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度个人十佳电影

每年我都会罗列一份私人期待的片单，想象着片单里的这些影片可能会是我心水导演精雕细琢且颇为走心的又一力作，当然，亦有可能只是为博奖项而对影节投其所好的视听产品。但无论抱以何种创作心态，其作品的内在涵义似乎都与这个世界每一角落的意识形态脱不了干系。而这未必是缺点，相反它与时代密不可分的特质更易成就戾气与才情并存的杰作。但令人遗憾的是，这一年的期待影片，它们或因技法欠奉，或为情感失真，最终都在所难免的透出一股匠气，失了追寻电影本体魅力的那份纯粹。而近年来最易令我激赏的内在表达，往往不是“我与世界理应紧密相连”的那份自视甚高，而是不与戏剧性做过多纠缠、以人物情感由内向外蔓延开来的精神层面的悠然自得。它可以是以一己之力对抗外界无果后的疲态描绘，也可是将人物情绪转化为作者对理想世界的惊鸿一瞥，但不能成为创作者表达欲过剩后的肆意发泄，最终沦为符号化桎梏的精神囚徒。只有脱离了贪恋集体赋予你的安全，才有可能为追寻个体价值的孤独灵魂加以无限褒扬。而这也是我观影过程中不敢多做期待但却心向往之的影像价值观、与文本创作观。此刻的我想，以下影片或多或少满足了我对这一非主流价值观的些许期待。

1.《你的鸟儿会唱歌》 https://movie.douban.com/subject/26969120/ 三宅唱

影片看似叙述了一个三人行式的理想爱情故事，但构筑人物内在行动力的散漫游移状态才是导演意索捕捉的重中之重，以致于给人一种去剧作意识且只专注于人物情绪化描绘的散性叙事亦是能与“大情节”影片相抗衡的致幻感觉。所以简单粗暴的将其称为日版的《祖与占》显然是不尽其然的。虽然导演将三个角色刻画的极为鲜活且充满个人魅力，但私认为这部电影的美妙之处恰恰不源自于貌似同频且趋于完美的三人关系，而是时而抽离于情感漩涡时而独立于世俗之外的各方情绪暗涌状态。石桥静河的迷人气质在导演出色的视听把控下得以在本片展露无遗。回顾今年看过的以描绘人物状态为导演主观意图的电影，《你的鸟儿会唱歌》似乎是其中最为纯粹的一部。

全年最佳。

2.《好莱坞往事》 https://movie.douban.com/subject/27087724/ 昆汀.塔伦蒂诺

不负期待，有幸见到了一个非好莱坞旧梦追忆能囊括所有内在涵义的昆汀作品。它既不过度迷恋一个与好莱坞黄金时代背道而驰的浮夸主角，也不会放过任意一个挖掘黄金配角潜在骑士精神的闪光瞬间。小李不会因帕西诺对他说时代可能要将你抛弃而失去继续前行的动力，反而迸发出更为充沛的情感去完成一个又一个看似变换自如实则疲惫不堪的“糟糕”角色来做强力回应，而这恰恰就是好莱坞制片厂时代名存实亡的最佳写照，也是群星即将沉沦时的回光返照，更是对克里夫.布斯这种真正具有西部精神的一众幕后的最佳正名。只有对好莱坞爱之深责之切的昆汀才能在一个浮华影视界中不断发掘其最不欲人知的个体高光时刻。比起叙事上的反常规推进过程，更让我欣喜的是终于看到了一个愿意审视与更正好莱坞旧梦幻象的影迷昆汀。可以说是私人今年第一部心理预期并未落空的期待之作。

3.《雷和利兹》https://movie.douban.com/subject/30271178/ 理查德.比灵甘

今年唯一一部在创作心态上予我认同感极强的现实主义作品。它既不带有传统现实主义悲天悯人的沉重基调，也不具备抚慰人心的动人篇章，更无言之凿凿且单一视角的社会批判姿态，有的只是私化记忆无限堆叠而成的影像能量在逼仄空间内不断蔓延。声画、叙事结构、场域调度、苍蝇特写、仅将这些技术有效组接后就成功捕捉到了生活化中的奇异美感。但最具灵气的还是几段由内外景交汇叠化的视听段落，它涵盖了时光流逝的无可阻挡，强调了人物无可奈何的困顿境遇，也为观众舒缓了略带苦涩的负向情绪。就英式现实主义作品而言，《雷和利兹》的视觉呈现时常让我想到琳恩.拉姆塞的《捕鼠者》，都是在灰暗冷郁了无生趣的环境中暗藏言之有物的作者表达，也都极尽所能的从底层视角出发进行自省、与对社会性问题的寻根问底。尽管后者看似更具野心的指向了社会生态的残酷一面，但情绪构建方向两者其实并无二致，都是以可遇而不可求的私人情感为底色，向外界发散着势单力薄但坚定有力的情感信号。

