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0实验报告

第一张纸

我第一次使用这种极其古老的记录方式——书写，因为我要记下现在的事情给过去的人看。这是李雷告诉我的，他把笔和纸寄给我，要我写点什么，然后送到过去。我觉得这想法很蠢，却意外地发现自己很喜欢这种在纸上勾勒的感觉。

我生活在一个小房间里，这里只容得下我的床和桌子，你们可能会觉得这样狭小的空间里待不下人，因为你们毕竟不了解那个头盔里的玄机。

我必要的生命活动在房间里进行——像吃饭睡觉这类，其余时候我可以带上头盔，登录进系统，然后畅游在另一个世界里。我可以获得真实的感受，可以去任何我想要到达的场景，还可以和别人交流，就像过去的人所进行的社会生活一样，只不过，这种社会生活更为节能，更为方便！

啊，李雷说我必须解释清楚这些东西，实际上我很不想去讲，在我脑子里，这就像是常识一样，哪里还需要解释呢？

李雷告诉我，是前人发明了网络——很可能就是正在进行阅读的你们，如果是这样的话，我真的要好好感谢你们，正是这个发明让我们拥有了如今这种和平快乐的生活，让我有空进行思考和书写，网络万岁！过去的人，你们万岁！

第二张纸

登录上来的时候，服务器正是清晨，阳光洒在标准化的城市里，很快就把温暖铺满了街道，街上的人随意地行走在阳光之间，我在等待着那个高大的身影——帮我遮住阳光，或者是让我看到阳光。

脚步声从我身后传了过来，那是地面听不见的声音，我却听的一清二楚，转过身，果然是他——他迈着矫健的步伐向我走了过来，远远地向我挥了挥手，在地面上印下了一个起伏的影子。

“我看了你昨天写的内容，和我的意思一样，不错，继续写下去。”他咧开自己的大嘴大声地说，也不知道有没有在看着我，但至少他的唾沫溅到了我身上。

我向他笑了笑，然后一起和他向一座办公楼走去。

我习惯了在他面前不说太多的话，尽管如此，他还是喜欢来找我，而那个办公楼正是我们经常交谈的地方，毕竟在这里，不需要有人去工作，于是大楼就废弃了。

少了说话的烦恼，我就把注意力集中在路旁的小东西上，我发现路旁的灌木都是标准且相同的，没有一丝灰尘，十分高贵地立在路的两旁。我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仿佛是看不惯水的清澈一样，但水不就应该是清澈的吗？

我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了李雷，李雷抬头看了看没有云朵的天空，捂住了自己的眼睛，又把目光转向了灌木丛，透过自己移动的身体看着静止的绿色，最后看向了我，深深地注视着我的眼睛：

“把你想的写下来。”

他让我写下来，那我就说了，我觉得这个行为特别怪异，和平常的他完全不像，这个时候我眼里的他变得十分高大，甚至要撑破这个天空，去到外面的世界呼吸新鲜空气。有没有那么高我看不见，但至少他在阳光中的影子足以把我吞噬。

没多长时间，他又恢复了正常，我们坐在桌子上愉快的交谈，度过了彼此的一天。

第三张纸

我在城市里闲逛，这时一个声音从我背后传了过来：

“你好。”

转过身去，面前是一个和我身高差不多的女性，穿着一身蓝色的运动装，可爱的脸上镶嵌着一双深蓝的眼睛，似乎是在呆呆的望着我，似乎又不是——她拥有天空一样的色彩，可能是在望着天空呢。

我看着她的眼睛，像是看到了一汪清泉，在这清泉里，我看到了海洋，那是一眼望不到底的蓝色，容得下所有的神秘与美丽，我迷失在这神秘的蓝色里，直到蓝色碰撞发出了动人的声音：

“你好，我叫330”她说。

“啊，你好，我的房间号是330，你叫我330就行了。”我说。

“我知道。”

“你知道？”

“我是说，我知道了。”她晃动了一下自己的脑袋，把眼前的头发甩在了后面。

之后她带着我行走在了森林里，似乎就是上次我跌倒的地方，我没有听她在说些什么，更没有看到周围的树木或是小草。看着那双深蓝的眼睛，就让我忘记了周围的一切，最后我们坐在了草地上，直到阳光一点一点从我们身上褪去。

