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小说《流水浮灯》(第二章)
第二章 谁是男妓 (一) 很多年以后,林希才渐渐懂得,在最好的年华遇见陈森,是上天给予自己最弥足珍贵的礼物。但当年,她不懂,也不珍惜。 时光逆流,一路逆流到2002年初夏。 林希背着书包,快步行走在通往图书馆的林荫大道上。途经体育馆,她的脚步渐渐放缓,她知道,此刻场馆内一场排球赛激战正酣,陈森和他的队友们正在为小组出线而背水一战。 迟疑片刻,她甩头继续前往图书馆。 这几日,她和陈森在闹别扭。不过,相较于他俩的小打小闹,她的舍友美玲,与男友老西,却真枪实弹在校园内掀起一场轩然大波。 美玲和林希正读大二,老西和陈森一样都大三。 老西不姓西,本名崔建军。因其雕刻般的脸廓,深邃的眼神,挺拔的身形,英俊得无以复加,活脱脱一个欧美男模。所以,老西的绰号不胫而走。 老西很帅,但也很高冷。大一年,他宛如一座光芒万丈的史前冰山,独来独往,任何御姐萝莉都攻坚不下,真真正正“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 老西的大二年,自诩“九头身美少女”的美玲同学空降C校。美玲与老西的初遇非常偶像剧:学期末的一天,美玲去开水房打水,阴差阳错,拎走了老西的开水壶。 老西来找开水壶,美玲瞬间石化了,能用怎样华丽的词藻来形容老西的皮相呢?她一时词穷,只感觉到“惊为天人”四个烫金大字劈头盖脸砸了下来。 可怜老西再高冷,也抵挡不住“九头身美少女”无时不在的热情如火软磨硬泡轮番轰炸穷追不舍。 似乎一夜之间,冰山融化了。说好的,恒古不化呢? 看来,一物降一物,还是有些道理的。 看着美玲趾高气扬地和老西撒狗粮,对部分女同胞而言,特别是败下阵来的那些前辈们而言,简直就不喜闻乐见。 但林希知道,九头身美少女只是没心没肺而已。插一句,其实美玲同学属于微胖界人士,勉强够得着“珠圆玉润”,可她偏偏自诩什么九头身,好吧,很自信的自诩,她高兴就好。 (二) 生活总是意味深长。之前有多甜蜜,之后就有多暴击。 美玲向林希哭诉:“仿佛几万吨的狗血从头淋到脚。” 那是一个星期六的傍晚,第二食堂内依然人头攒动。人群中,有一个男生鹤立鸡群,虽然他衣着朴素——一件褪了色的灰色T恤,一条洗得发白的牛仔裤。原来是老西正拿着两个饭盒在等美玲。 看见美玲翩然而至,老西赶紧放下饭盒,微笑着张开双臂迎了上去。老西发觉今天的美玲很不一样,化了妆,散了发,穿了连衣裙,慵懒而性感。 美玲也微笑着伸出双手回应老西。突然,老西感觉到自己的右手里多了一团东西,摊开手掌低头一看,是一扎百元大钞。老西困惑地盯着美玲,低声问道:“你这是干什么?” 美玲退后几步,满脸通红,大声质问:“崔建军,今晚陪我共进晚餐,然后上床,这些钱,够吗?” 中国人最喜欢围观看戏,况且还是免费的。 老西的脸色渐渐苍白,他上前几步想把钱塞还给美玲,但被美玲直接拍掉,更令他难堪的是美玲冷冰冰的那句“别碰我”,让他直接凝固僵化。钱,一张一张飘落在地上,有好事者还幸灾乐祸地数起来:“一、二、三、四、五,一共500块。” 老西目光冷峻,定定地看着双眼通红的美玲,许久,无力而低沉地迸出一句“不是每个人都像你一样,有一个宠溺你的老爸”之后,在众人的指指点点下转身离去。 美玲终于绷不住了,蹲了下去,失声痛哭。 (三) 老西来自陕北的一个贫困县,父母早亡,与年迈的爷爷,小自己4岁的妹妹相依为命。生活困顿,可想而知。 