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别
从没想过和t村的告别如此草率。8月最后两周,打仗般地赶论文,处理家具和各种注销手续,推了各种饭局,每天睡不够。30号,住了四年的房间打扫一空,来不及多看一眼,拖着睡眼交还了房屋钥匙。改完最后一版论文,老板签字通过已是下午四点。鹿宝偷偷打扮了办公室,系里大家喝酒庆祝,浩陪我到十点。又在大佬家聊到一点,准备的小蘑菇也没来得及吃,倒头就睡了过去。太累了。31号凌晨六点,潘总开车,大佬和浩送我去机场。沿路说说笑笑,老梗玩了又玩,不感到要离开。车窗外晨曦初露,橘黄一片雾蒙蒙。在史基浦吃了个早饭,大佬没绷住眼泪,大佬最舍不得我离开。差点误机,一路狂奔,踩着点坐上飞机。再睁眼,已隔海在英国,大雨一场。
离师兄和楠哥2013年8月14号在大学火车站接我,倏忽六年,t村比我呆过的任何地方都要长。师兄回国一年半了,再见楠哥也是在伦敦Euston附近的陕西馆子。我来t村时认识的人,都走完了,轮到我也走了。
来t村也是缘分。毕业季申请惨败,偶然读到一篇t村的文章讲dobby effect(多比每次给哈利波特报信,都会因为内疚撞墙),被萌到了。于是联系,申请,拿到奖学金,和古大师成了这个当时硕士项目第一批亚洲人。文章两位作者,顺理成章成了两位导师。前院长Stapel造假案,差点掀翻整个心理学,余波未平,来t村心里有点怵。因祸得福,跟着举报人我导吃了不少瓜。我在的几年,本院成了open science的前线战场,耳濡目染,也才让我对这个学科继续保有信心。当年留在t村不情不愿,回头去看,眼见他处起高楼,楼塌了,才无比感激这些年的训练。我想要的东西,生活从不给我。给我的,都是我最需要的。
t村让我丢了发际线,也让我成年。北京五年,心态向外,富余的培养皿,世界向我一个年轻人汹涌打开,许多东西囫囵吞枣,消化不良。t村六年,心态向内。这大概是我人生里独处时间最长的日子,孤独是我最好的朋友。外在的东西被剥离,被砸碎,砸出了眼泪,我似乎才认清了自己是谁。我常说,到了t村,我才有了听巴赫的心性,这是实话。单调重复的博士生活,一缕晨风一片星空,都让我感到万物律动,生生不息的能量。无数失眠的夜,和三爷分享月光分享音乐。音乐在我最堕入虚无的时候,伸手接住了我,成为了我的信仰。很少暴露感受,特别感激米佳,师兄和漂流,把我过去二十多年没见过光的感受,委屈愤怒,恐惧羞愧,完整地讲了出来。那些被人伸手接住,温柔善待的时刻,于我,是光,是重生。感激广谦向谦总记得关心我。也感激这些年的小分队六人行,ReMa六人行,电影节六人行,大佬家六人行,虽都最后零零碎碎。我习惯了独来独往,你们让我感到了片刻的归属。
庆幸二十来岁生活在t村,有闲有钱,有高手过招,双亲健康,一点现实的焦虑感都没有,攒的都是人生体验。大概再也没有如此奢侈的人生供我挥霍了。我生长在小地方,t村小地方合我脾性,大城市让我手足无措。无名的我,玩得最开心的,也往往是计划之外的,无名的地儿。波兰Zakopane,加州Merced,法国Corsica,西班牙Nerja,意大利Tramonti。如漂流曾经所说,我是“看细水长流的人”。那么侥幸的是,作为一名慢热型选手,我似乎还没走过下坡路,一开始磕磕绊绊,但每一季都能活下来。人生的马拉松上,我还在慢慢跑。
我是个无根的人,东奔西跑。初中到高中,到College,到Graduate School,再到现在,我总一次次拿着单程车票,独自一人进站,独自一人走向茫茫未知。讨厌告别,却和人告别最多,我的attachment破碎无比。人生已是负重前行,这些别离的情绪,又装满了我的行囊,我都悉数带走收藏。我是个悲观的人,不相信来日方长,越来越好。地理隔离终究会让感情变淡,生活的激流终究让我们失散于茫茫人海,而我却始终会记得那些把心掏出来碰撞得想要掉泪的片刻,记得隔着屏幕愿意跟我几年几年说话的人。因为你们就是我的向心力,不让我成为游魂。人生若是加上第四维时间,又哪有此时彼时。
再见t村,再见2010年代,再见20来岁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