伶仃洋之17.我是李建国
少顷,雨小,天色渐浓。 我心不在焉地坐在急诊室门口的椅子上,麻木的目光越过矮矮的走廊窗口,呆呆地看着外面刚刚下过瓢盆大雨的天,宛如我的脑瓜被长在欧阳丽倩脑袋中的肿瘤狠狠地踢了一脚,雨水全下进我的脑子里,淹没了我的过去、现在和未来。我感伤的回望过去,那是一个被淹没在久远处却并不那么伤感的故事。 起身,我拖着沉重的脚步准备陪欧阳丽倩回家,一心想要逃离医院刺鼻的消毒水气味。心乱成一团麻绳,我口干舌燥,惶惶不可终日。但日,究竟还是不可抗拒地、无可奈何地终下去了。刚才那场骤雨来得快,去得更快。恍惚间,我看到死亡天使在暴雨中拍打着翅膀从窗口一掠而过,遗落一根黑色的羽毛兀自在我眼前燃烧,散逸出一阵阵地狱硫磺硝烟的魔鬼味道,紧紧将我裹挟在死亡的漩涡之中。一整天了,死亡的不确定性重担般压在我肩上,令我喘不过气来,就像我又沉浸在腊月的深圳湾里,拼命地往天水围的滩头游去,远离饥饿,远离运动,远离叶天健。记忆森林深处的咸腥苦涩味喷薄而出,灌进我的鼻腔、口腔和肠腔。我清楚,只要是秘密,每一个都如狼似虎,牠随时会跑出来嗥叫、撕咬和伤人。唯一有效的方法是将秘密关进黑漆漆的、冷冰冰的、乱糟糟的记忆森林的铁笼中。那时,面对你的冷酷无情,牠将像条性情温茂的宠物狗那样倒过来对你顺服地摇尾乞怜,成为你身体不可缺失的一部分。阳光下的秘密,牠嗜血的牙齿总闪着寒光,让人觳觫惊恐。今天,欧阳丽倩情非得已地将秘密释放出来,牠咬得我遍体鳞伤,奄奄一息。更可怕的是,有那么百万分之一秒的时间片段,我意识到在我的余生中,还存在游回叶天健温柔怀抱的不确定性。我心中的野兽蓄势待发,打磨着牠的犬牙和利爪,一次又次地撕咬着铁栏杆,牠呼之欲出。然而,我丝毫没有应对牠的准备,我的阵脚乱了。 初夏,骤雨刚走。窗外吹来阵阵清风,泥土的芬芳扑鼻拂来,冲淡了急诊室的浓郁药水味。 “天气好,心情靓,我要高高兴兴地出去兜兜风,慢慢走回去。”突然,欧阳丽倩像一个天真烂漫少女那样热烈地说,仿佛她记忆中某个美妙的画面在她脑海中激起的波浪在她脸上荡漾开来。梨涡浅笑,她笑逐颜开,宛如一个妙不可言的和音在她心中变奏回荡,让她重新踏上情感曾经流淌过的河床。但是,我联想到的却是人约黄昏后、不见去年人的回光返照,这一切终将是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必然性的死亡,并不可怕。死亡过程中的偶然性,才让人生不如死,你永远无法得知自己在什么时候在哪里以何种方式死掉。未来和未知的不确定性,总是使人恐惧得寒毛卓竖。 欧阳丽倩让我陪着她走回去,一起走一走她记忆中当年就读圣母书院的亚皆老街,共同回忆一路走来流逝的峥嵘岁月。长长的老街从旺角出发,经过九龙城寨,经过圣母院小堂,经过启德机场,再往东北方向走,拐上彩虹道,很快就能看到圣母书院的大门。在那里,她曾挥洒下青春的汗水。她的意见,我一向来都尊重,且严格执行。但是这次我却有些担心,因为就在上午,面对她来势汹汹的病情,医生已经当着我的面宣告她的死刑缓期执行。那时,我就像一名不情愿的被告那样在法庭上心情复杂地接受了法官的宣判。于是,我赶快大步流星地跑过去,想搀扶她走出急诊室。然而,她以不容抗拒的力量轻轻地推开我的双手,定定地看着我的双眸,微微地歪着头,浅浅地笑着说,“目前,我还没那份荣幸聆听到上帝召归的号角。”与我想象中病来如山倒的虚弱相反,她像一位身着晚礼服准备参加宴会的太太那样挽着我的手臂,昂起她高傲的头胪,踏着轻快的步伐走出病房。她准备带着我慢慢沿着老街走向她的记忆深处,然后再原路折回去,走回我们位于旺角的家。 骤雨初歇,一片枯叶被风托着,在九龙医院的门口墙角处独自飘零。空气中弥漫着夏雨的味道和泥土的芳香,浓烈得让人想起已经腐烂的石榴正散发着的芬芳馥郁。抬头远望,长空寥廓,傍晚的天空高高在上,人就像蝼蚁般卑微渺小,人离天堂更远了。一行大雁向北掠去,在湛蓝的苍穹上镶嵌了一个大大的“人”字,但愈去愈细,细成一个小点,终于在天际留下一片无声的空白。一阵阵东南风拂面而来,推着宛如由一排排一列列天兵天将组成的鱼鳞状云朵向西北飘移,像一张无边无际的巨网向九龙半岛抛掷过来。雄伟高峻的狮子山也被网罗其中,牠认命般驯顺乖巧地俯伏在山岭上。晚风徐徐轻拂,骤雨已将空气中的尘埃冲洗得一干二净,空气清爽得有点寒凉。雾气升腾,积聚。狮子山上环抱天际的高大林木,被蒙上了一层又一层薄薄的轻纱。山色模糊了,糊了那峰儿,糊了那岭儿,茫茫的,濛濛的,溶溶的,巍峨的狮子山没了那雄狮般刚毅的威严,一切都混沌了。浓重的暮色生硬地将白昼和黑夜割开,再暗,就跨入夜的大门了。映着嫦娥凄惶的身影的冰凉月亮,像古早的帝王般孤独地挂在天上,宛如一盏死人房间里忘记熄灭的吊灯。

