棚户区的苏州女人
(一)
提到胡同,感觉是北京的专属,过去我误以为,指的是姥姥家所在片区。那是五六十年代建成的,几个国营工厂的职工社区,四四方方的平房,没有飞檐斗拱,占地有3个标准足球场那么大。条条巷弄看似整齐,却无法畅通无阻从南穿到北,从东穿到西,会遇到死胡同,遇到斜路,或要绕一大圈,就我所知进入胡同的入口至少五个。户型不用画出来,一句话交代清楚,坐北朝南三间长条状。进门依次是厨房,杂室和堂屋,正常有三四个孩子的人家,会把空间继续分割,或想办法加盖。东西向的平行巷弄连接南北向主街,只有临街房能从东或西开窗或开门,其他房子东西与邻居共享墙壁,没法自然采光,北面窗户的光线对于整间房子,仅聊胜于无。即便大白天,朝家家屋里望去,黑压压的神秘中,走出什么人都会使你吃上一惊。直到上网搜索,明确其官方名称,名棚户区,搭配动词,改造。
挤挤挨挨的巷弄间,容不下树木,不管多小的树,都会挤占人的生存空间。姥姥家巷弄向东走到头,南拐几步,街东边有个铁门关着的单位。四五米高的铁门斑驳灰旧,预示其内部的废弃程度。推开右侧小门,看到宽敞主路通向尽头的联排平房,房子前竖着孤零零的升旗杆。路两旁间隔排列的圆柏,长期无人打理,仍保持谦逊的外形。圆柏后方有两排乒乓球台,被厚厚的灰罩住。不管春夏秋,地上始终铺散着落叶和碎枝,冬天则被雪埋住。这是个废弃的职业学校,无人理会的自然荒原,从里面腾空飞出的鸟硕大,叫声震慑四方。我试着走进去,被大人呵出来。我猜想,里头也许有狐狸出没,这想法多半受《封神榜》影响。照理说,紧邻逼仄生活空间的校园,适合附近住户散步休闲。但这理,显然是我的歪理。胡同人没有散步的概念,夜色浓到,在巷弄里看不清彼此脸,只有摇曳的黑影后,人们自动返家,晚饭后围着电视看《渴望》。除非盛夏的晚上,屋里热的坐不住,才跑到街上找寻凉意的蛛丝马迹。白天的休闲,是搬着马扎坐主街晒太阳,手里做着毛线活或摘菜。没人踏进这学校,它比墓园还不如,加之大人用些说法吓唬孩子,比如里面发现过尸体。若是放到30年后的现在,这里是绝好的“城市探险”地。
那时小孩儿们常在铁门外的水泥地上,蹲成一圈儿玩游戏。“摔画片”其时流行,若有人手持“神卡”,横扫玩伴的画片,由此积累大量“财富”,叫人眼红,他小心翼翼保存“神卡”,有人提出用多张画片去换”神卡”,他犹豫一下,摇摇头。若徒手拍,则最好转移阵地到巷弄角落的土泥地上,不然手掌会废掉,另外土泥地不平整,掀翻画片的难度也减小。在鼓足力气前,先往手掌里呼“仙气”,手指合拢手掌拱起,使劲朝画片边缘砸去。往往被喊回家吃饭时,手掌边缘通红,感觉麻木,筷子也拿不稳。玻璃弹球也有不少人玩儿。我还常在墙角捡到塑料枪的子弹,收集了一盒子五颜六色的子弹后,发现没有枪只有子弹,也不知道要干什么,后来再见到,就不再捡回家了。
平房区的房子,多是砖房外砌灰色水泥而成。从职业学校朝南走,第一个路口转东的街上,眼前一下子清亮起来,沿路是白墙灰瓦。路两侧的巷口,排列着江南风格的圆形拱门,灰瓦垒成圆弧造型。巷道宽敞,进拱门往里走不远是死胡同,只有四五户人家共享一条短巷子,门前全铺着水泥地,路边瓷砖贴成的长条花坛里,种着低矮的灌木,多为冬青。这条街全是双层建筑,二层架着锅盖状的电视天线,也有人在天台养鸽子。鸽群常下午出动,在空中变换流动的形状,叫声偏向后鼻音,像脑内的共鸣。多数时候我们离开姥姥家,会走这条路,因为路灯紧凑明亮,街道比西边的巷弄宽敞很多。这条路向东连接罗庄东街,某庄是某村的意思,某是大多数村民的姓,即沿用了农业社会的名称。罗庄东街东侧的居民区,那时已建成六层联排楼房,望向天空的视线被堵住一小半。
上小学后,跟巷弄里的同龄人玩,不再理所当然。每周来姥姥家只有一天,最多两天,也没上相同的学校,不足以建立社区同龄认同。每个社区的“角色扮演”游戏都略有不同,甚至有自己的“行话”。傍晚他们紧张“巷战”时,我只能靠着墙看,又兴奋又遗憾,兴奋于躲与追的张力,遗憾没人邀请我参与。相处时间最长的是大我半岁的表姐,但在家庭内部,竞争的意味要远大于相亲相爱。没有人玩,我便追着邻居家的狗,是“老佛爷”最喜欢的京巴,名叫多多。那时家家养京巴,20年后,它的主导地位被泰迪夺走。黄毛多多的特别,在于我觉得它特别,即便它对着所有人摇尾巴,性情温顺可人,我仍感到它对我比对别人更热情。
