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去的一年》与异域游记(别篇):在格鲁吉亚和亚美尼亚听到与看到的导演帕拉杰诺夫
恍兮惚兮,2019年过去了。现在是2020年的第一天了!
这是多么不同寻常的一年啊!集合了那么多的起与落,集合了那么多伤痛、欢欣、意外与幸福。回想起来,这一年的际遇,恐怕是之前累积的种种,迎来的一次小小的喷发吧?无论是情感的,还是遭遇的——若不是有昨日的喜与悲铺垫,怎能感到纠结的情绪和如今的幸福?若不是先前的积累,怎能在一年中迎来那么多机遇和旅行?
2019年的上半年在孤单失落中度过,情感的余震在一年的第一天汹涌爆发,之后从未彻底结束,不时间断出现,提示着怎么样都告别不了的昨天;而工作上已遁入重复,理想主义的唱词已沦为老生常谈和自说自话。近年中,辞职离开,告别并无保障的所谓稳定状态,决意漂泊独立一段时间。这完全不符合我曾经的设想,但却是职业本身自然的要求。谁能料到,一年的正当中的一天,迎来了巨大的转折?情感再次有了归属,正在儿童节的当天。那天西山的落日隐现,下山的路上雨颇大,攥着的两只手握得很紧,雷声和闪电间断出现,惧怕而不惧怕。
我们却很快分别,我6月10日从北京启程去外高加索,这便有了“异域游记”这个系列的写作;我们又很快团聚,她于7月1日加入我,以及后半程格鲁吉亚、亚美尼亚和阿塞拜疆的旅程。一切在急速前行,我们安稳地走过。
毫无安排,却又都如此巧合,这些确切的日子,都是始与终的明确指示:1月1日,6月1日,7月1日,和今天的1月1日,似乎象征着经由特殊安排的转折点,让不信命的人也拈起些迷信的由头来。
我本来只是想为这个中途断档的“异域游记”系列开个并不光彩的头,不想下笔过程中,心中涌来那么情感,记忆中想起那么多人生片刻,意识到一年中竟然那么多因缘与际遇,重筑起我一年短短的回忆。2019年的游记写得格外多,也真的是出走的最多的一年吧!如前所述,恐怕正是先前的积累所得,因为多由朋友邀请,才得以外出旅行。年初回家路上,自己去了内蒙古,冰天雪地之旅,只为冷静内心。心绪并未因此而平静,不过旅途所得颇多,后来竟撷取灵感,转换成一个展览,实有意外之惊喜。辞职后,又打开了新的一片天地,终不再拘于一隅,远走外高加索,在三国间遨游;且因着工作的特性,广泛交游,接触本地的思考者和创作者,避免游客式的走马观花,感到着实幸运。近年末,又借由工作之名和友谊之交,南下赴广州再转至越南的河内和胡志明市进行新的研究考察,同时又定下新年1月赴伊朗的驻留研究之行……
这些自由的漫游之外,工作上也巧合迎来了“过早”的进展。虽然要再次回归机构,但各方面皆有提升,接触新工作不多时日,经验视野已获益甚多,于是重获斗志,决心把份内的工作做实做牢!
说回游记,实在无奈时间、精力有限,之前宏伟开篇的“异域游记”,迎来了也许早已预料到的彻底断更。完成格鲁吉亚的游记之外,再写就几篇亚美尼亚和阿塞拜疆旅行记录的计划,最终胎死腹中。我并不遗憾未及时介绍那里的艺术机构和艺术家,因为他们总在那里,总有契机介绍;我最遗憾的,是当初那些好奇而新鲜的观感和思考,那些在地的切身的感受,对于城市,对于历史,对于艺术,对于人儿,无法由文字记下,而这是日后无论如何再也无法重新捡起的。可我又不想输出完全未经处理的文字,只好封存起只言片语,不讲为罢。
亚美尼亚,阿塞拜疆,我对你们有那么多主观的或美好或遗憾的记忆和思绪,只能任由她们缓缓流逝,与我别过了!
今天的计划本是完成刚结束的越南行的散记,因留意到在额外地方发过一篇亚美尼亚的帕拉杰诺夫博物馆的参观游记,所以决定搬运至此,顺便写个按语,正式断更“异域游记”。未料到,思绪从一篇文字,转到几个国家的旅行,竟回溯起一整年的因缘际遇起来。
也好,有所总结,有所展望,有所期待!

