿意,我都快6岁了。可是尝试了一次手上打着吊针走去洗手间,他也默默妥协了。
精神好的时候,他想跟着手机里唱蓝精灵,没唱几句就被咳嗽打断。他几乎吃下不什么东西,有时饿得不行喝点粥,气管收到食物的刺激又会剧烈的气喘和咳嗽。他宁愿饿着也不愿意咳到喘了。大多数时候,他都是只喝点豆浆。我眼看着他快速的瘦下去。
我绞尽脑汁想着他平日爱吃的点了外卖,他只尝一口。眼神里看得出有点馋,但很快又开始高烧,他就没有什么精神,只想躺着了。我从来没有这样的浪费过食物,点了一大堆,放着,过会儿就丢掉。我自己胡乱吃了几口,吃的是什么,是什么味道,我也不知道。我只知道我不能不吃东西,不能再一次因低血糖而眩晕。要是我晕了,孩子被人领走我都保护不了。
这几天我们一直都没出过病房。知道明天要做纤支镜,我偷偷抱着孩子去了医院的小花园。小花园那边就是公交车站,我说你看看,等你好了,我们就坐你最爱的大公交回家。孩子哭了,我想爷爷,我想吃家里的饭,我想出去玩。妈妈,医院就是监狱吗?
从小花园回来,我看看表,应该是下一次体温升高的时间了。我现在几乎成了条件反射,布洛芬吃完最多6个小时我就紧张。好在他肺炎这么久以来第一次超过12个小时没发烧。在小花园里,我做了决定,不让我妈过来,我妈还不如我坚强,这几天她已经多次在电话里哭了,再这样下去,她自己的身体都要出问题。我硬着头皮又跟老板请了两天假,也就是说我整整一周没有上班。但明天这种关键时刻,如果我不陪着他,我一定会骂死我自己。
住院第4天,一大早就有护士来通知,做纤支镜前4个小时要禁水禁食啊,上午会输一袋葡萄糖。麻醉药的雾化气味非常难闻,孩子吸了几口就不肯了,我又担心麻醉吸入不够会让他在过程中不受控制,连哄带骗带威胁的让他吸了几口。我答应他会陪他一起进入手术室。
到了门口,医生说,家属不能进去,在外面等着。这是麻醉药还没起作用,孩子还是完全清醒的。我愣了一下,孩子也愣了一下。我甚至来不及解释,他就被推进去。
那十几分钟里,我一直透过门的缝隙往里看。
推出来的时候,孩子还在麻醉剂的作用下沉睡。说是三个小时后会醒。他的手上,胸上,都有监测的仪器。护士说如果有数据是红色就立刻按铃。我看到红色数据时吓傻了,忘记按铃,直接到走廊里带着狂喊护士。结果是手上的仪器松了监测不到数据,虚惊一场。
孩子被叫醒的时候,鼻子里还插着输氧管。他第一反应竟然是用手去拔掉,我赶紧按住他。
后来我才知道,他以为输氧管还是之前做纤支镜的时候插的管子。他醒来之后不理我,反而是用一种怨恨的眼神看着我。
“我之前在手术室里鼻子插了管子很难受,大声叫你叫不出来,你也不在我身边。”
医生说有可能在过程中他的意识是清醒的,只是动不了而已。
孩子对我有怨气,我虽然难过,但并不怪他。也的确是我没有照顾好他,的确是我在一开始因为不想给他输液耽误了病情。好在他从昨晚开始已经没有再发烧了。我不知道是纤镜的作用还是连续输液这几天的作用,他今天有了质的好转。我忍不住想,也许他昨晚好转,我应该再等一天看看,这样也许他就不用做纤支镜了?
但我不能这么纠结,万一他今天只靠输液没好,我不是又要怪自己给他晚做了纤支镜。为人父母真是太难了,选了保守的方案怪自己,选了风险大的方案也怪自己。
住院的第五天,主任亲自来查房。说昨天的治疗方案效果非常好,加上他做之前已经有好转,今天再输液雾化,如果下午的数据好的话就可以出院了。病程的最高峰已经过了,再住下去担心医院交叉感染。回来继续吃阿奇霉素就行。
我简直不知道怎么感谢医生。我终于第一次理解“救死扶伤”这四个字的伟大。第六天办手续的时候,我才发现电梯里的自己蓬头垢面,这些天都是趁着他睡了快速的在厕所用冷水冲一下,直到后面搬到普通病房才有热水洗澡。我自己带的换洗的衣服也不够,担心传染给弟弟也不敢回家拿。
我牵着孩子的手,一步步走入小花园的那个公交车站。做纤支镜前的那一个下午,我抱着他在这里看了1个多小时,38斤多的孩子我抱了一个小时也不觉得肩膀累。
我们终于可以回去了。坐在公交车上回望医院,我想起孩子的话,妈妈,医院是监狱吗?这些天我们全部的活动范围就是病房和楼下的便利店,我们全部的重点就是治病。疾病是一付隐形的枷锁,不仅套在孩子身上,也套在我身上。
在回家的路上,我和他,都有重获自由的快乐。
后来看到一个提问,如果对孩子有一项祝福可以成真,你希望是什么?
我写下了几个字:身心健康八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