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坏的时代:我怕自己变成野兽,再也不会笑
大家好,我是金醉。
今天是2019年最后一天,我讲个真实故事。
前年夏天,应该是上海复旦旧书店,我在一本旧书里翻到一张旧纸,是一封很短的信。
或者说,算不上信,而是中学生的小情书,大约写于2000年前后。

这张纸让我想起一直保存的几封旧信,差不多快二十年了。
有些是几个哥们儿寄我的。还有一封,是我寄出的,见面之后又要了回来,一块保存着。
信的内容多是自说自话,相当中二,通信的上下文也早忘了。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想留着。
不过,寄信等信的感觉,怎么也忘不了。我曾经丢过一封信,不但抢了班主任的邮箱钥匙,还差点把收件箱拆了。
当时也会和朋友通电话,经常在电话里说:给你寄了封信,记得回。或者说:那些话,我都写在信里了。
这是一种奇特的沟通方式。因为不善直表情义,便写在纸上。写信的时候,既是交谈,也是自问。
信里讲不清的,还能打通电话;电话里吵架了,还能写封信慢慢聊。
现在几乎没人写信,24小时微信不回复,就算失联。
即时通讯让人焦虑得不行,不再理解「等待」的含义,更不知道,等待有时候是种武器。
今晚的故事,发生在1940年代到1950年代,关于写信和等待,也关于荒诞和残酷。
更准确地说,是两个年轻人在痛苦里对抗恐怖时代的故事。
▽
前苏联时期,莫斯科有个民政登记处,在一间昏暗的地下室里。
1955年9月27号,一对38岁的中年男女走进地下室登记结婚。
他们没有办婚礼,没有婚纱和礼服,也没有嘉宾和证婚人,甚至连戒指都没有。
两人的结婚仪式,就是把名字填在一张表格里:列夫和斯维塔。
登记员看完两人的护照,突然对斯维塔说,建议您最好不要嫁给这个男人。
登记员是个女的,她不是发神经,而是在善意的提醒。
因为,列夫的资料显示,他在牢里关了8年多,刚刑满释放没多久。登记员觉得,斯维塔嫁给列夫,可能毁了自己后半辈子。
斯维塔笑了,对登记员说:“不劳您费心了,快把他的名字登记上吧,他是我丈夫。”

列夫确实刚出狱不到1年,罪名是「叛国罪」。10天前,他的罪名才最终获得平反,拿到正常的护照。
在这之前,他连待在莫斯科的资格都没有,只能秘密地住在斯维塔家。需要出门时,他会带一只购物袋,装一瓶伏特加。
一旦遇上警察检查,就可以说自己是买酒来了。
必要的时候,还能让警察把酒没收,自己或许可以逃过一劫。
按照那时的说法,10天前的列夫还是「人民公敌」。这个词儿,是斯大林为了消灭「间谍」和「法西斯分子」等异己分子设计的专业话术。
斯维塔对这个「人民公敌」如此义无反顾,是因为她等待这个时刻,差不多已经15年了。
这15年里,有世界大战,有饥荒,有遍布全国的抓捕和屠杀。两人的联系随时会中断,每天醒来,对方人都可能永远消失不见。
一
1941年6月,苏联边境遭德军突袭。毫无防备的苏军几个小时内全线崩溃。
接下来的4年,苏联和德国展开了人类史上规模最大的地面战争,仅苏联方面,就死了1000多万军人和1700多万平民。
有部名气很大的电影《莫斯科保卫战》,讲的就是这场战争。

此时,列夫和斯维塔都是24岁,刚从莫斯科大学物理系毕业,已经谈了3年恋爱。他们热恋的那阵子,正是斯大林宣布“生活越来越好,越来越快乐”的时候。
战争爆发第二天,莫斯科大学就组织征兵。没来得及和斯维塔告别,列夫就上前线了。
他完全是个新兵蛋子,无法想象战争什么样,除了一腔热血,剩下的就只有胆怯和怀疑。
他在集合地给斯维塔写信:“眼下这里很乱,前景如何,很难说。”
随着部队开拔,终于有件可以确定的事情:报纸上原来是胡说八道,苏军并没有节节胜利,而是被打惨了,半天就损失了1200多架飞机,边境防守区几乎瘫痪,德军第一天就突进了50多公里。
列夫写信说,军队住在树林里,“斯维塔,你写信,绝对寄不到这里,谁都不知道明天会在哪里。”
9月份临上前线,列夫总算回了趟莫斯科,但只见到了斯维塔的母亲。从那天开始,两人飘摇无定的漫长失联就开始了。
让列夫安慰的是,斯维塔的母亲第一次拥抱了他。他知道,自己已经算是这个家的一员了。