姥姥家在主街东侧,巷弄第二户,第一户门朝主街西开,并开了窗口做小卖铺,隔着主街,西侧巷弄第一户,是梁妞阿姨家,多多是她家的狗。方言多俭省,女孩儿称妞或妮儿,男孩儿叫孩儿。独生子女年代,家里只有一个孩子,则不管男女,有时通称“孩儿”。大家叫她“梁妞”,多记不得她的大名。梁妞阿姨家有四口人,她妈妈(我们叫婆婆)、丈夫(我们叫周叔叔)和儿子周宇。在姥姥家的周末,多多在这两家来回跑,我跟着它也在两家来回跑。白天只要家里有人,每家都敞开大门,通风采光。那时没有防盗门,只有单侧木门,夏天用塑料网格布或藤条编成的门帘防蝇,冬天用旧棉被裁剪成门帘防风雪,门帘下部用布裹起来拖到地上,起到密闭的作用,也减少碰撞的噪音。
主街向北,过两个巷口,会走到死胡同,只能朝西侧巷弄通行,巷子窄的地方一米五宽,容不下两人推自行车相向而行,主街则有四五米宽。还没走到死胡同的街东边,即姥姥家北侧,是个大型公厕,这里“大型”是指,与平房区的其他公厕相比,且公厕外墙用白漆刷成,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叫它更显眼的是,公厕前方平台堆着垃圾山,山的高低取决于垃圾车来过后多久,这里是苍蝇的天堂。在一览无余10个左右蹲坑的女厕里,除了苍蝇,另一种能注意到的活物,是拱在粪堆里的白蛆。我暗自希望借孙猴子一根汗毛,把上厕所的过程快进,并尽快忘记看到的和闻到的。
姥姥家北侧尽头的小屋,应该是加盖的,门洞和房高明显矮一截。家里人口多,姥姥生养了四个子女,三个成年。我常住大堂屋时,从没进过北侧小屋,小屋窗户直通垃圾场和“嗡嗡”的苍蝇群。巷子口有个长方形雨水井盖,距离家门口两米左右,围绕它能做的事可多了。早上有懒人倒夜壶进去,虽说到公厕没多几步路,我家人自不会倒在自家门前。我们围着它刷牙,努力用薄荷味盖过异味。上午蹲在旁边洗菜,杀鸡的人,留下血腥的鸡毛现场和少许内脏。谁家抓来一麻袋的青蛙,也在那儿开膛破肚。穿开裆裤的小孩被大人把着,对准它尿尿。门口的井盖和屋尾的公厕,算气味的双面夹击了。在西侧主街上,拉粪车来时的味道总是盖过垃圾车,如果那头驴子不是用来拉粪的,多少想去逗弄它,但它拉着粪车来,街上晒太阳的人都跑回了屋内。尽管定期来,却没人记得铲粪工和垃圾工长什么模样。
(二)
梁妞阿姨家虽在一街之隔,两条巷子却不在一条直线上,她家更靠北,距离公厕和垃圾场只有几米远。但走进去的感受却大不相同。进门右侧是厨房入口,走廊搭了个小小的方形天井:屋顶铺着玻璃板(有时只铺一半),一侧墙边斜靠着自行车,几个绿植盆栽堆放在旁,墙上挂着雨衣帽子。你能想象主人在这里抬头看雨况,套上雨衣,脚蹬胶鞋,推着自行车外出。加之房子东侧窗户放进的光亮,长条形屋子的前半段是透亮的,绿植的味道充满狭小的过道,使你忘记公厕的存在。前行到餐室,饭桌上铺着白色钩花桌布,桌上靠墙有罐装的饼干,透明盒子里的糖果,没有剩菜剩汤,也没有防蝇罩下的馍筐。
那时我和表姐,总是抢小碗给自己盛饭,以便轻松完成“光碗”任务,但如果姥姥家的碗和梁妞阿姨家相同尺寸,我们就不必这样争了。不仅姥姥家人多碗大(最多时13人吃饭),吃的食物也大不同。我们冬天常吃大烩菜,白菜海带平菇猪肉炖成一盆。肉食以猪肉和鸡肉为主,多以酱油烹饪。再来是各种面食,茄丁番茄鸡蛋蒜汁拌面最常见,要么是豆角猪肉蒸卤面,或者粉浆面,一种像馊水的酸味浆水做汤,或芹菜丁玉米糊面。过年时,家里女人捏出动物造型的馒头,我最喜欢刺猬。她家很少吃面食,包括馒头和面条,以米饭为主,喜欢吃鱼,清蒸为主,还有各种水里的东西,有鳝鱼,螃蟹也是吃过的。每顿都烧的精巧,少有剩菜留作下顿。后来我才知道,她家是苏州人,在私营转国营,两家纺纱厂合并时,举家跟着工厂西迁。
90年代引入的配音电视剧里,有只叫莱西的苏格莱牧羊犬,叫电视儿童们深深着迷,包括我在内。多多论体格、论智商都远远比不上,但每到周末它闻到你、看到你,从远处奔跑扑过来的热情劲儿,也和电视剧一样叫人激动。梁妞阿姨跟着多多晃悠过来,手里打着毛线活,和我妈打招呼,“我家多多见恁妞就激动的不行,老远就闻到了”。“中午来吃饭呗”,我妈邀请她。“老太太已经做上了,吃完我们再去坐坐”,她又道,“喝酒可少不了周大山”,指的是她丈夫。她比我妈小几岁,杏仁脸,圆眼睛,鼻子像捏起来的,嘴也小巧,皮肤细嫩,精致似大观园画片人物,但一说话,全然不是那味道。干燥空气使嗓子嘶哑,丹田用力又显浑厚,但能听出上下跳动的语调,不像本地人说话,干巴巴像要吵架。在家她跟婆婆(她的亲妈)讲苏州话,以至于做了20多年邻居,我妈总是自信能听懂上海话,她潜意识认为上海和苏州是一个地方。
婆婆给多多喂食,总是很准时,像找在街上玩疯了的小孩儿,她把多多找回家。多多紧跟在她脚边,巴巴看着她的一举一动,我好奇跑去围观,只见她从冰箱里拿出小块猪肝,切成小指尖大的丁块,对馒头相同操作,两丁混合,倒点水搅拌,标准狗餐完成。没见她做过别的,永远是猪肝拌馍。那也是我第一次尝到猪肝的味道。婆婆个子小,细软的头发贴着头皮,上了年纪也有白嫩娃娃的感觉,围着灰色带袖布兜,小臂戴着袖套,好像有干不完的活。说话声细碎,是种不耐烦的吴侬软语腔,好像热情都被女儿吸走。婆婆只生了一个女儿。“独生的命弱,多个娘好保命”,早年有这样的说法,梁妞阿姨便从小认了我姥姥做干娘。