出门左拐,沿老街往已经被拆掉五年的九龙城寨方向走去,一架架巨大的客机在我们的头顶盘旋。步上太子道东,便能看到飞机在150米以下的低空急转45度,宛如特技飞行队那样做着闻名于世的“格子转弯”,它们简直就像一只只大雕对准启德机场13号跑道灵活地俯冲扑食而下,几乎贴着低矮楼房上的晾衣竹架和电视天线掠过,然后稳稳地急停在伸进维多利亚港的长长跑道上。可惜的是,启德机场如同北边的九龙城寨的命运,差不多还有一个月的时间,它就要寿终正寝了。飞机全部转场,搬到曾经盛产赤鱲鱼的赤鱲角,那里建了一座崭新的香港国际机场。龙曼妍将从这里起飞到多伦多娘家待产,当她带着李翰文回来时,启德机场早就关闭了。 “下个月,启德机场也要关闭搬迁了。”欧阳丽倩拉住我的手臂,让我停下杂乱无章的脚步。她目光追随着一只一只震天撼地的巨大铁鸟,凝望它们呼啸归巢。她怔怔地看着路对面的启德机场,仿佛她为自己的灵魂找到一方安然憩息的草坪。里面的灯光全开,灿烂得如同白昼,抽穗的芒草在强风吹拂中起伏,跑道笔直地插入海港,宛如一支蓄势的箭要射向对岸的湾仔。三十几年间,对岸中环的高楼大厦倚着太平山早已如雨后的春笋般拔地而起。她像年少时那样昂起头,松开我的手臂,慢慢拧头转身向后,沿东正道方向追寻格仔山航标。作为飞机导航标志,那里山体上面涂满红白相间的显眼格子。她眺望的方向正是以前九龙城寨之所在,如今那里已被铲为平地,改建成九龙城寨公园,与贾炳达道公园连成一片绿洲。她在脑海中像积木般快速构建出九龙城寨,仿佛它依然奇幻地耸立在那里。她视线模糊了,指着自己的脑袋冷冷地、幽幽地、痴痴地说,“九龙城寨早拆了,却清晰地印在我脑子里。肿瘤没有把它挤出我的脑袋,但也不是说没有影响,好像城寨的影子越来越清楚了。我死后……” “你怎么知道你会死?”我急忙打断她问。我希望尽最大努力安慰她。 “知道,我就是知道。”她坚定地答,仿佛她就是全能全知的上帝,容不得我怀疑。 很快,欧阳丽倩的目光恢复了光彩和灵动,凝神望着被浸会大学和民居高楼簇拥在中间的白鹤山。联合道的东边正是华人基督教永远坟场,她宛如在冷雨飘零的午夜街头找到一间永远温馨宜人的小酒吧。丝毫没有凄凉和悲伤,她安排着自己的身后事,兴奋地说,“将军澳和香港仔坟场太远了,将来你就把我葬在狮子山下,这里最好,闹中取静,隔壁就是浸会大学和居民区,正好在旺角和圣母书院中间,方便我寂寞时回家看看,顺便我也能去圣德肋撒堂望弥撒。” “你不是一直坚信,你将来会上天堂吗?”我吃惊地看着她,因为我以为天堂是在天上。但是话刚出口,我就深深地责备自己,不管什么原因,我都不该怀疑她的信仰,那是她活着的意义,她要的是人世间神的国度。耶稣说的没错,天堂不在这里,也不在那里,天堂就在你的心里。 “哈利路亚就是天堂,与耶稣同在就是天堂,天堂好啊!但我也会想念进了祠堂的父母,也会想你们,想起阿琅和儿时的小伙伴。我死后,如果你和儿子想我,也能方便你们带着李翰文到坟场看看我。”突然,她温柔地把头倚在我的肩上,双手抱住我的腰,推着我慢慢往家的方向走回去。显然,她的归宿无声地改变了她的主意,不去近在眼前的圣母书院了,“如果我回家看你,你会害怕吗?” “死都不怕,这世上还有我怕的事?”我叹息道,心直往下沉。虽然,我知道迷途漫漫,终有一归,凡人终有一死。我也清楚死去原知万事空,但从医生的口中突然得知她的病情,我的人生好像垮塌了。我紧紧地搂住她的腰,那柔软的秀发贴着我的脸,她左脸颊上耳垂下的那颗小小的黑痣就隐藏在浓密的头发中间。 就这样无声的走着,璀璨夺目的霓虹灯光从树梢间泻下,在我们眼前一闪一闪地嬉跃着。这是她第一次双手紧紧搂住我的腰走在街上,也是我第一次扶着她的腰肢像一对勾肩搭背的年轻恋人那样卿卿我我走着。往事,历历在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