那几个月,苏军一直溃退,莫斯科都被德军炸得不成样子,不知道死了多少人。因为恐慌,满城都是抢劫的。
10月份,莫斯科大学迁离,斯维塔不得不跟着走了。
而此时的列夫,还没真正开始战斗,就被德军俘虏了。据统计,当时苏军被俘虏的几十万人。
不过,被俘对列夫来说这是件好事,至少没死。根据战后的统计,当时苏军中1923年生的男兵,只有3%活到了1945年。
列夫曾被一枪打中胸口,要不是口袋里装着瓶消毒香水,当场就挂了,连俘虏也做不成。

过了俩月,德国人突然把列夫和另几个莫斯科人从战俘营转移到另一个营地。
新地方不但环境好活儿轻松,还顿顿吃好的。
因为,德国人想把这些有文化的战俘训练成间谍,返回苏军搞情报。
列夫不愿意,于是被送去环境更恶劣的战俘营,刚到那几天,就有6个同行的人病死了。
列夫会说德语,被德国人注意到,对他略加友好,让他在工厂当翻译。
翻译当到第二年(1943年),还是出事儿了。
当时德军打算让战俘加入投降纳粹的「俄罗斯解放军」,上前线打苏军。
「俄罗斯解放军」的头头看上了列夫,要他做军官。列夫不肯,得罪了德国人。
后来,征兵的事儿也没搞成,几乎没俘虏愿意参加,强迫也没用。德国人认为,这是因为翻译没好好沟通。

列夫感觉要出事儿,决定越狱,耐心等待夏天到来。夏天庄稼会成熟,一路上都能有吃的。
6月的一天,列夫和几个战俘拆了窗户,趁夜逃跑。一路偷东西吃,到了波兰边界。
倒霉的是,他们撞上了俩骑自行车的德国兵。几个人藏沟里,还是被德国兵抓了回去。
更倒霉的是,他们原本可以打得过那俩德国兵。列夫老年时说起这事,觉得自己很蠢,因为“那两个德国兵根本没带枪。”
如果真逃跑成功,跑回莫斯科,一生命运将会改变。当然,也不一定会更好。
二
那段时间,斯维塔也是两眼一抹黑,不知道该怎么办。她回到莫斯科,在一家破研究所工作。
这时的莫斯科已经彻底崩溃,政府都迁到伏尔加河边去了。
满城都是伤兵,火车站更是挤成一团。不少人一边提着篮子卖烟草,一边把信交给伤兵,希望有天自己儿子或丈夫能见着。
斯维塔见过一对逃跑的母女,女孩每天从商店偷糖果,母亲就每晚“一个接一个”地陪侍伤兵。
她曾想离开莫斯科,找个安全的小城市工作,但始终没走。
虽然没什么凭据,但斯维塔确信,列夫肯定没死。如果能再见面,这辈子就再也不分开。
列夫确实还活着。
他在牢里关了一个月后,被送进了德国人最大的劳动集中营,干更重的活儿,随时可能面临死亡。
监工腰里揣着枪,随时就会朝人脑门来一枪。
那里有个纳粹的地下工厂,专门生产飞机零件,列夫在这儿干了七个月,挨了七个月的鞭子。

这年(1943)9月,斯维塔满26岁。生日当天,她收到了一封信:妹妹死在了前线军队医院里。
接着,列夫的姨妈也收到了军队的正式通知:列夫已经「失踪,下落不明」。
「下落不明」,同时意味着希望和绝望,这是个最让人难熬的词语。
斯维塔因此崩溃了,几个月不开口讲话,哪也不去,每天面壁而坐,从早哭到晚。
之后的两年,两人彻底失联,生死两茫茫。