作为干女儿,周末姥姥家的例行聚会,除了大姨家三口,舅舅家三口,我家三口外,梁妞阿姨两口也会来。中午他们先跟婆婆吃好饭,喂饱了儿子,才会过来,或者周叔叔先过来。饭桌摆在堂屋,这是最大的房间,同时作主卧室。床和放电视的柜子在房间的两头,侧面是高大的衣柜,中间的空地摆着可折叠的圆形木桌,衣柜对面的墙顶亮着长管白炽灯。我不太在意他们聊什么,无非是孩子、工作或哪个熟人的近况,谁结婚了,谁又下岗了,好像满桌菜蒸腾的热气给我头上笼罩了保护膜,保护膜下只有打发时间的烦恼。群聚的大人干什么都是漫长的,菜上齐是漫长的,边聊边吃是漫长的,男人们喝酒猜拳是漫长的,收拾碗筷是漫长的,至少要等四个漫长,才能等到大人们随心所至的下午安排,愿意领你们去公园,自是再好不过,若是另有安排,你只能跟表哥表姐打打牌,或在街上干瞪眼,度过周末的下午。而看着一桌人围着一桌菜,热闹喧嚣,姥姥满脸的皱纹都填满了幸福。
男人们抽烟猜拳喝酒吹牛,不分先后次序。开场则必先讨论酒是谁带的,喝起来怎么样,预备喝几瓶。大姨夫聊出差到新疆甘肃青海的见闻,他是工厂的技师。舅舅较沉默,我爸声音绵软,叫人犯困。周叔叔嗓音圆润嘹亮,不费什么力气,声音就高过别人。“我跟你说啊”,“你都不知道”,“一句话搞定”,“你信不信”,站在门外隔着门帘也能听到。他吹牛的套路连小学生的我也了如指掌,哪个亲戚认识厂长之类的领导,想办什么事打个招呼就行,跟领导去过多高级的场所。男人们喝到酒酣耳热时,不知怎么会敏感易怒,突然跳将起来指责,“你看不起我!”被指责的人连忙解释,“你听我说……”女人们闻声,从洗碗池前冲回堂屋,做拉架状,“喝多了,喝多了,少说两句”,愤怒的人喊,“我没喝多”。然后在“喝多了”“没喝多”之间来回拉扯,直到怒火自然熄灭。这种情况偶有发生,也没谁真的失去理智而动手。多数的和平收尾,他们会意兴盎然地上公共澡堂洗澡,先在酒精作用下掏心掏肺,再在水蒸气中袒露身体,才叫内外通达。若不去洗澡,则在家搓麻将或打牌,双升或斗地主。快到晚饭时间,男人们的眼睛已经被烟熏的发红。
午饭后,有时舅舅带我们上公园,成年人里他最爱带小孩儿玩。走出胡同的大马路边,有摆摊的套圈,5毛钱一个圈,多用藤圈或竹圈,连接处黏着塑胶布。老板要求颇为严格,圈只挂住物体的一角,不算套中。全没中时,他笑嘻嘻问要不要再来10个,若运气光临,他哭丧着脸,全身不情愿地把奖品拿给你,完全是客商的零和博弈。总体说是划算的,我们买了行动和期待,努力瞄准试了把,他则是被动承受。最近的公园叫老公园,从名字上也能知道又小又破,不能跟人民公园和儿童公园比。它建在某座桥头的河堤上,我分不清各种桥,因为它们全没名字(可能把桥当做路的部分),但不同桥头河堤上总有热闹商区,有的是狗市(宠物市场),有的是回民区的牛羊肉市场。公园里属于我的常规项目有蹦床、碰碰车和溜旱冰,但有场大概针对成年人的展演叫我印象深刻。
那是个流动的马戏团,说马戏团并不准确,没有狮子老虎跳火圈。在文化宫广场上,临时搭满了白色蒙古帐篷,帐篷门口立着印刷粗糙的一米高彩色广告牌,图文介绍里面能看到或刺激或猎奇的表演。公放的动感音乐音质极差,加上人声喇叭宣传,几乎什么也听不清。我在一个帐篷门口交了钱。尽管在广告牌上看到预告,我仍是半信半疑。帐篷里又暗又挤,前方的台子围起来,能看到一个女人的上半身,与常人无异,穿着粉色纱边上衣,下半身被围起来看不到,她的肩膀上伸出两个头,长相和辫子相仿。在最初的毛骨悚然后,我想可能是双胞胎上身重叠的效果,但椅子转动,只有一个上身。她们没有说话,有男人站在旁边介绍。我不记得她们表演了什么,成年观众跟我一样呆住。那时我没有连体婴儿的概念,只觉得人的外形原来能千变万化,不是《新白娘子传奇》里演出来的。如果长得奇怪,是可以收门票被人看的,仅仅看就比坐海盗船惊悚上百倍。没有人陪我进去,我要到门票钱后就离开大人了。帐篷里所见只有我自己知道,那惊恐的景象很难描述,更难被人理解,像一场梦,面对的不是做错事要挨打前的恐惧,是站在蚂蚁的角落看到光怪陆离世界的恐惧。
