评《乳牙》谁没年轻过啊,你死过吗?
文/树波
第一次见到春树时,她坐我家沙发上,说为什么要从北京搬到柏林,总之是很充足的理由。出门去吃饭,她穿一件剪裁精良的米色大衣,拎一个很大的包,走到外面就有点哆哆嗦嗦的。临时又去买了件抗冻的厚棉服。
在国外的生活特别生活。每一件小事都是立即要解决的。
每一件小事背后都牵动着存在的大事。
在国外的生活,虚假的人容易过得好。
我的意思是,出国的人基本还是比较容易满足的人。
离开祖国以后,日常生活好像被拉成薄片,吹成糖人,很简单地就混过去了。
较真的人就会抗拒生活这样地,什么都不发生。

春树的诗一直在写。她的诗里寂静,心跳勃勃,缓慢而坚定地把又冷又酸的柏林化在她的世界里。我觉得她还真是挺强大的。
《乳牙》我看了两个版本,一个是手机发给我的WORD 文档,一个是在国内带回来的纸质版。感觉不太一样。
看WORD文档时,特别能感到作者对感受的分明剪裁,线条的迅疾肯定敏感,扫动人的心弦,淋漓酣畅。日常是一盘散沙,在里面写出方向和深度是最难的,尤其这是一个人的战斗,没有敌人,但是哪哪儿都是掣肘。
更深一层的解散是,身份也解体了。对比春树以前的小说,她始终是有身份的,叛逆的充满魅力的文艺少女,新锐作家,创作人,这些简直不需要说。三无人员的文青生活倒是对这几重身份的再次认证。
到国外不一样了,对身体的吸引力开始有些心虚,陌生人的搭讪和赞美需要被记录下来。作家,哪的作家?用什么语言写作?想起来都头疼。把她作品翻译成德语的译者失去了工作能力,失去单线联络人也就失去了组织。朋友们的联系倒都还在,但是要在北京这些联系才紧绷绷地能受力。
莫妮卡.阿里在《砖巷》里的娜兹宁,一名从孟加拉嫁到伦敦的新娘,或者裘帕·拉希莉《同名人》里那位从印度相亲嫁来波士顿的新娘,都是创作出来的人物。 虚构出她们的,是在欧美文化里生长起来的女作家,移民或者移民二代对她们来说,是文化多样性。”异乡人“的故事,是她们用陆地资源建好的一艘大船,带着地图,横跨重洋回到传说中的家园。
《乳牙》的主角不是创作出来的人物,她是作者遇到海难后,手忙脚乱用手边日常临时拼起的筏子。
主角比作者强,在作者的关爱下,主角被放在一个连续的情节里。这是看纸质版体会出来的。她的伤口被一层层温柔包裹,然后迂回揭开。在回国-回乡-见新旧朋友、家人这些暖烘烘的铺垫里,吐露生产、失恋、丧父、失猫这些绵长的死去。结构精巧有如多丽丝.莱辛的《金色笔记本》。
他们说这样你就长大了。
其实只是过去的自己死去了。
乳牙被连根拱起。 新的自我并没有很强大。如果说多了一点什么,就是了解了某一部分死去的感觉是什么样的。春树拿自己的情况和黑奴做了个类比。也是经历过压迫和不公平的人了,成熟起来的身体里,懵懂在退潮。
漫长的青春期终于结束。与其说因为出国,不如说出国也无法避免。
生活扑面而来,北京和各地的朋友们也都八仙过海地被逐出了”乐园“,环球同此凉热。《乳牙》里的主角也会说些”早点买房的话“,”学好外语的话“,但她的个体意志从来清晰,强悍,从来不觉得要为自己是自己感到抱歉,也克制住了去归属于某个群体的冲动。想象的共同体也不需要。
写海外华人的中文作品都折射中国在世界结构里的位置。老舍《二马》里的父子俩误打误撞来到伦敦,不情不愿见证了骇人听闻的东方主义;《丛林下的冰河》里的”我“,一腔热望投奔自由国,最后见证文化隔阂,真爱在祖国;《北方大道》是自我放逐者的日常被瓦解。 让人看了叹气,来一个能打的吧。
《乳牙》主人公晃晃悠悠又站起来了,黑暗中狼狈的她闪闪而立,宛如新生。八零后这一代的个人主义内功真练出来了。虽然背后伏尸遍野,面前无立锥之地。
都可一笑了之。
后来春树说给我看的文档是第七版,更充沛。书则是克制版的,删除了一些文字。这是她自己的实验,希望以后能再出充沛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