全年处女作最佳。

4.《星际探索》 https://movie.douban.com/subject/24716039/ 詹姆斯.格雷

在《迷失之城》中，我们能清晰的看到一段个人理想主义者的精神之旅。即便主角多次寻觅黄金城未果，并在最终与儿子一同面对死亡的未知，也丝毫无损于我们对于查理.汉纳姆所饰角色的精神认同。而《星际探索》中皮特和汤米.李.琼斯这对父子微妙关系的设置，颇有将前作修正微调并延展至深的意思。看得出，詹姆斯.格雷对于捕捉亲情与高远立意交汇所碰撞出的火花还是一如既往地痴迷。我们若以科幻观的细节展示为标准，那么这部片所有关于航天系统内部结构的设定都有些想象匮乏。但若被微观视角带来的情感期待所牵引，那么皮特由内向外扩散开来的犹疑情绪就全部可称之为是比星辰更浩瀚耀眼的闪光时刻。这不只是淡化叙事的客观原因所致，更多源于格雷以小见大的主观选择。一父一子两个倔强的孤独灵魂在太空中坚守信念所生发的纠缠时刻堪称本年度最为动人的情感状态。在当下的好莱坞商业体系中，以科幻背景为辅助意在勾勒人物内心图景的电影少之又少，但是格雷却在个人首部科幻片中摸到了点塔可夫斯基一脉的门道，这真是令人欣喜不已的意外结果。

5.《蜂鸟》 https://movie.douban.com/subject/30318230/ 金宝拉

一个以微观写实手法外化少女内心渐变的青春篇章。女主时而尝试与外界产生内在情感的点滴关联，时而一副认定他人即地狱的倔强姿态，而这份不自觉的潜在情感变化正是残酷青春理应享有的卑微“特权”，也是试图与外界不可抗力对决的唯一方式。可惜的是，与时代背景勾连的剧情转场衔接上缺乏更为自然的编织，一定程度上在电影技法上露了怯，也许偶尔会使人产生些阻碍观感的情绪抽离。宏观层面的历史判断自有其解读的空间，但微观的个体情绪捕捉也许只是为了自述一个观点，那就是鲁迅先生所文所思的一句，“人类的悲欢并不相通，我只觉得他们吵闹”。一句即全片，一片即一瞬。

年度韩影最佳。

6.《夜以继日》 https://movie.douban.com/subject/27037053/ 滨口龙介

第一次看时并不满足于文本的简单，重看后才获得一丝一刷时从未有过的欣喜。并不觉得本片存在任何明晰感情是非观的作者表达，但它确实成功刻画了一个潜意识里极度遵从于自我感受的“渣女”角色，以借此完成令人既感到不适又绝望无助的情绪引导意图。

唐田英里佳所饰演的角色充斥着一切让人心生不解的“伤害决断”，她再遇旧恋时所对现实世界无意中流露出的自私、冷酷、略带漠然且对逝去的情感怀有近乎于虚妄的追逐意识，造就了本年度最为奇特的一出“情感大戏”。但就是这样一个并不那么容易引发情感共鸣的角色，却让我们清楚感受到两性关系的不确定性与个体潜意识欲望有着不可分割的紧密相通。在人物状态层面，它可以是《你的鸟儿会唱歌》里石桥静河所散发出随性散漫的迷人气质，在情绪引导方向，也可为唐田英里佳受直觉化驱动的瞬间选择。不管哪一种，都充满遵循个人感受且形式与内容表里如一的展现着极度丰盈的情感层次。从这点来看，今年任何想要将爱情是非观与个人意志区隔开来并想分而治之的影片在《夜以继日》面前都会显得有失偏颇而冷静不足。要是配之更为贴近现实语境的叙述口吻与更具暧昧气息的视听语言本片想必会更显其优异。

7.《纽约一个下雨天》 https://movie.douban.com/subject/27089612/ 伍迪.艾伦

说实话，影片前三十分钟的剧情铺陈过程中放置了太多令观众熟悉的“巧合安排”，如傻白甜范宁无意中成为影坛人物心念的对象、甜茶偶遇旧友时的泛泛而谈姿态、怀念过去与放眼未来的直白对比，而这些实在都太像伍迪各式前作变调整合后所产生的集锦拼贴。也因此加深了我对布尔乔亚式呈现、自嘲、解构这三板斧的审美疲劳。可是越到后来越愈渐发觉甜茶这个在城中随性游荡的角色所承载的主题似乎在慢慢扩大，直至晚会母子谈心时我们才猛然发现，一个谎言被戳穿后所换来的竟是令人啼笑皆非的家庭和解，这真是既让人意外又充满意趣的情节设置。拉进彼此关系的方式多种多样，但尝试的越多，就越易被自己与他者的阶级标签所束缚，只有相互拉低身位才是缩短情感距离的必经之路。这是伍迪.艾伦与以往稍显不同的细微转变，也是本片最为值得玩味的作者表达。