舅舅缺席时,去梁妞阿姨家也能打发时光,但要等周宇弟弟午睡结束。撇开饼干糖果等零食不说,最令人心痒的是游戏机,手柄操作的《超级玛丽》。游戏机和连接的电视屏幕在堂屋,走进去,比房子前半段暗了许多,也用白炽灯采光。床靠北边墙,电视机前有把小巧的藤椅,周宇坐在床上或者藤椅上。玩游戏机默认的前提条件是,弟弟在玩,就是说,你唯一的理由是陪他玩,并且随时想着要让给他,不能只顾自己爽,这是缺省设置。有时探头到堂屋时,发现邻居家小屁孩儿,看起来跟周宇同龄,已霸占了手柄。但游戏上瘾的人,仍会每隔一小时上门查看下,看轮不轮得到你玩。这个房间里有儿童润肤乳的香甜味,混合些微尿味,后者可能来自公厕。除了玩游戏,我很少进去,尽管大人鼓励多陪弟弟玩。
周宇没跟我们去过公园,没玩过蹦床,没坐过碰碰车,更别提溜旱冰了。他五岁那年,先是发热无力,后来四肢疼痛,带去省会,后到北京看病,确诊小儿麻痹症,有段时间在搀扶下勉强能走,但很快彻底离不开轮椅。患病的头几年,梁妞阿姨常带他到外地看病,没办法上学,教材买回来,她自己教简单的算术和语文。主街和他家堂屋,相距十米之内,他的生活被框在这条线上,不算到外地看病,和上奶奶家走亲戚。他妈妈跟其他妈妈一样,酷爱给孩子晒太阳。他坐在藤椅里,被整个搬到巷子口阳光下,妈妈给他读故事,教算术,喂饭,按摩腿部。自然免不了托着他排便,在下面垫上报纸。多多凑近报纸时,他饶有兴味地看着狗,梁妞阿姨大叫我的名字,“快把多多弄走!”我跑去抓住它远离事发地。不得不说,在这事上,我对多多很失望,再好的狗子也改不了吃屎。
小孩儿的味蕾新鲜,对食物,特别是对别人有的吃而自己没有的,怀有无限热情,夸张的吃相看起来像几辈子没吃过饭。小学课间时,三四个人分吃“咪咪”,一种咸鲜的小棒零食,吃完不忘把手上的粉末舔干净来回味。但周宇没怎么显示这种热情,对家里常备的零食,和妈妈婆婆喂的饭,都很淡然。大概他没经历过正常儿童上学时感受到的饥饿,没忍受过看别人咀嚼时分泌的唾液,因为大人伴其左右随时满足。即时满足的还有玩具。大小各异的变形金刚,小霸王游戏机总能吸引其他孩子凑过来,这是给儿子找同龄玩伴的好诱饵,他家人会发现。在玩具的世界里,弟弟成了高手、指导者和拥有者,在玩伴心中树立起相应地位。在缺席学校评价体系时,这是唯一能抓住的判断坐标,而正常的坐标体系是比较学习成绩。但这远远不够,孩子早晚会对玩具腻烦,即使是小霸王,留住玩伴也是困难的。没能进入轨道的弟弟注定更孤独,跟三毛一样。
(三)
梁妞阿姨是主角,她的生命活力对我是个谜,就像我搞不懂住在回民区的舅妈如何信上了基督。一部长的没完没了的家庭剧集,像《洗澡堂老板家的男人们》,会给你错觉,觉得现实如此:日子长的没有尽头,每个成员各归其位,小矛盾带来趣味,基调稳定而温馨。我曾经对姥姥家的人就是这样的感觉。我记事起,姥爷坐在胡同附近医院门口看自行车(被时代淘汰的工作之一),手上挂着绳穿的木牌,收费一角。我们经过医院时,叫他一起回家吃饭。他几乎没跟我说过话,呆看着自行车阵,也对我微笑。我印象他是老实寡言的老人,最普通的那种人,但他死后几十年,家里爆发的痛哭争吵中不断提到他。我才发现,在逼仄匮乏的环境中,伴随人的缺陷和有限,相处几十年,积累下来的伤害和情绪,像池塘里的淤泥不断翻腾上水面,并不会在人消失后一笔勾销。孩子面对这些不知来自何处的怨气和怒气,只有目瞪口呆。有时妈妈凶爸爸时,引发大姨和姨夫的争吵,有时舅舅叫舅妈闭嘴,表姐也跟着怄气,妈妈从不跟姥爷说话。大家庭小家庭的矛盾叠加,情绪的流动像万花筒的图案,叫人头晕目眩。矛盾翻腾起来引发的不满和争吵中,梁妞阿姨总是劝解和说项的角色,给怒火浇水,雨露均沾地叫各方得到舒心和慰藉。她不带情绪,只有着急灭火的情绪。体恤的话语、耐心需要足够的力量,温柔的力量,这是我理解的活力。
我跟表姐的矛盾由来已久,在大人自觉或不自觉的比较中,互相看不顺眼。比如我不挑食,她不吃的东西能列一张纸。舅舅从池塘抓回来的青蛙,我毫无顾忌大啖之,她却站在道德高点照本宣科道,“青蛙是益虫”。矛盾终于在“火腿肠事件”中爆发。那年冬天爷爷去世,我爸妈回老家村里奔丧,把我留给姥姥照顾。一整个下午,我跟着多多在两家跑来跑去,表姐在堂屋看电视,姥姥做家务。冰箱门时不时被我打开,取出火腿肠喂多多,被表姐看到,冲来指责我,“火腿肠是给人吃的,不能喂狗”,我努努嘴,又跑出家门。直到快晚饭时,我回到姥姥家堂屋看电视,表姐还在哩哩啰啰讲火腿肠,谁买的火腿肠,火腿肠是给人吃的,火腿肠有多贵,等等等,没有停下来的意思。接下来的事叫人不可思议。过了十分钟,我俩站在黑漆漆的杂室走廊,我扬手“啪”打在她脸上,两人花了不少时间来反应。当下我看到房门口的灰墙和水泥地上,夕阳收走了最后一丝暖色,天光从铜青变暗。那几分钟,整个世界只剩下黑暗中的这道门影,一个施暴者,一个受害者,再没有别的人和物。我从来没打过人巴掌,也没被打过巴掌,挨打的地方通常在屁股和背部,跟同学打闹也多以背部或胳膊为着力点。唯一的解释是我对准了攻击我的目标,开合不停的嘴。片刻后,她大哭起来,捂着脸找姥姥告状。姥姥无法主持正义,她从来向着我。她总是埋头干活,仰头晒太阳,话语稀少。梁妞阿姨闻声而来,了解来龙去脉,表姐跟她诉屈时渐渐停下哭声。她没叫我道歉,或者教训我,好像我和表姐各错一半,已经抵消了。舅妈来接表姐时,梁妞阿姨跟她解释,两个孩子闹了小矛盾。后来这件事被大人当趣事反复提起,多了戏谑的味道,在沉默中爆发的画面。