1945年4月12日,盟军渡过莱茵河,长驱直入德国境内。
布痕瓦尔德集中营撤散的途中,德军开始杀俘虏,一边走一边扫射。列夫不想死,再次趁乱逃跑,藏进了树林里。
这次非常幸运,他稀里糊涂地遇到了美军的坦克。美国人救下他,带他去驻地生活。
驻地有四个食堂,列夫每顿都吃一遍,一天吃12顿饭,总算赶走了对饥饿的恐惧。
美军知道他是学物理的,就建议他战后移民美国。
列夫拒绝了。
不是因为政治原因,而是他不知道斯维塔是否还活着,是否还在等他。
“即使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她还活着,我怎么能扔下她不管,自己一个人去美国呢?”
两个月后,美国人开着敞篷卡车,把列夫送到了苏军占领区,车上还挂着横幅:胜利凯旋,一路顺风。
一下车,列夫就懵了——苏联武警当场把他抓起来了,押送去了一座特殊监狱。
这监狱隶属一个代号叫「SMERSH2」的秘密警察别动队。
「SMERSH2」的意思是:处死内奸。
按照这个别动队的标准,只要给德国人做过事的苏联军人,都算内奸。
短暂的好运就此结束。列夫被脱光衣服,没收所有东西,关进监狱。
其中,有一张小纸条,在列夫衣兜里藏了4年,也被弄丢了。
那上面记了几个地址,是斯维塔父亲在战前写给列夫的。如果战后与大家失联,可以去那几个地方打听。
牢里的生活极其摧残人的精神:白天必须坐着,不能躺不能睡。夜里提审,每次三四个钟头,快天亮时放回去睡觉,紧接着起床铃就响了。
被审了一个多月,列夫很坚持自己没做过间谍。他相信,苏联终究是正义的——自己不就是为了正义才去参战的么?
又过了两个月,列夫幻灭了。
警察昼夜不停地持续审问,并不断发出死亡威胁。他脑子被审晕了,但仍不改口,最终稀里糊涂地在一张口供上签了字。
后来上了法庭才知道自己被骗了,那不是口供,而是事先编造好的认罪书。
或许在特殊监狱的这段时间,列夫才真正理解,他4岁时目睹的事情意味着什么。
那是1921年,列夫的父母突然被一群人带走了,他跟着姨姥姥去监狱探视。因为年纪小,狱卒让列夫进了牢房坐在爸爸身边。
列夫问,那个(持枪的)叔叔是猎人吗?爸爸告诉他,叔叔是在保卫咱们呢。
没多久,姨姥姥接连带列夫参加了两场葬礼,一场是妈妈的,一场是爸爸的。两人都死于枪杀。
被欺骗认罪后,列夫觉得自己这回真的完了。
9月11日又到了斯维塔的生日,她已经28岁了。列夫这天梦见了斯维塔。那天半夜,经历了审问后,他在梦里看见了这么个场景:
我做了一个梦,梦里的情景非常清楚,一点儿都不模糊,好像我正一个人往什么地方走呢。我回头一看,看到身后站着斯维塔。她穿一件白色的连衣裙,跪在地上,身边还有一个女孩儿,也穿了一件白色的连衣裙,斯维塔正了正连衣裙上的什么东西。梦境非常清亮,历历在目。
列夫回忆那天说,“我不怕死,但也有绝望的时候,担心我爱的人们会真的以为我有罪。”
有罪无罪法庭说了算,列夫被判叛国罪,正式成为「人民公敌」,判处死刑。
整个审判只花了短短20分钟。
紧接着,法庭又宣布,减刑为10年劳教,流放到劳改营。因为,劳改犯是建设伟大苏联最划算的奴隶。

列夫和其他政治犯被押上囚车,囚车被装上火车,火车走了三个月,到达北极圈内的伯朝拉劳改营。
下车时,列夫因为挨打太多,肾脏已经坏掉,耳鼓也穿孔了。
当时的列夫不知道,这一年,全国劳改营已经死了超过50万人。
三
伯朝拉劳改营是个什么地方?
伯朝拉河是苏联北方的一条河,河岸有个城市也叫伯朝拉。
这城市是个工业区,是靠劳改犯修铁路发展起来的。列夫他们去的时候,那里只有1万多人,主要有三个产业:木材加工,铁路维修和造船。
伯朝拉劳改营,就是列夫那批劳改犯干活的地方。不过,当时的地图上,没有标记这座劳改营,这是个不存的地方。
列夫开始了漫长的奴隶生活。
每天去木材厂干活,经过一条苏维埃大街,两边站着看守,手里牵着狼狗。
夜里回住处,街上也没路灯,只有监狱瞭望塔的探照灯晃来晃去。
劳改犯都住在木头棚屋里,是个窝棚,住了800人。棚屋里排列着上下铺的床位,和火车上下铺差不多。
列夫的室友不少和他一样,都是因为当过战俘,还有些是战前就进来的。
有人18岁大学没毕业就被当间谍判刑了,就因为家里有徒步旅行用的指南针和地图;还有人是企业家,因为想送点吃的给劳改犯,被指控搞「反革命活动」。
这种情况不稀奇,当时还有人被送进劳改营,就因为讲了斯大林的笑话。

木材厂的工作很严酷,可以把人活活累死。
砍树,平地,铺铁轨,站冰水里捞木头,都是纯手工,12-24小时倒班。
冬天最难熬,黑夜超过20个小时,零下四五十度,水井都冻死了。想点篝火,就得自己去林子里捡。最要命的是,除了看守屋里,其他屋都没厕所。
犯人的标准伙食是这样的:
早餐:一碗稀粥,一杯茶,一块糖,一块鲱鱼;
午餐:一碗白菜汤,几个肉丁,或一丁点鱼;
晚餐:一碗粥,茶水。