可是，下线的时间迟迟没有到来，这时我摸了摸在身旁的她，依旧还在，我也一直都在，我久违地看到了黑暗中的森林，看到了没有阳光覆盖的阴影，她诱人的身姿浮动在黑暗里，明明一动不动，却像一起一伏的波浪，敲打着干燥的地面，敲打着我的心。

“为什么下线时间还没到？”我首先撕破了宁静。

“天哪，你不知道今天是长明日吗？”她说。

我思考了一下，发现自己确实不知道。

“今天公告上都说了，你怎么没有仔细看呢，今天是一个长明日，所以我选择在今天来找你，”

“但是......”我想不起来自己要说什么。

透过浓密的树林，月光悄悄地溜了进来，漂浮在她模糊不清的脸上，我觉得自己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咬住了。在这冷静的阳光下，我像是一匹脱缰的野马，迷失在自我的草场上。

“她来了。”她清冷的声音撕破了月光。

“谁？谁来了？”我慌张地站起来，张望着四周。

她露出了幸福的笑容，一动不动地看着我，像是在看一个孩子，像是在看一头动物。她挥了挥手，示意我坐下，于是我坐了下来——紧紧地贴着她的身体。

夜晚安静得要渗出汁液，我趁着安静的夜色体会着她冰冷的体温和若隐若现的炽热心跳。我有两种情感，类似于窃喜和失落，这两个小人在我的脑海中殊死搏斗，我表现得平静如水，直到另一滴液体滴入水中：

“你知道自己在哪儿吗？”

我看着波纹渐渐远去，期盼着一个回音。

“你知道自己在哪儿吗？”

大脑开始隐隐作痛，可并无法阻止我的思考，我感到自己在不停地坠落，但我却十分好奇深渊的底部，于是我义无反顾地坠落下去。

“停下来！”呼啸的风中一个声音传来了。

“快停下来！”伴随着一声叫喊，有什么温暖的东西包裹住了我，我便提前落地，回到了那片森林中，回到了她的怀抱里——这时候月光好像褪了下去，只留下我们在和昨天一样的草地上，做着明天的事情。

第四张纸

李雷过来找我了。

他的脸上挂着神秘的凶狠，我十分不解，甚至认为这是假扮出来的，可是他的表情自从看到我就没有改变，在街心广场徘徊了一会之后，他又一次直直地看着我，只不过这次表情有些温和了：

“你愿意回到过去吗？”

我想了想，说出了自己的真实想法：

“不愿意，那里的生活没有这里好。”

李雷笑了笑，又恢复了往常的神情，眯着眼睛对我说：

“我指的是，回到那些刚刚过去的时间，比如说昨天，或者是前天。”

“那有什么用呢？”我直白地问道。

“你想想，如果你能回到过去，那你就可以改变过去啊，至少，至少你可以改变你自己吧？”他用一种引诱的口吻说，经过短暂思考后又补充道：

“你可以引导你自己，引导过去的自己走向一条正确的道路。”

我觉得他的话令人匪夷所思，我为什么要改变过去呢？我根本不可能做出错误的决定呀，在这样一个世界里，我需要做什么吗？我只想继续现在的生活，当现在的生活被打破的时候，我要去捍卫它，这就是我可能要做的。但是，很明显，目前我还没有必要想那么多，对吧？

我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了李雷，他的嘴动了动，之后转身看向另一边的天空，我感到有些不大对劲，想要拉住他，可是一阵剧痛从脑中迸发而出，随之蔓延全身，我的眼睛在此时也开始转移瞄准的对象，看向标准化湛蓝的天空，身体却以一种癫狂的姿态在地面上游动着，李雷的身影似乎矗立在很远的地方，我想要拉住他，却沉浸在无边的痛楚里。

我的身体似乎在上升，似乎什么都没有携带着，我的手掌用力抓住了空气和声波，企图寻找一个坚实的依靠，可是什么都没有。我觉得自己在冲破什么东西，就是那种感觉，但到底是什么呢，我说不清楚。

第五张纸

醒来之后，我回到了那个小房间里。

我在哪里呢？如果说我是活在服务器里的话，那么我现在的身体是真实的吗？如果说我活在这里的话，但我大部分的生活都是在服务器里进行的啊。我也发现了，在服务器中我并无法清晰地思考事情，只有坐在这里的时候我才能写下文字，以文字来进行思考，所以说......