上海是一座开放包容的城市。即使那个年代没有微信,没有陌陌,没关系,我们还有小卡片。 一张招聘男公关的小卡片,让老西的人生轨迹出现了偏差。 设想一下,在全班同学面前讲述自己家里经济有多么困难,然后让同学们投票选出最困难的那一个,接着往系、学院、校区一层层报送、筛选,最后申请到一笔困难补助金,可红榜一张贴,人尽皆知。这并不是一件光彩的事。 老西很节俭,也勤工俭学,还硬着头皮申请了助学贷款。在他心底,贷款与困难补助金性质不同,那是需要偿还的,不算嗟来之食。尽管如此精打细算,生活费依然捉襟见肘。 老西希望爷爷能过得好一点,希望读高中的妹妹不要辍学不要有后顾之忧,还希望能给妹妹攒一份大学学费,而不是像自己一样。老西永远也忘不了当初拿到大学录取通知书后,欣喜不过三秒,全家就为3960元的学费而长吁短叹的情景,忘不了怯生生地跟在爷爷身后,东一家西一家借钱,接受或怜悯或轻蔑或无动于衷的眼神。 魔都的富婆贵妇真多,无时无地不在哀怨地上演着“寂寞空庭春欲晚”。 也许,在外人看来,这是一个泥潭。可深陷其中的老西并不觉得。有需要就有市场,这个行业唯一的优点是来钱快,每完成一单,扣除公司的佣金,他能马上拿到500块钱现金。虽然形象很受欢迎,但他给自己定下了规矩,每学期只接十单,而且不做回头客生意。老西向来很有主见。 雏鸟时期,有一回,老西在友谊大酒店一楼明亮的厅堂等客户,坐在对面沙发貌似也在等人的一个男孩一直望向他,眼神似笑非笑。老西被看得心底发毛,立马转移了视线。结果那人非常不识趣,竟然跑过来和老西搭讪。 原来,他们是同一类人。临别前,那男孩笑着拍拍老西有些僵硬的肩膀,说:“放松点,祝你好运。” 老西常常自我勉励:为了生存,我只是暂时狼狈不堪,我的命运不可能一直这样荒腔走板。 可自从美玲闯进他的生活,他的主见开始左右摇摆,摇摇欲坠。 (四) 眼看着美玲日渐消瘦下去,林希除了宽慰,其他的也爱莫能助。 林希肉眼能见,自从和老西确认男女朋友关系后,美玲改变了许多,包括之前骄奢的做派。 大一年伊始,家境优渥的美玲同学视学校食堂为洪水猛兽,吃不惯荒腔走板的饭菜,看不惯接踵摩肩的人潮。通常,美玲同学会在校园旁边的美食街挑选一间雅座,一个人点上心水的四菜一汤,从容优雅地细嚼慢咽。 美玲来自闽南重镇晋江,父亲是当地有名的企业家,名下有7家大大小小的工厂,她是老幺,从小娇生惯养,上面有两个哥哥。 老西是美玲的初恋。事发后,林希担心她,曾悄悄询问:“你没有委身于他吧?”美玲伤感地摇摇头:“没有,我倒是很想给啊,可他每次都拒绝了。”林希松了一口气,美玲又伏倒床上轻轻啜泣。 美玲处境艰难,老西更甚。 男妓传闻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蔓延C校边边角角,甚嚣尘上,终于惊动了校方。 有同学亲眼目睹,系主任找老西谈话,半个小时后,老西铁青着脸从系办走出来。于是,又衍生出好几个版本的说辞:1.老西如实招供了,系主任大发慈悲,没拿他开刀。2.老西铮铮铁骨,宁死不屈,系主任拿他没辙。3.老西用钱行贿系主任,他卖一次就赚500元,有的是钱。……一时之间,众说纷纭。 学校没有处分老西,但人言可畏,老西还是搬离了8人一间的男生宿舍。 (五) 很多年以后,老西旧事重提,对林希说:“人生在世,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当年,我最感激的人是陈森。” 林希很不解:“你们怎么认识?我怎么不知道。” 