没人因这事惩罚我,而我久久震惊于自己的暴力性。自然会受到挨打的影响,但大人打你总是你的错,无法克制偷看电视,或者偷零花钱,但表姐没有犯错,她只是啰嗦。再来施暴后伴随虚弱感和自卑感,隐隐感到这是粗鄙的,是被人鄙视的,是想叫表姐闭嘴又走投无路,成为笨拙的困兽,表明本质是兽性的。但暴力的快感和有效性显而易见,“啪”一声,结束了哩哩啰啰的嗡嗡声,就像按下收音机的暂停键,“咔擦”。另外隐蔽的感觉是,表姐对我和多多关系的嫉恨,如果把多多看成平等的伙伴。那段时期包括上中学后,会有为了朋友做惊世骇俗的事,能使友情变深刻的倾向,不顾酒量替人挡酒,跟捍卫多多吃火腿肠的权利而打人,有相似的特质。“我们是一时着急,不是故意的”,梁妞阿姨替我解释。表哥幸灾乐祸于表姐挨打,她又说,“我们没说错,火腿肠不好喂狗”。她把维护的对象和自己放一起,称“我们”。
梁妞阿姨家搬离平房区,是在“下岗潮”来到的四年后。这片平房区迟早要拆,是所有人心照不宣的预期,只是他们早行动一步。在周叔叔的描述里,那个北边大马路之隔的小区房,是再理想不过的住所,一楼方便拐杖和轮椅出入,有小院子等于多出一间房,离周宇姑姑家近。这个新居是周宇爷爷留下的。但他们搬家后的头几年,不知什么原因,我没有登门造访。直到十年后,我见到的小区是破败的,街道疏于清扫,路边灰尘淤积。从单元楼道走进房门,是从阴暗到黑暗,客厅不临窗,只有四五平米,是连接所有房间的枢纽。左拐到主卧室,看到房间另一头连接的小院子,搭着塑料雨棚,透出浑浊的天光。走进几步转身,猛然发现卧室门口坐着人,是患老年痴呆的婆婆,她只能发出“哦哦啊啊”的声音。不知道她坐的轮椅,是不是周宇留下的。
客观的物理距离,对人施力的作用是无法想象的,或许这可以解释,他们的搬家,成了物是人非的转折点。原来某个方位的亲切感,被凭空拔掉,应该不只有姥姥感受到失落。一开始,梁妞阿姨两口仍旧来周末聚会,渐渐大家心疼姥姥的操劳,把聚会场地换到大姨家、舅舅家或我家,后来频次降低。随着人口减少,每年减至个位数,再到仅剩过年一次,这时没人愿意在家折腾十几道菜了,下馆子解决。聚会频次减少的原因也包括大姨夫出差,爸爸派驻外地一年,梁妞阿姨周六上班。弟弟刚患病那几年,梁妞阿姨不上班在家照顾他,待他病情稳定后,周叔叔下岗。他寻了个类似门卫的闲职,事少钱少。尽管有婆婆的退休金,维持之前生活水平的开支仍然不够。梁妞阿姨开始在超市做理货员,收银员,到服装店卖衣服。为了赚更多,她批发童装,在劳动路摆摊。全市人都知道,下岗职工找不到单位、开不起小店,就到劳动路摆摊,是劳动人民的光明大道。她摆摊那段时间,我们去姥姥家的路改走劳动路,在依次排列的摊位中,找到她的,停下来,聊几句。样品挂在竹竿架子上,上下挂三四排,你若看中哪件,她在麻袋里找出对应的尺码来。没客人时,坐在竹竿架子旁的矮凳上,架子后头是运货的三轮车。可能是心疼,我妈总提到她手上的冻疮,我抬头看童装,看她皴红的脸,看左右摊位,极力避免低头看到她肿胀,咧着口子的手。极力避免和极力渴求的效果相似,能牢牢长在记忆里。凭我的孤陋,那时没见过其他人生冻疮,遂认为是她苏州人体质导致的水土不服,也许生活在温暖的江南就不至如此。摆摊持续了一两年,生意越来越差,又回到超市上货。之后她完成了函授教育,在超市里做会计,显而易见,这种办公室工作是她所有工作里最惬意的,至少我这样想,但也没维持下去,也许超市倒闭了。我爸又介绍她到学校招待所做服务员。
(四)
初一那年,一时冲动,我在街上花100块买了只白色小狗。没有训练的经验,没有处理狗屎的耐心,我对六楼阳台散落的狗屎,两手一摊做躺尸状。作为家里最有责任心的人,我爸把狗屎清理了,顺便将狗送到梁妞阿姨家,他们既有训狗经验,又有一楼院子的养狗条件。两个月后,消息传来,小狗跟着婆婆散步时走丢了。这事对我如微风吹过,没什么感觉。但我记起来,多多在那时已经不在了,是他们搬家后,多久死掉的,是被偷了,还是不小心吃了老鼠药,不敢确定,但应该有人告诉过我。是我面对新鲜的初中环境,记忆像床单布的花纹被洗得糊掉了。这时我也很少见周宇,他停留在那,坐在轮椅里被妈妈喂饭的形象。