8.《与我跳舞》 https://movie.douban.com/subject/30283209/ 矢口史靖

一个因技艺日渐消退而产生自我怀疑的催眠大叔，一个有童年心理阴影但已顺利堕入世俗世界的职场女性，偶然相遇孕育出了一段互相无情感联结但又不经意间彼此治愈的美妙故事。每个人都有一个舞台梦，每个人也都有为梦而心生迷茫的可能。矢口史靖不想被理想全然冲昏了头脑，所以才将歌舞的梦幻与现实的尴尬进行差别对待，但本质上他还是会被那颗极易热血沸腾的心所驱使着不断前行。这其中有着不漏痕迹的理想化反叛，但更多想表现的还是那份自娱即可的内心安然。

今年另一部日本电影《再见，嘴唇》也有着关乎理想情结的有感而发，但却因太过庄重的口吻而失了些不顾一切的随性。门胁麦与小松菜奈的最后演出也有些动人的闪耀时刻，但大多得利于两位演员的表演。导演总在二人唱段间歇时将镜头对准场外的观众，看得出，他想在完结故事的同时也对他人的灵魂有所抚慰，可面对两位女主自身的问题却有着未完待续的不甘与放任自流的犹疑。与其相比，《与我跳舞》的故事终章就显得顽皮了许多。当被催眠的一众大秀舞技的时候，我们看不到任何承载主题的负累，望见的只有三吉彩花面带天真的无畏无惧，与催眠大叔推开众人“重获”舞台梦的自我享受。这是书写自我价值过程中的简单注释，也是人生中不可多得的闪光瞬间。

无论是导演前作《生存家族》还是《神去村》，都有着对城市高密度节奏会僵化个体思维的担忧，也都利用娴熟的剧作技巧极近所能的批判着这个时代所持有的症结。而到了这部，时代症结与作者逆反还在，却看不到了以往的戾气与言辞笃定的那份肃穆。私以为，对于矢口导演的影迷来说，这无疑是个值得注意的良好信号。因为，他似乎可以更为集中的展现巧思，而不会轻易被自我提炼时的凝重所拖累。有时，纵容自己的所思所想亦是对他人不安时的一份鼓励，至于被鼓舞的个体能否在世俗世界有所斩获，在《神去村》与《生存家族》里都能找到较为肯定的答案。但在这部《与我跳舞》里，矢口导演似乎并不想对此观点多做评价。而我想，这也不应成为我们思量生活实质的唯一标准。矢口导演在看似直白直给的剧情中所携带的人生感悟私货也就是这些吧。

日本每年都有几部被奇思妙想精美包装的个人价值颂扬片，这真是既简单有趣又值得拿来借鉴学习的文本创作思路。

9.《灯塔》 https://movie.douban.com/subject/30143336/ 罗伯特.艾格斯

如果说鲍姆巴赫的《婚姻故事》是对伯格曼《婚姻生活》中两性关系议题的一次通俗化高密度戏剧呈现的话，那《灯塔》则是主观意图更为直露的想要接近伯格曼式“日常恐怖”的视听精髓。前者看似情感满溢充满爆发，也不乏打通观众共鸣的动人之处，但其实是在以理性至极的编排意识在做文本减法，而最终想要的却是以情感共性取代影像特性的一段美国中产婚姻实录。比之婚姻生活，因创作方向不同，所以也不能算其降维，但也难免会觉有深度欠奉之嫌。从这个维度去衡量同为从大师之作吸取灵感的《灯塔》，我们会发现后者似乎更有直面人性幽暗之意，也更加不惧东施效颦的难堪可能。人，即权力结构的必要组成部分。无论你是否渴望得到超越身外之物的结果，都不得不受潜意识欲望的侵袭，而其因果早已被你赋予了不可言说的虚无意义。

10.《阿涅斯论瓦尔达》 https://movie.douban.com/subject/30423539/ 阿涅斯.瓦尔达

抱着观看瓦尔达遗作的心态去看这部《阿涅斯论瓦尔达》，难免会被对创作者的崇敬与私人喜爱之情所左右，从而有失公允的去评论文本、去研讨纪录片本身的价值。若完全抽离出作者论的视角来看，自是会发现本片动人之处的源头大多来自于瓦尔达奶奶自省、自嘲、与自我回顾的那份坦诚，而非与外部世界对抗的顽皮姿态。在纪录片形式上不如《脸庞，村庄》随性可爱，也不及《天涯沦落女》对于世俗世界的那份另类反叛行为来的更有力度。但是，这部《阿涅斯论瓦尔达》的优异还是有与前作一脉相承之处，那就是对世界、对自身与生俱来的好奇之心占据了创作主导地位，因此才使我们得见一个不被回忆羁绊所困扰的老者在回望一生时那令人生羡的平静口吻。

2019结束。希望明年能继续保持对影像世界的期待与好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