陈森和老西同是99级材料科学与工程系学生,不过,陈森就读的是金属材料工程专业,属于理学类,老西所学的是材料力学专业,属于工学类。虽然班级不同,但必修学科之间有交集,两人经常在同一间教室内上大课,彼此也算认识。大二年,两人还参加了同一社团组织,自然就更亲厚一些,已经不仅仅是路上遇到打个招呼的关系了。 当年,面对系主任的威逼利诱狗急跳墙,老西紧咬牙关矢口否认。没有证据,系主任也无可奈何。 面对周遭突如其来的流言蜚语冷嘲热讽,老西充耳不闻,依然独来独往,教室、食堂、宿舍三点一线。 闲杂人等的评价、眼光,老西尚能做到不理不睬、刀枪不入、无关痛痒,可同一寝室舍友有意无意的轻慢、鄙视、孤立,还是令他如坐针毡。 校园周边的房租普遍很贵,老西租不起,也舍不得。几经权衡,他舍近求远,在离校五公里远的城中村与一个外来务工人员合租了一个单间。 当陈森初次走进老西潮湿逼仄的廉租房时,十分惊讶,实在太low了,比自己最糟糕的预期更糟糕上好几倍,可即便如此,每月租金不包括水电,还需要200元。老西挠挠头,不好意思地将陈森请进屋。 回校的路上,陈森不禁感慨:“学校一学年360元的宿舍费,水电全包,真是良心价。” 陈森的经济也不宽裕,但他是校排球队的主力,参加比赛不仅有出场费,赢下比赛还有一些奖金。靠着陈森隔三差五的接济,老西度过了人生中最暗黑的一年多时光。 老西至今还记得,2002年的暑假,他留校打工没回家,陈森参加比赛,也没回去。在一个繁星满天的盛夏夜,他和陈森坐在低矮的露台上喝水、乘凉,没错,不是喝酒,是喝水。比赛期间不得饮用酒精饮料,陈森作为运动员有很强的自律性。而老西从不喝酒,也喝不起那玩意。 那夜,两人谈理想,谈未来。陈森有些苦闷迷茫,他在热爱的排球运动与所学专业之间犹豫踌躇,老西则目标明确,毕业后赚钱养家。 话题谈及女生,老西对美玲愧疚不已,但不后悔自己曾做过的,即使是错事。老西坚定地说:“人生没有白走的路,每一步都算数。”陈森笑着说:“你对自己真狠。” 陈森无限柔情地谈起林希,“她很好,美丽、聪慧,……而且越来越好,我真怕将来有一天自己配不上她。”陈森的声音越来越小,眼神也越来越暗淡。 老西的回忆,让林希心中隐隐作痛:你们依然是你们,我们却不再是我们。 老西说:“我和美玲那么难,都在一起了,你和陈森怎么就走散了?” 林希泪如雨下:“我们没有你们勇敢。” (六) 林希说的是大实话,美玲和老西这一路风雨兼程跌跌撞撞走过来,确实需要很大很大的勇气。 沉寂了一年多,美玲在老西毕业离校的前一个星期,出人意表地向老西表白了心意。老西没有惊愕、扭捏、犹豫,二话不说,一下子吻住了佳人。 事后,美玲一直在宿舍花痴:“太帅了,简直是力拔山兮气盖世。”林希在一旁揶揄:“你是虞姬吗?”被美玲佯装恶狠狠地剜了一眼。 林希问:“为什么告白时机不选在分别前一夜呢?更有文艺范。”美玲白了她一眼:“前一夜?我傻呀!万一不成功,一点回旋余地都没有。” 看来,小妮子颇有心机,不是傻白甜。 老西和美玲的复合,在C校又引发了一场强震。一些不怀好意的知情人,背地里叫他们“男娼女盗”。不过,他们并不在乎。老西很罡,美玲也很罡。 老西毕业后跑到山东,去了云南,最后在广东惠州安顿下来。晚一年毕业的美玲也没闲着,一口回绝了老父亲开出的诱人条件——给她一个工厂,让她回家接班的想法,夫唱妇随去了。 毕业几年后,美玲父亲因病去世,两个哥哥鲸吞了全部家产,只留给妹妹一辆行驶年限超过10年的宝马车。美玲气不过,丧礼过后欲大闹一场,被老西硬生生给劝住了,老西说辞云淡风轻“不过身外之物嘛,家和万事兴。” 