初中是个微妙的阶段,有更大的能量释放疯劲儿,前头等着高中的沉静认真。教室在教学楼二楼尽头,我们一伙躁动的家伙,在课间走廊上,分成两帮玩“叉大步”。一帮人沿线跨步后单脚站立,努力保持平衡,另一帮分工协作,要把前帮人推到站不稳,前提是手推的人脚不能越线,胜负以是否全部双脚落地为准。除去游戏竞争与协作的趣味外,也有外来因素。我们很快注意到某个高一学长,他的教室在走廊另一头。几乎每个课间,他跟男同学成群,来毗邻我们教室的男厕,也许别人是上厕所,肯定的是他每次用自来水整理发型,他的浓黑侧分永远湿漉闪光,阳光下的撩拨,像是慢镜头的洗发水广告。我们不否认他的帅气,但对其自恋更抱着戏谑的态度,私下叫他“甜甜”。甜甜经过时,我们有意无意把人推到他身上,看到撞在他怀里的人羞红了脸,我们大笑得失去人形。大部分女生不屑于这类大动作的游戏,她们娴静地走路和微笑,好像从没玩过跳皮筋、沙包、“小马过河”或“警察小偷”。另外的乐趣,是周末相约在溜冰场消磨时光的间隙,打骚扰电话给讨厌的班主任,用捏着鼻子的怪音挑衅,“傻X吃猪蹄”,迅速挂掉,又笑成一团。但这种事不能常干。
在这阳光灿烂的日子里,某天下午放学,我刚进家门,妈往外走,说,“饭做好了,你自己吃。”我问,“你上哪”,她轻声说,“周宇不在了”,说着木门和铁门依次响应关上。应该是秋冬时节,六七点钟天几乎全黑了,我顺势左拐到客房,再到阳台,想一直往前走,好像在找个地方躲起来,我忘了家里没人,也不知道要躲谁。这时,问什么怎么会,小儿麻痹又不是绝症,怎么可能,上次见面不都好好的嘛,都毫无意义了。实际上,我记不清,上次见面是什么时候,也许早就恶化住院了,只是没人告诉我,没人叫我去医院看他。他们想静静地送他走,葬礼极尽简化,我被排除在外。从头到尾,只有那一句话,像打了个响指,一个人就此消失了,生活照旧。既然这么轻易抹去生命的痕迹,为什么我这没心没肺的人,在当下昏暗的阳台,仍感到心绞痛,可又怎么能跟他妈妈的悲痛相提并论呢。从此,所有人刻意不提那个名字。
当有人永远离开,你会想起你们相处的情景,特别是你感到抱歉的地方,后悔愧疚不已,“当初我不那样做就好了”,这成了普遍公式。小学高年级时,有次我在姥姥家,舅舅打我旁边走过,没来由地拍我屁股,我厌恶地冲他大叫,恶狠狠瞪他,他似乎吃了一惊。也许他一直用这方式表示亲昵,但没意识到我长大到,自尊心无法接受。或许这是成长的拐点,也从此拉远我跟舅舅的距离。我一脸怒斥的情景,在舅舅去世时,令我不断回想,“当初我怎么对这种小事发脾气”,好像那时我能控制自己似的。有意思的是,历史轮回,我再次演练这种互动时,站在了桥的另一头。我爸有个要好的后辈叔叔,每年过年来家里做客,我高二那年,他带着女儿来,比我小七岁左右,大脑袋大眼睛齐刘海,像个放大的中国娃娃,我路过她时,鬼使神差地拍了她屁股,她气鼓鼓的瞪我,跑去告状,她爸爸解释,“姐姐是喜欢你,跟你玩儿的”。那个瞬间,我意识到这一幕似曾相识。
我对周宇弟弟的愧疚,来自他唯一一次开口要东西。他妈妈带他来我家玩,仅有一次,在我上六年级时。他被抱着,在我房间参观,“看看姐姐的房间”,单人床,书架,沙发,红漆高书桌,窗边是横跨墙的白漆矮桌子,窗台上有盆发财树,深绿葱郁,旁边鸟笼里一只雪白的珍珠鸟上蹦下跳。他的目光从鸟笼移到矮桌和窗口之间,台子上的木质飞机模型。他伸手去够,我拿起来递给他。那是四年前劳动课上做的,几片木头粘成,只有机身机翼和机尾,机身前下方嵌着金属钩,用来勾住发射的皮筋,简易如铅笔线条勾勒,曾经的浅色木纹,被摩挲和灰尘加深了颜色。“我要飞机,妈妈”,他突然开口,我的脸僵住,“你要问姐姐,这是姐姐的东西”,阿姨说。他冲我晃晃飞机,“姐姐,我想要飞机”,我跟他妈妈交换了眼神,她立刻明白我为难,哄他,“咱家不是有飞机嘛,你大姑上次买的那个,能遥控的,这个不能飞”,他吵,“不,我就要这个”。我妈瞪着我,意思是,快给你弟,我也瞪着她,反弹她的要求。阿姨见势从他手里抽飞机,“乖,还给姐姐”,边跟我妈说,“不能他要啥都给”,弟弟开始发出哭腔,随着声音变大,手也攥紧起来,“你喜欢,姐姐也喜欢啊,是不是”,他妈妈继续哄他,扯了几下,终于从他的小手里拽出飞机,递给我。“好了,好了,咱们该回家了,天快黑了,婆婆等我们吃饭呢”,说着她抱着弟弟往外走。待他们穿好外套,走出门的最后一刻,周宇还在妈妈肩头抽泣。她们走后,我妈可能说了我,也可能没有,谴责声多半来自自己脑袋。后来还有很多机会,把飞机带给他,但我没有。一年后搬家,飞机不见了。
