悼杨文
我至今还记得自己在杏林立誓的时刻,高声说,我致力于救死扶伤的医学事业,并含泪为自己的心下一个证明,我勤奋刻苦,钻研医学,日夜不辍,为人类的健康奉献终生。
我们都做到了前三样,只差正在实践的一个终生,但这个终生会如何到来,却是不一定的。
医生,本是一个实现崇高的职业,其救人之心,纯出于热诚与责任,其仁慈之爱,纯发自品德与修养。
所以,年复一年,和我一样的年轻医生,以及曾如我一样的医学前辈们,许下诺言,将其视为奋斗一生的事业,养技养德,惟精惟一。
只是可怜可悲在于,如今的我们为人开药治病,自己却成了社会之病的药丸,被喂进了血盆大口里,徒做牺牲品。
杨文医生不是第一个倒在血泊里的牺牲品,在她之前,在我开启自己医学生涯之前,便已有前辈惨死或重伤在他们的病人手里。
人们对此各有各的看法,有人说“一个巴掌拍不响”,有人说“医患关系不平等”,有人说“好人千千万,不要太悲观”……
这些看法,都有道理,因为评头论足做道貌岸然样的社会批评者比比皆是,开口说浑话,无需付费,不担责任,何乐不为。
他们不知道,没有了付出的热诚与仁慈之爱的医生,根本只是一个机器,甚至连机器都不如。
如果农夫总是被蛇咬,耶稣只能被钉死,谁还愿敞开衣襟温暖一条冬眠的蛇?谁还愿宽任无私解救困苦的人?
伤医,便是这样一步一步,吞噬掉医生的付出,吞噬掉医患之间的信任。
这不是两相权衡取中立的事情,也不是客观见解做相对观的事,更不是让官僚在里面和稀泥的事。
失去信任的医疗环境令人不忍直视,失去信任的医患关系让人无法忍受,失去信任的中国医疗的未来,无法想象。
频繁的伤医集中在这一时代,究竟是因为什么?
是大千世界偶然的发生吗?还是因为十三亿的中国人,泱泱五千年华夏,养不出一个拥有仁慈之心的医生?
不,不是的,我们都知道不是这样。
我们知道是因为什么,可我们说不出口,也无处可说。
当暴力行为被反复粘贴复制在不同的人身上,当残忍的暴行一再升级到令人发指的地步,有人还在说:
“一个巴掌拍不响”……
“医患关系不平等”……
“好人千千万,不要太悲观”……
可悲,可怜。
我们知道是为什么,为什么不能说出来?
医疗资源的不平等,政策法规的缺失最后却要医生来买单。
医疗管理的无力,医疗系统的积重难行,最后却让医生来受罚。
百姓有病无处治,有治无钱医最后要医生来背骂名……
呜呼!此乃医之祸邪?!此乃社会之病,政策之病,官僚之病,道德之病,即便有通天医术,再造神力,华佗难救,仲景长哭!
若做历史发展论一般冷漠无情的见解,人们会说,社会的曲折前进,总是有无数人牺牲,前辈倒在血泊中,后人才可在血浸润后的土地上奔跑。
可为何要有人倒在血泊中?为何要有人埋入荒野里?若他们是英雄,是先行者,是奠基人,又为何,当后辈踏过这片土地时,竟然连被牺牲者的名字都无处知晓?他们无辜的灵魂,连一块安葬地都没有?
如今之你我尚可知杨文,今后之来者,有几人知杨文?
悲兮,哭兮!
我承认,我是怨愤的,这不是医生应当有的感受,但作为羔羊被扔上祭坛却只能嗷嗷叫,怎会不怨?
不独我,我的同事,我的朋友,我的老师,我的前辈,他们都是怨愤的。
最可怜的是,我的后辈,他们还未走入这片领域,便已有了怨和愤。
医者,可救一人,难救千万人。
这个道理,我们本来早该明白,却如鸵鸟盾地,不愿明白。
今日我明白了,但并不是今日才明白的,而是用更长的时间麻木自己,欺骗自己换来的明白。
杨医生,你我素昧平生,今日我写这篇文章来悼你,愿你远行于天堂,再不见人世的魔鬼。可惜的是,这世间少了一位孩子的母亲,一位丈夫的妻子,一双老人的孩子……
有缘的人会看到,懂的人会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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