要想吃到这样的标准量,列夫必须把60立方米的木材(一间30平的屋子那么多)从河边拖运到木材厂。
从那时开始,列夫意识到,生存第一要紧的是体力。

劳改营大约有1600名囚犯,三分之一以上的人都病了。但卫生所只有一个大夫。
有个人胃疼疼了一年多,大夫只叫他拿热砖头暖一暖胃,说是包治百病。后来查到是胃癌晚期。
于是,有个囚犯专门负责挖坑埋尸体。卫生所后面的墓地,每天都要埋十几个。
劳改营附近有个像正常人生活的地方,是火车站附近的贫民窟。
贫民窟住着一些中国移民,所以人称「上海」。这里有唯一一个商店,可以寄信,可以买伏特加。
至于那些中国人,谁也不知道是怎么移民过去的,大概另有故事吧。

1946年春天,列夫终于有机会写信。不过,他选择了写给姨妈。
斯维塔呢?
失联5年,也许她死了,也许她已经嫁人了吧。就算没有,联系她也会给她带来危险。
在多年的监禁和折磨下,列夫生出了严重的自卑感。想起斯维塔,他就自惭形秽,觉得自己没有权利要求她爱自己。
人是芦苇,容易折断。
列夫的想法很正常,人若长期遭受打压和否定,即使知道那是冤枉,也会自轻自贱。
幸好,列夫有个好姨妈。
从姨妈的回信里,列夫知道了斯维塔的消息,但他依然担心自己的「罪名」影响她。
他在信中跟姨妈说:
我们的人生,失去的太多了,令人痛心……她还活着,活得充实,活得美满,别说我有多高兴啦……尽管天各一方,阔别至今,我对她的感情还是和过去一样……我不想给她增添负担。让她平静地生活吧,我不想给她添乱,既不想让她回想起过去也不想让她惦念我的现在,我想让她无忧无虑。
姨妈收到这封信后,就转寄给了斯维塔。
四
1946年7月12日,斯维塔写了第一封寄往伯朝拉劳改营的信。
信件通过看守审核后,送到列夫手里,给他带来了希望——
……你我今年二十九岁了,咱们是十一年前认识的,到现在五年没见面了。这几个数字屈指一算,真是让人心痛……时间的确在流逝啊……列夫,我越来越倔强了。过去,我总想依偎在你的怀里,你不在,我只有面对空空的墙壁……但是,时间一天天过去,我也振作了起来。现在这一关,咱们也能过去,列夫。
然而,两人谁也没想到,渡过这一关,需要8年。
从这封信开始,他们开始了像交谈一样的通信,一周至少两次。
担心怕沟通前后不一致,在每封信上都加了序号。
为了保护斯维塔,列夫的信只寄到社区门口邮箱里,但不写收件人具体地址和姓名。
斯维塔担心寄去的信被发现问题,措辞很小心,每次都先打草稿,反复修改,用一些只有两人明白的隐语。比如,称劳改营为「雨伞」。
关于感情,两人从不讲浪漫情话,有啥说啥,只求两人隔山隔水还能生活同步。
比如斯维塔说:“表白爱情的情话(无论是高尚的,还是廉价的),我听了都像商业广告一样……情话说不得,会引出无尽的心病。”
但是,时间和衰老的问题,却不能不直面。
在第8封信里,列夫说,人会随着时间变的,如果不变就不是他们了……虽然你头上的每根白发都叫我遗憾,虽然你眼角多出来的皱纹也让我心疼,但这都是免不了的啊,长了白发,多了皱纹,丝毫不会减少我对你的感觉,只会增加你的风采。
斯维塔则回道:“这日月如流水般过去,人也在变,这倒不假。但是真会变得不如从前么?”
列夫每封信里都数着日子,计算距离刑满的时间,3360天,3359天……
后来统计,两人共写了1246封信,其中647封是列夫写的,599封是斯维塔写的。
这1246信都被完好地保存下来,有30多公斤重,需要两年时间才能打字誊写完。
更重要的是,几乎所有信件都没被当局审查和删改,而是由秘密信使带出和送入的。
可以说,是不要命的非法通信。