以我当时狭隘的心智看,他的要求何其无理。他有数不清的玩具,最鲜艳最先进的,而我有什么,书架上的小叮当和美少女战士漫画,还是跟楼上邻居姐姐借的。我的收藏除了这架飞机,就是几张邮票和整抽屉的彩纸。糖果纸,巧克力包装纸,明星贴画,凡是好看的不同质感的纸,像守财奴收藏钞票似的,没事拿出来摩挲欣赏。况且这架飞机是有故事的,劳动课做完飞机后,老师组织了全年级的比赛,以用皮筋发射的飞机模型在空中停留时间为衡量,比赛地点在小学校外的大学操场上。以我向来的笨手笨脚,这个得了女子组第一名的飞机,怎么可能是我做的,我做的飞机头重脚轻,坚持不到几秒钟。那是同班的男同学偷偷塞给我的他的作品,头脚平衡,线条优美,在气流中平稳滑行。这是作弊的隐秘,结合萌芽状态隐秘情愫的象征模型。但周宇开口后,它的象征意义就变了,从比赛的那个美妙下午,变成我自私的占有欲。在他死后,木头飞机和弟弟的形象粘合成一体,警示我,一直以来对待他人的默认前提,是这个人会永远活着。
可能不是明确表达的,但大人们却有默契的想法,就是梁妞阿姨自此更轻松了。丧子之痛是永久的,但眼下千真万确的现实是,她不需要那么操劳了。虽然伤痛和轻松的结合很怪异,听起来无情又残酷。但很多年过去,另外的可能性也是不敢细想的,假如弟弟活下去,对阿姨家意味着什么,而且你会知道几年后,婆婆跟姥姥一样,患上老年痴呆,两个行动不自由的一老一少,再加上周叔叔的半失业状态。这加总的重担,无法想象。三家人轮流照顾老年痴呆的姥姥的那几年,我们只体验了这种可能重担的部分,已喘不过气来。姥姥先是丧失语言功能,只能比手画脚,到卧床不起,认不出人,这是个长达四五年的漫长又痛苦的过程。说来奇怪,姥姥这边的老人家,全部患老年痴呆,前后因此去世的是姥爷、姥姥和婆婆。这与工人阶层的少言寡语有关吗,以我个人的愚昧猜测,是有相关性。反例是我奶奶,她今年92高寿,在农村长年独居,敏捷健朗,喋喋不休。注意,独居不意味着没有说话对象,“村里的娘们儿媳妇儿”,我妈这样形容她的说话对象。
高三那年,姥姥已卧床不起,大姨、我妈和舅妈轮流照料。值班安排是,舅妈照顾白天午饭,她在姥姥家附近上班,姨妈和我妈轮流守夜,解决了晚饭和早饭。我妈心底的希望是,姥姥坚持到我高考后。可见高考对每个家庭的分量,自不待言。这年她才42岁,办理了早退,不再到印刷厂上班,在我家和姥姥家两头跑,在她看来,辛苦却还能承受。但老天爷可不跟你商量,姥姥坚持住了,但高三上学期,舅舅独自在家喝酒后,突发心梗,抢救无效。那年他才45岁,男人的壮年期,他人高马大,身材标准,谁也想不到会有这等事。老天爷杀的每个人都措手不及。我妈首次脱下强硬的外壳,不顾左右大哭起来。在舅舅家客厅,我看到他直挺挺躺在里屋卧室床上,脚下一软匍匐在地大哭不止。这时表姐过来,颇镇定地说,“别哭,我爸不想看你这样”。我当下脑子一片空白,对表姐的镇静和劝解很困惑。我为啥不能哭,我这时不哭啥时哭,这是你爸耶,他死了耶。这些话我不可能说出口,只写在脸上。后来我怀疑这是读《圣经》对她的作用,那之前她开始跟着舅妈信基督,上教堂,读《圣经》。
爸妈认为丧葬是成年人的事物,我总感觉如此,这就解释了为什么我总被排除在外。爷爷的葬礼我缺席,周宇的更是消无声息。但也可能是不同原因分别考虑,对前者来说,带小孩儿回老家农村很麻烦,对后者来说,阿姨家本就想低调处理。对姥爷的葬礼,我也印象模糊,只记得因为舅舅没有儿子,是表姐捧着遗像。但舅舅的葬礼我几乎全程参与,说明我开始的想法也许是误解。我见到遗体,在舅舅家披麻戴孝,见前来吊唁的人,在火葬场等着化妆,推进去,在另外的出口装盒,见到未烧成灰的骨头。
姥姥的丧子之痛,完全无法跟梁妞阿姨的相提并论,不是论痛的程度,而是像打了马赛克,几乎看不出来。隐瞒最宠爱的孩子的逝世,是理所当然的。更遑论姥姥其时几乎认不得人,告诉她,她能明白你在说什么吗。他们还说,“她知道的,她心里清楚的很”,意思是她能感应的到。即是说,老年痴呆症像个巨大的封闭外壳,把洞悉情势、清醒敏感的灵魂给包裹起来,表面浑浊水底清澈,传情达意靠心电感应。这很难说是老年痴呆症家属的一厢情愿。姥姥熬到了我高考结束的夏天。
对非年老的,意外的死亡,周围的人造出说法来解释,基本达成一致,像在推导物理公式。说弟弟“名字起的太大,压不住”,指跟古代名人读音相同,“历史上周瑜也是短命”,再说,宇宙多大啊。舅舅心梗往前推,是独自在家喝闷酒,再向上追溯,则说婚姻家庭不幸福所致。这是对独酌者的恐吓,也是对舅妈的不公正。独自喝酒不一定跟苦闷划等号。以我近距离所见,舅舅家没有特别不幸福,那年代极少人自由恋爱进入婚姻,板起脸将就过日子,以下一代为希望,是绝大多数家庭的状况。这样的家庭,丈夫不喜欢妻子,妻子不喜欢丈夫,甚至父母对小孩也喜欢不起来,都有相当的概率。也可能更多关于舅舅的事,没人告诉我。事实是,没有人知道那天他在想什么,去世是意外。