所以这时候我会认为小房间里的我是真实的，而且长久以来，潜意识里我一直都认为小房间里的我才是真实的我，但为什么，为什么真实的我只能在狭小的空间里孤独地思考，而另一个我却拥有在森林中漫步能力。究竟哪一个我更为重要，哪一个我更真实可靠呢。

我抬头看了看上面几段文字，觉得混乱而没有意义，但那毕竟是我用手写下的，我不想修改他们。

今天我又去见了她，抑或是她来找到了我——那个同样名为330的女孩。我们漫步在一条狭窄的街道上，向她讲述了自己那似梦非梦的经历，随着身体的抖动，她的声音也显得有了起伏：

“那是系统对你思考的干扰啊。”

“你怎么知道的？”我说

“你在服务器中，你的思维完全可以被检测到，系统也完全可以控制你。”她说。

“你的思考一定不符合系统的要求，一定是这样的。”她补充道。

我沉默了，可慢慢自己就习惯了这种沉默。

之后330的声音又来牵起我的手：

“现在的情形并不是真实的，这就像是梦一样，最终都会醒来，都会散去的。”

街道干净得没有一点尘土，空气也没有任何值得挑剔的瑕疵，可是她的话却让我觉得不舒适——不知道是因为过于肮脏还是过于干净。

“你不愿意接受吗？那个在小房间里戴上头盔的人才是你，才是真实的你，此时你眼前都是幻象，你所有的感觉都是假的。”

“可是”她轻轻地甩了一下头，眼前的发丝就那样到了脑后

“我是真实的，我是说，在某一个地方，我和你一样，拥有一个头盔和一个小房间。就像你在这里能够看到的太阳和月亮一样，它们在这里存在，但它们是假的，在那个真实的世界里，它们确实存在。”

她低下了头，在地上寻找什么东西，我看着她，寻找着她的表情，我们都没有看前面的路，我们都在往前走着，直到她突然抬起了头，不知道她有没有找到东西，但我却看到了她的表情。

“我们生于自然，可是如今我们在荒野上，建造了一座脑海中的城市。”

说完这话她看着我，好让我能看清她的表情——带着笑容却又含着泪水。我希望她是为看到我而开心，可她的开心绝不仅仅于此，我希望她是为看到虚假的我而难过，可她的难过也不仅仅于此。

眼前的情景像是要打开我斑驳的记忆，自己仿佛曾经看到过这样的场景，却并不能清晰记得。我只是知道，我曾经体验过并不规则的丛林，那里的树荫杂乱无章，小草姿态各异，还有各种生物穿梭其间，空气中有看得见个灰尘，天空中也会落下来一种被称为“雨”的奇妙液体，可是它在哪里呢，在哪里呢？

我觉得自己腿脚开始酸痛了，于是停了下来，她也停了下来，回头很疑惑地看着我，我感到有什么东西翻腾在脑海中，马上就要涌了出来。我很恐惧，可是我必须面对它，也许这是我本来就要去做的事情——就像拥抱她一样，是我自己要去做的事情。

我相信她在等待着一个回应，于是我张开了自己嘴，让那液体自由地飞驰：

“我想要出去。”

第六张纸

我坐在桌前，看着这个房间，仿佛看到了一片无尽的大海，在海上有一个盒子，在起伏的大海上一动不动，坚定地保持着自己的位置，我在那盒子里，可是盒子在我眼中却越来越小，直到变成一片蓝色中的污渍，一个平面中的质点。

我得到了回忆的驱使，于是我想要出去寻找回忆，说来也奇怪——明明是脑海中的东西，却要在大脑之外才能找到。

盒子在这个时候开始了移动，而海面却平静了下来，在没有风和太阳的世界里，盒子自己开始了移动，我不知道它要走向哪里，不知道自己要走向哪里。

阳光出来了，它笼罩在我的脸上，那是一种野性而伟大的光芒，仿佛要把我吞噬一般，当然，我也乐意被它吞噬。他来了，倒不如说，是的，门开了。

我有必要告诉你，如果你会看到的话，我放下笔了，走出去了。

第七张纸

时间都已经褪下去了，如你所见，城市的河流里容不下船，载满欢歌笑语的汽车正在前进着，前方的红灯在河流里亮了起来，像是初生的太阳，又像是沉在水底的血迹。他们五颜六色的外壳是他们坚固的装甲，撞碎了每一寸土地，踏平了每一株小草。