五
在伯朝拉干活的有三类人,一类是列夫这样的政治犯,一类是普通的刑事犯,还有一类是自由工人。
自由工人很多是当地人,和劳改营工厂是纯雇佣关系,出入相对「自由」。
在劳改营的第二年冬天,天地冰封,通讯阻断,两人失联。
列夫急得不行,“斯维塔,我掉到绝望的海洋里,快淹死了,游不上来了——没有信来。”
他决定冒险,不通过劳改营正规方法寄信,而是找了一名自由工人帮忙。
这个工人也叫列夫,是个业余摄影爱好者。
列夫写好信,就交给摄影师,由他带出劳改营,到「上海」的小邮局寄给斯维塔。
为了感谢摄影师,他会在信里告诉斯维塔,帮买一些相纸什么的。
斯维塔写给列夫的信,则寄送到这名摄影师家里,并附上购买的东西。
这样一来,列夫不但能收到信和包裹,还能收到现金,不再担心看守吞掉了。
像摄影师这样的秘密信使,还有获释的犯人,工人,甚至当地官员。
在那种荒诞权力高压下,其实很多人都过着双重生活。
最典型的是斯维塔本人。她是党员,要搞科研,又要做党务工作,两件事不可能分得开。
她隐约觉得自己相信的理想不太对劲。报上说劳改犯是在做伟大事业,她会相信。但另一方面,她的私人情感,则是对劳改犯彻底的同情。
她不仅给列夫寄东西,也给其他人寄送食品、药物,列夫的朋友也是她的朋友。
时隔这么多年后,看这个故事,或许会奇怪,列夫和斯维塔目睹经历了那么多荒诞残酷的事件,却仍然忠于苏联政府,他们当时都是共青团员。
琢磨其中的理由,可能只能用日本历史学家黑宫广昭对这段往事的评价:他们年轻,想象不出世界上还有别样的人间。

两人的信越攒越多,列夫就捆成捆,藏在工棚地板下面,找机会让自由工人带出去,寄回莫斯科,由斯维塔保管。
信件上没有审查批准的印章,一旦发现就完蛋,信得销毁,人可能也遭殃。
有回一个工人带信出去,被看守发现——那工人机灵,说地上捡的,要拿回家当手纸,才糊弄过关。
这种偶然、突发的不确定命运,是列夫最大的煎熬。
他曾在信中说:
对我们来说,最难以忍受……有两个方面:一个是与世隔绝,和外界没有接触,另一个是朝不保夕,随时都会出事儿,谁也料不到会发生什么事,明天会怎样,一个小时以后会发生什么,都不知道。大家正式的罪名随时都会变……
在莫斯科,斯维塔面临的不确定是城市大混乱。那两年苏联全国闹饥荒,饿死了几十万人。大批乞丐涌入莫斯科。
“莫斯科现在至少有一半人口的生活连战时都不如。列夫啊,看到这种景象,真是令人伤心。”
两人各有各的痛苦,但天南地北,实在难以感受相通。
他们的共同生活在信里。笔谈信息延迟,破碎,但这是唯一支持。
列夫的信里,讲述劳改营的生活和工作,其他犯人的故事,不幸或幸运,以及劳改犯之间的暗算和相互检举等恶行。
除了日常,列夫更愿意谈自己的想法和感情。他告诉斯维塔,自己最怕生病和转监狱。
谁得罪了看守,可能一句话就将人送走了。一旦被惩罚转到其他监狱,就什么都没了——印刷品,手写的材料,信件,照片。
这也是斯维塔所担心的——列夫随时都有消失的可能,那可就联系不到他了。
斯维塔的信里,除了讲自己的日常生活,最多的就是努力让列夫融进自己的生活,哪怕是虚拟地融入。
她讲最近上演了什么新电影、新剧;讲与朋友聚会;把日常的疑虑也告诉列夫,大小事情都让列夫参加进来。
她不是为自己一个人活着,而是为他们两人活着。她希望这样能减少列夫的孤独感。
列夫,听我说。你是否仍属于生活的一部分,首先要看你是否已出局,远离了生活……五年太短,不能认为你已是局外人。对于大学的同学来说,对于研究所的同事来说,或许你仅仅是个回忆,但人生还是人生,你就是我的人生,因为没有哪一天我对你不是朝思暮想。
六
二战期间,苏联政府有个政策,从劳改营里找科学家,调到各个军事研究所搞科研。
那几年,有过一名飞机设计师和一名热力工程师,不但从狱中调了出去,还获得国家奖金。

因为这样的先例,斯维塔一直想说服列夫提申请,要么争取去搞科研,运气好了还可以申诉,说不定可以减刑。
她在信中说,“有希望、有梦想的生活,容易活;没有希望、没有梦想的生活,不容易活……过去这五年里,你难道不就是这么活过来的么?”
但两人看到的现实不同,列夫不但不抱希望,还担心弄巧成拙,搞得罪加一等。
他知道那些被调去科研的人命运,有人被调来调去,也做不了事,最后去了北冰洋沿岸修铁路。还有人调去搞「特殊任务」,没多久就失踪了。
斯维塔只好作罢。她默默做了一个更大胆的决定:亲自去伯朝拉看望列夫。