(五)
我到上海后,很长时间迷失在水泥森林中,纵横交错的高架立交,鳞次栉比的高楼大厦,换乘地铁的通道走廊,从盒子搭乘盒子移动到另一个盒子,感觉头顶是如来佛的手掌心,只能透过指缝看天空。这时,在胡同里踩的泥水坑、在结冰的路上滑冰,梁妞阿姨皴红的脸,都打包扔在了脑后的世界。但我妈来上海看我时,说要去拜访梁妞阿姨的熟人,叫我吃一惊。
周五我妈提前打电话过去,约好时间,认真记下地址,我瞄了眼,靠近延安西路。周六一早出发,我问东问西,她不怎么理我,看得出见生人她挺紧张,说回来再说。那天秋高气爽,7号线转4号线,我们在延安西路地铁站下车,对照手机地图,朝西走,走过两条街朝南拐,这样左拐右拐后,找到门牌号,抬头,这是个带院子的三层别墅洋房。灰色外墙,至少经过四五十年的洗礼,在周围的建筑中并不显眼。按了门铃,一个像保姆的圆脸阿姨从门洞出来,“找哪个”,我妈回答后,她便引我们进去。踏入门洞,跟普通单元房的构造相似,一梯两户。我们被引进一楼右侧门,迎面走来一位轻盈款款的老太太,热情地用上海普通话打招呼。
“来啦,快进来”。
接着是往来问好、入座和客套。我妈介绍我,在哪个学校读书,老太太客气夸奖,问过来路程如何,今天天气不错。四十平大的客厅透亮,归功于楼层的挑高,窗外绿茵茵。陈设简洁,除了沙发三件套,对角的饭桌,两个通往里屋的门之间,立着的小柜子,再没什么多余的陈设,没有电视柜和电视机。我特别注意到头顶的吊扇,青铜色,扇叶粗短,想来即使是盛夏,这房间也是通透凉爽,没必要开空调。老太太叫我想到老年时期的秦怡,细瘦的骨骼,凤眼红唇,仿佛皱纹也是一种装饰线条,蜷曲的银发漂亮极了。她介绍自己的孩子们,有的在美国,有的留上海,谁住在这个别墅的哪间屋子,第三代又如何。我妈对这房子赞不绝口,地理位置好,空间大,能留儿女们在身边照顾,小家庭还能保持独门独户。老太太带着微笑,饮恨道。
“你不晓得,我们以前的房子在租界区的呀,靠近思南路。现在这个是平反后,政府补偿的,位置算偏的很喽。大小嘛,差不太多的。”
我妈从老家带来一袋子大枣给老太太,说是梁妞阿姨托她捎来的,听她意思,梁妞阿姨对老太太很感谢,但不方便亲自来上海,照顾家人脱不开身。话题自然转到这次见面的源头。聊到周宇生病那几年,她是怎么熬过来的,丈夫靠不上。现在有了第二个儿子,算是上天赐福了。小儿子健康,长得特别像妈妈,我妈拿出手机给老太太看照片,她啧啧称是,五官秀气得像女娃。聊到婆婆,有些老年痴呆的前兆,目前生活还能自理。
大枣送到,我们任务完成。从头至尾坐了有半个钟,跟老太太告辞,感觉我妈在她家,不怎么自在。带着一肚子问题,我跟着我妈出门。再回头看了眼这栋别墅,可比周叔叔吹的所有牛都大。跟我想的不一样,老太太不是梁妞阿姨的远房亲戚,她是那个合并前纺纱厂原来的老板,上海资本家的太太。同为迁到中部的苏州人,两家走得很近而已。解放后,厂子收了,房子收了,被迫搬迁,更在后来的运动年代站上了批斗台。老先生年纪大,挺不住早早过世了。等到运动结束纠错时,政府补偿了现在的房子,他们一家人又搬回上海。但老太太和婆婆始终保持联络,周宇生病那几年,老太太有多少资助婆婆家,所以梁妞阿姨心怀感激,一直想来上海拜访。老太太在运动发生时,相对年轻,她比先生小很多岁,她也不是第一任太太,大概是第五任,被娶回家前是上海大舞厅的舞女,“怪不得身材那样好,七十多岁还风姿绰约啊”,我不禁感叹,世上有不变形的美人胚子。
“她也被揪上台批斗了吗?”
“是啊”
“你见了?”
“嗯”
我脑海里莫名浮现两个场景。黑白照片里,老太太四十几岁,站在批斗台上,身后有两个人押着胳臂,脖子里挂着乒乓球穿成的“项链”,上身前弓,我妈十几岁,站在台下,跟着群情激昂。镜头切换,她们坐在洋房里的沙发上,聊着她们都关爱的女人。
前几年,大年初二中午吃团聚饭,大姨定了酒店大厅的一张桌子,环顾四周,热闹非凡,全不认识。男人本来就少,他们也不太喝酒。大家都不怎么吭声,周叔叔仍是最能说的人,他全职在家照顾婆婆和接送小儿子上学,说起已失去自理能力的婆婆,笃定而得意,“伺候一天,就是一天的钱啊”,意思是,婆婆活着能领她的退休金。他上小学的儿子翻了个白眼,跟他妈说,吃饱了要出去转转。过了一会儿,我也走出大厅,看他站在门口无所事事,我问他上学喜欢哪门课,准备考哪个中学。他简单作答,眼睛东张西望,不想理我。他的脸比小时候更胖些,也更像他哥哥。我不敢叫他的名字,生怕叫错,那个长在我嘴边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