其实,这是美玲心里暗藏的小九九,她本就没打算争遗产,是想演一出戏给老公看的。事态峰回路转,好了,戏台搭好了,演员上妆了,老西的一句话,戏码免了。 事情原委是这样的:当初美玲执意要下嫁老西时,老父亲就明确表态,要嫁可以,没有一分钱嫁妆。加之,闽南地区重男轻女思想本就严重,兄长分你一点遗产是情分,不分是本分。 经历了遗产事件后,美玲心底得意洋洋,自我肯定择偶眼光不赖。 再过几年,眼看着娘家企业欣欣向荣,甚至还上市A股,美玲也会眼红。特别是当老西的建材生意出现资金紧张时,她也会发牢骚“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但她顶多跟老西抱怨一下两位嫂子,直呼她们“葛朗台”,毕竟一母同胞的兄长血浓于水。 美玲在电话里向林希哭诉:“仿佛几万吨的狗血从头淋到脚。”在林希的印象中,这是美玲第二次向自己哭诉,说辞竟然一模一样。 美玲不能生育。 结婚前几年,她跟随老西东奔西走,没有闲暇考虑生孩子的事情。到了老西的生意慢慢走上正轨,眼瞅着自己也年近30,她开始把造人计划提上议程,可惜肚皮始终瘪瘪的没动静。逢年过节,双方亲戚一关心,美玲更着急了。 起先,美玲抱怨老西床上不努力,之后给老西乱炖各种补品、偏方,大罐小罐一起来,弄得老西哭笑不得。眼见没有成效,美玲痛下杀手锏,让老西上医院检查去。检查报告显示,老西一切正常。这下轮到美玲傻眼了。她偷偷跑去医院,不死心,又跑了几家,才死心了。 老西温柔地开导她:“没有孩子,我们可以更好地过二人世界。”老西的表现完美,仿佛早知道了结果一样,这让美玲更加伤心难过。 美玲说:“你看我前凸后翘,本来应该很好生养的,得亏我没有公婆,不然分分钟离婚。《孔雀东南飞》我可没有白背。但我十分害怕面对老西爷爷望眼欲穿的眼神,老人家80岁了,身子骨也不硬朗,非常希望在有生之年抱上曾孙。” 感伤情绪会感染,林希听闻美玲不孕的消息后,心里堵得慌。可九头身美少女不是浪得虚名,冷不丁的一句“苍天啊,大地啊,简直暴殄天物!白白浪费了我老公英俊潇洒和老娘沉鱼落雁的优良基因。”又把林希逗笑了。 之后几年间,老西毫无怨言配合着锲而不舍的美玲为了某些专家所谓0.01%的受孕机率不停奔波往返于大小不育不孕专科医院。最后,病急乱投医的美玲甚至提出了荒谬的代孕想法,但被老西一口否决了。 2018年春,36岁的美玲终于当上了妈妈。她和老西通过合法手续在福利院领养了一名健康的女婴,取名“崔爱美”。 林希由衷为他俩感到高兴,顺理成章当上了孩子的干妈。 为了出席孩子的满月酒,林希专程从杭州赶来惠州。林希私下曾偷偷问过美玲:“在最困难最绝望的时候,你有没有想过离婚?”美玲笑着摇摇头:“没有,我信他。”然后反问道:“林希,你知道我为什么会和老西复合吗?” 说话间,美玲仿佛又回到了十几年前的夏天,那天,阳光不燥,微风正好,她在春熙路拦住老西,质问他,“那么难堪的时刻,你怎么不去自杀?”老西目光坚毅,面带微笑:“生活是什么?你是答案。” 从回忆中恍过神来,美玲连忙给林希解惑:“因为我和他是一路人。” 席间,老西兴致高昂,喝得有点多,可他知道自己十分清醒。他眼神迷离地望着不远处抱着孩子的美玲,倍感欣慰,心中默念:“身处过黑暗的人,会比普通的人更渴望见到阳光,谢谢那时的你没有放弃我。” 恍惚间,老西也回到了那个夏天,阳光不燥,微风正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