莫斯科到伯朝拉,大约2170公里,按如今的火车速度,差不多34个小时能到。
一个往返4340公里,不算近,但也说不上太远。
可是,一个莫斯科研究所的女孩,私自去伯朝拉见一个叛国的「人民公敌」,险阻重重。
首先,两人没有合法关系,就是同学而已;
其次,向研究所提出申请,斯维塔就可能被开除;
然后,即使到伯朝拉,还要在当地劳改局申请,即使通过了,可能只能见几分钟,还得被人盯着。
最后,见面后的时日,或许更难熬。有些见过妻子的犯人,都会更沉默寡言,烦躁易怒。
列夫最担心的,是斯维塔在路上会遇到什么危险。
斯维塔横了心,不管这些,一定要去,见几分钟也行。就算莫斯科和伯朝拉劳改局都不准许,她就找自由工人帮忙,溜进去,闯进去。
既然能带进信件,一定也带进个人。她自然明白这想法的鲁莽,任何帮她进入来劳改营的人都可能遭殃。
可爱情和焦虑会让人胆大包天。
70多年后,斯维塔回忆这件事,还会后怕,说自己肯定是鬼迷心窍,做了件傻大胆的事儿。
斯维塔最终没有拿到相关批准,但还是让父亲托人买了非法火车票(当时需要实名购票)。
她的计划是,向研究所请假出差到科特拉斯,到达之后再悄悄转车去伯朝拉。
出发前,她托另一位去伯朝拉探望的人,给列夫带去了一封信。
我觉得我是生活在时间之外,觉得我在等待着,等待我的人生真正开始,现在好像只是一个插曲而已……我一直很害怕,害怕光有爱情是不够的。不仅要有爱的能力,而且还要有一起生活的能力,在这个世界上生活的能力,而这个世界十有八九会永远地残酷下去。

1947年9月,斯维塔上路了,在开往伯朝拉的列车上,她看见铁路沿线渐渐出现岗楼和铁丝网。
车厢里有乘警挨个儿查票,查证件。斯维塔慌了,她尽量往后躲,低下头,看别处,并把朋友送的旧军装穿上。
乘警停下来,说斯维塔的票有问题,要带她下车盘问。斯维塔没法解释,那张票上标着的旅客名字不是她,目的地也是其他地方。
那件旧军装救了她。
“当时车上的旅客都是当兵的,以为我也是他们中的一员呢,就过来帮我说话,和那个乘警连说带笑地理论起来:有啥差错也不是她的错啊,他们这么说!”
七

火车到达克日瓦火车站,斯维塔下了车。这里离伯朝拉就剩几公里的路。
她找到了那位帮她和列夫的秘密信使,那位摄影师,希望让他带自己混进去。
劳改营有100多个执勤守卫,多是农民或无业者出身,平时最爱喝酒,受贿和偷东西。
两人商量了一场角色扮演的戏。
他们来到劳改营门口,斯维塔跟门卫说,我丈夫是住在营区的自由工人。
门卫不让进,说叫你丈夫出来接你。
摄影师有出入证,就说可以进去喊一下斯维塔的丈夫。

等了很久,摄影师也没回来。门卫大概猜到了斯维塔的真实身份,态度粗野起来。
这时,“丈夫”终于出现了。一个浑身湿透酒气熏天的男人,跟着摄影师出来了。
这人是个自由工人,摄影师跟他商量过,让他演斯维塔的丈夫。但轮到他发挥演技时,他却彻底醉了过去,竟然倒下睡着了。
摄影师拎了一桶冷水,浇在他脸上,叫醒了他。
斯维塔后来回忆:“那人一脸不好意思的样子。夫妻见面是要亲吻的。我可不想吻他,于是我就扑了过去,骂了起来:‘我不是给你写信了嘛!你连来接我都不接!’那人假装惭愧的样子,连说:咱们走吧,走吧!’”
夫妻吵架一团乱,门卫还没反应过来,两人已经进了营——又糊弄过一道关卡。
斯维塔跟着“丈夫”回了家。刚一进屋,又是一场风波,演丈夫这工人已婚,但这事儿他没告诉妻子。
于是,那妻子吼叫起来,男人也撒起酒疯。俩人大吵大闹,把斯维塔晾在了那儿。
那妻子并非吃醋,而是恐惧。她不想让自己男人因为这事儿蹲监狱。
列夫来了,冲进屋护住斯维塔。
他们已经分别了6年,日夜盼着重逢的甜蜜和哭泣。
但温柔经不起安排,只有危险与尴尬:重逢发生在一间破烂的屋子里,旁边是一个女人嚷嚷不停,一个男人睡眼惺忪。
而屋子外面游荡着100多个看守,要是那发怒的妻子打开门喊一声,就全都完了。
两人隔空向望,相对无言。
列夫后来回忆说:“我俩都得克制感情,在那种情况下,没法扑到对方怀里,热烈拥抱。我们是犯了大法,必须要小心。”
那天晚上,摄影师为两人找到了住处。斯维塔记得:“那一夜,我们一点儿都没睡。”
列夫也说,就我们俩了,再没有害怕的了,我们这才自由了,尽情地接吻啊,拥抱啊……不过,仅此而已。
在70多年后面对采访时,斯维塔后说:“当时我问他:‘你想要么?’他想了想,回答说:‘可是会有什么后果么?’”
八
两人待在一起两个晚上。第二天夜里,斯维塔冒险去见了列夫的几位好友。
第二天,有人将斯维塔悄悄送出去,她带着列夫朋友的几封家书,去了火车站。
临行前,摄影师给她拍了两张照片。