一架透明的楼梯出现在我的面前，它一直通向天空的最高处，我踏上了楼梯，看到了一座诡异怪诞的城市——就像我刚才说的那样。

我往上升着，路的另一头是什么？低头是依旧涌动的河流，抬头是望也望不透的天空，就那样无知而又无畏地走着，谁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每一声脚步都预示着节奏的出现和转移，每一口空气都那样甘甜迷人。

也许我在移动着，甚至感觉不到自己的移动，仿佛是脚下的高楼大厦在拖着我前进，我只是站在他们中央一动不动罢了，这一切是我所熟悉的，却和我熟悉的场景一点也不一样，那时我觉得自己再也不会拿起笔了，再也不会写文字了，一开始我想竭力记住这场景，可是后来我只是看着它，仿佛要把自己和海洋融为一体——那是海洋，不过是钢筋水泥所组成的海洋，它没有任何起伏和变化，看着我继续向上走。我可以勇敢地追求下一眼风景，它却静静地躺在那里，什么都做不了。

我把自己升了上去，那个时候330已经出现在我的视野里了，她蓝色的眼睛在一瞬间击中了我，我想要倒下，可是她抱住了我，说：

“最终你还是来了。”

她真可爱，似乎明白我的意思，递给了我纸和笔，我接过纸笔的时候，风在不停地咆哮着，像是要把她带走一样。我想拉住她的手，好让她留在我身边。

她笑着推开了我，面朝着风来的方向，我觉得自己要失去她了，该死，我明明就没有得到，为什么会擅自使用这么野蛮的词汇。我亲爱的朋友，你能体会到吗，我的心中有一种隐秘的不安在游走着，说不出来是怎么回事，它好像是要冲破我的心飞驰出来，我想压抑住它，可是自己的力量却远远不够，一只手这时伸了过来——

她拉着我走进了一个平台，那是一个透明的平台，可以清晰地看到下面的景色，尽管这是在高空中，可我分明地看清在城市的一个小盒子里，有一个男人坐在自己的桌前，正认真地写着什么，他笨拙的样子，就像第一次使用笔和纸，就像......

“你会变成我，明白吗，去拯救他，我不知道你会不会成功，但至少请那么做。”她的眼睛在天空中飞快地跳动着，就像她的声音自由自在地流入我的身体里，我并不觉得错愕，在这样的时刻，一切都有可能发生。

月光悄悄从我右边洒了过来，我想去看一眼那月光，可是风正在看着我。我不能让风明白我的心思，我不想成为风眼中美好的人，不想顺着风走向他想要的地方，我想要打败他，可我似乎不行。

风在这个时候慢了下来，或许是因为月光的缘故，我突然不想战斗了，只是看着风的眼神，觉得恐怖又可笑。他反着向我吹来，想把我带走，我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依旧看着他的眼睛。我站起身，他以为我还要向前跑，就一下子把我死死地摁在了地上，我喘不过来气了，有什么东西在从头脑里涌出来，我抬头看，那是我的灵魂。

我透明洁净的灵魂在风的指使下舞蹈，这让我一下子站了起来，顺着风的指引，不停地向后退去，我可以看到他满意的眼神和逐渐显现的笑容。天空依旧是那样的黑，笑声依旧飞翔在风里，他把手放在我的两肩上，让我随着他挥舞翅膀，露出一个满意的笑容。

“好了，时间到了，是时候走了。”她说。

我最后一次环顾四周，前面是一扇写着“回收处”的门，旁边是可爱的330，上面是没有尽头的天空，还有下面，是一个我，一个曾经的我，也是未来的我。

一块电子显示板：

这是330（男）试验品的第五次实验，目前该试验品已被回收，更名为330（女），投放回固定时间节点。经核实无误。

操作员 李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