见面之后过了些日子,无望和煎熬果然来了。
列夫写信说,人是有希望才容易活下去呢,还是没希望才容易活下去?我现在不抱任何希望了,没有希望,心里反倒感觉很平静。
1948年春天,斯维塔身体越来越弱,睡眠不好,瘦了很多,每天烦躁易怒,经常连续哭好几天。
这是严重的抑郁症症状。
但是,斯维塔看了很多医生,除了开各种药片,没人问她心情怎么样。
在苏联谁也不准谈抑郁症,人人都必须乐观,不准愁眉苦脸。
又熬过一年,到了1949年,冷战进入高潮期。莫斯科又搞起运动,批判「唯心主义」物理学家,斯维塔研所里,也有人被解雇。
此时的伯朝拉加强管理,活儿也加大了强度,升级为严管劳改营。
当局开了秘密会议,决定严打自由工人和犯人串通,并在居住区和工作区修建铁丝网隔离墙,加设岗亭。
斯维塔却在策划第二次秘密探视。列夫在信中多次提醒和警告,也阻止不了她。
花了半年左右的准备,斯维塔在1949年10月再次去了伯朝拉。
这次探视意外获得伯朝拉劳改局同意,但却只见面不到6小时,还有看守在旁监督。
这次几周后,列夫写信说:
我明白,人生最怕绝望,完全失去希望是一种最为恐怖的事态……丧失希望是灵魂的瘫痪,甚至是灵魂的死亡。斯维塔,趁着咱们还有力气希望,让我们希望吧。
在两人都要33岁的时候,列夫终于渐渐有了希望。
1950年开始,全国的劳改营都开始出现松垮的迹象。尽管斯大林依然坚持劳改制度,但政府内部开始出现对这一政策的分歧。
伯朝拉管理也出现了松动。木材厂建了个会客厅,开放探视,不限于妻子亲属。
这年秋天,斯维塔第三次去探视,获得许可和列夫在会见厅住了三天。没有危险,没有监视。
两人第一次享受到了那种普普通通的欢乐。
斯维塔写信说:“现在我只有一个目标:等你。”
列夫回信说:“没有你带来的光明,这个世界我不想看,也不感兴趣。”
1951年,劳改营开始频繁出现逃跑和罢工事件。
1952年,劳改营人越来越少,剩下的人活而却变重了。
在列夫的劳改营里,流感、坏血病正在流行,没有药治,维生素也没有,病人只能靠绿色卷心菜和植物油活命。
这时候,苏联全国劳改营死亡人数已经差不多有200万了。
九
1953年3月5号,真正的希望出现了——斯大林死了。笼罩在苏联人30多年的阴影开始消退了。
3月8号,列夫在信中写道:斯大林死得太突然了,刚开始的时候,简直不敢相信这是真的,感觉像是战争刚爆发的那几天一样。

3月27号,苏联大赦,陆续释放了约100万囚犯,伯朝拉开始释放大量刑事犯。
获释的犯人无处可去,也无事可做,就抢劫偷盗,强奸妇女,伯朝拉一片恐怖。
6月,一些列夫的朋友释放到了莫斯科,斯维塔接待他们。
之后几个月,有传闻政治犯将获释,但最终也只是传闻。
此时,距离两人上次见面,已经过去了两年。
1954年春天,新上任的最高领导人赫鲁晓夫开始结束秘密警察恐怖制度,苏联出现了解冻迹象。
列夫知道,虽然具体时间不确定,但不久自己就要重获自由。
他在信中写下普希金的诗句:“企盼着荣光和善良, 我无畏地望着前方。”
与此同时,列夫也在担忧,坐了8年牢,自己一定变了。
“我经常担心,害怕天长日久人会变得像野兽一般,野蛮不开化,心肠也坏了,再加上头脑迟钝,听到笑话也不笑了,将来给孩子讲故事也不会讲了。”
为了活着,劳改营里的所有人,都无法避免蜕变。过去体面的人,成了卑鄙小人,凶残自私,麻木不仁。
大家都互不信任,都想占别人的便宜。人人都心存戒心,随时准备伏击他人。
列夫不是暴力的人,但有些时候,他不得不自卫,去攻击别人。过去无法接受的事情,渐渐也觉得正常了。
很多年之后,列夫的儿子回忆父亲,说他从不给孩子讲劳改营里的暴力,只讲过去的人和事给他带来的经验。
他告诉儿女,首先,永远不要自叹命苦。其次,不管走到哪里,哪怕只是临时的暂住,都要做长久打算,就像要在那里永久定居似的。
1954年7月9日,列夫给斯维塔寄出了最后一封信,第647封。
1954年7月17日,列夫因超额完成工作,扣除1年零8个月刑期,提前获得释放,一共在伯朝拉劳改了整整8年零4个月。
列夫做了两个木箱子,一个装个人用品,一个装钳子、扳子、螺丝刀什么的。
提着这两个沉重的箱子,心里幻想着见到斯维塔时的场景,走出了劳改营,坐上了去往莫斯科的火车。

列夫不知道想象过多少次这样的场景:他敲了敲斯维塔家的门,斯维塔开门拥抱他。
现实没按想象来。斯维塔的父亲生病住进了疗养院,列夫在病房里找到了斯维塔。
列夫面色苍白,瘦得像干柴,身上还穿着劳改时的衣服。医生护士都好奇地看他,都知道这是个刚出来的家伙。
但浪漫的想象都已不再重要。这是两个已近不惑之年的中年爱人重逢,也是一家人的重逢。
斯维塔的父亲躺在床上,坐不起来,招手叫列夫过去。列夫走过去和他接吻,他也吻了列夫。
亚历山大对列夫说:我有三万卢布的存款,够你们买一套房子了。
十
虽然获释,但列夫仍背着「叛国罪」的前科,想要重启人生困难重重。
他没有户口,需要先到指定莫斯科外的指定地点办理居住登记,且不能进入莫斯科。
他在莫斯科郊外的农村借了个干草棚,住了两个月,但找不着工作。没有人愿意要一个连公民权都没有的人。
全国的情况都一样,劳改犯回家后,很难找到工作。他们仍然是「人民公敌」、潜在的「捣乱分子」,不可信任。
有些人干脆又回了劳改营,还干以前的活儿,做自由工人挣工资。甚至,有些人还住在原来的宿舍。
他们错过了十几年的青春,人生至此,已经转不了弯儿了。
1955年9月17号,苏联为了改善和西德的关系,释放了在押的9000名德军战俘。曾经的敌人都释放了,若还关着「通敌者」,就是自扇耳光。
很快,大赦范围扩大,列夫的罪名获得平反,拿到了正儿八经的户口。
10天后,他们在莫斯科登记结婚。
当年年底,他们有了一个女儿。
1957年初,他们在40岁的年纪,又生了一个儿子。
1962年的一天,列夫和斯维塔带着两个孩子在森林里散步。列夫在前,斯维塔领着孩子走在后面。
列夫走到森林边上,回头看到妻子穿着白色连衣裙,正跪在草地上,给小女儿整理衣服。
他突然想起,1945年自己遭受审问后梦见的场景:他一个人走在路上,转身看见了斯维塔,她穿着一身白色的连衣裙,跪在地上,身边有一个女孩儿,也穿了一件白色的连衣裙……
直到90岁那年,列夫接受采访,讲述当年的故事,这个场景依然在他脑中,亮丽清晰,历历在目。
2007年,列夫和斯维塔把当年的所有通信都捐献给了俄罗斯历史教育组织「纪念碑」。
2008年7月18日,列夫去世。2010年1月2日,斯维塔也溘然长逝。两人并排葬在莫斯的科格洛文斯克公墓。
而两千多公里外的伯朝拉劳改营,早在1980年被一场大火烧成了灰烬。大火之后,当局下令清盘关闭。
如今那里成了一片废墟,只住了三两个人,几只野狗。
2012年,英国历史学家奥兰多·费吉斯根据列夫和斯维塔当年的书信,以及对两人的采访,写了一本书,名为《Just Send Me Word: A True Story of Love and Survival in the Gulag》。
我就是看了这本书的中文版,才想把这段爱与生存的故事分享给大家。故事的内容也主要参考了这本书。
在这本书的扉页上,有两句引文,分别是这样写的:
Truly,no one is wise,
That does not know the darkness.
不认识黑暗,必不能明达。
——赫尔曼·黑塞
The absurd does not liberate;it binds.
荒谬的东西绝不会带来解放,
它只会带来禁锢。
——阿尔贝·加缪
参考资料: 《Gulag之恋:一个爱情与求生的真实故事》,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6 维基百科条目:苏德战争,鲁尔包围战,战利品行动,苏联历史等 Gulaghistory网站:http://gulaghistory.org/nps/onlineexhibit/stalin/living.ph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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