启程去外高加索的三个国家(格鲁吉亚、亚美尼亚和阿塞拜疆)旅行之前,我便看了谢尔盖·帕拉杰诺夫的《石榴的颜色》,是和中途将要加入我的同伴一起看的。她向我形容说,她脑子里总有电影中的一幕,一个孩童,躺在亚美尼亚教堂的天台之上,身边皆是书,多半是神圣的典籍,似乎是因为湿掉了,于是置在天台上晾着。风吹过男孩的头发,翻起书页,阳光打在地面上。那一幕好似和她相关,把她和亚美尼亚联系起来,几乎在呼唤她。至于电影的其他情节,她却一概记不得了。

后来,看过电影,我才知道,帕拉杰诺夫的电影故事是很难记得的,但是他每一帧镜头都浸润着对细节的极致的追求,美好或残酷,冲击力十足,不定是哪一幕,便能永久嵌在记忆之中。再后来,去过格鲁吉亚和亚美尼亚之后,我才知道,帕拉杰诺夫不只是做电影,而是把审美与认知以及艺术家的自我一分不差地整合到了电影形式之中。
帕拉杰诺夫的影片有一种独特的审美与趣味,有异域的情调,宗教的不可捉摸感,虽然有故事依托,但不是叙事性的现实主义作品,恰恰相反,更像是纯然审美的、形式趣味的或是缺乏叙事的、模棱两可意识流的东西。但是,即便帕拉杰诺夫因为“诗电影”、偏于“意识流”的创作、和塔可夫斯基齐名以及对电影作为媒介的本质追求,令人容易简单化地把他和“唯美”联系起来,但是,他的人生遭遇却因特殊时代背景下的艺术追求以至于政治性极强:在前苏联时期进行前卫的、反传统的电影艺术创作,和官方的文艺政策“社会主义现实主义”恰恰背道而驰,这时,“唯美”成为了罪行,继而变为了一重政治反抗,而不单是审美形式角度的自我陶醉。在此背景下,对艺术美的追求,可贵得令人钦佩——帕拉杰诺夫不仅因为拍电影上了政府的黑名单,后来还被捕入狱数年,以至被剥夺创作电影的权利……
于是,在自觉的艺术审美之外,在那个极端的时代,帕拉杰诺夫的作品携上了极强的政治性。在此前提下,我愈加理解人们对他的推崇,不仅是他艺术成就之高、之超前,更是在一个黑暗时代的不息挣扎。由时代而生的蹉跎,赋予其电影美学以厚重的精神支撑,进而让人欣然回到其艺术本体的审美层面,回到他作为艺术家和导演的美的表达。
帕拉杰诺夫的父母是亚美尼亚人,但他出生、成长在格鲁吉亚,故去时魂归故土,葬在祖先的故乡,而他的博物馆也建在亚美尼亚首都埃里温。他最为知名的影片是1969年的《Sayat-Nova》,正是以18世纪亚美尼亚诗人Sayat-Nova的生平为基础拍摄的,不过,在前苏联政府的审查之下,电影被迫更名为《石榴的颜色》。

格鲁吉亚和亚美尼亚对帕拉杰诺夫而言都是故乡,而今两国的人们,尤其是艺术工作者,无不以其为荣。在格鲁吉亚,我结识了1959年出生在首都第比利斯、八十年代赴法留学的画家Guela Tsouladze,他讲到他和帕拉杰诺夫的朋友关系,自己的抽象画如何受到《石榴的颜色》的巨大影响,以及后者在弥留之际,他去医院探访的往事。至于实际的影响,Guela谈到,他的父亲就是心理分析师,他孩提时代就看到父亲为他人治病;而帕拉杰诺夫电影中的梦境感和意识流给了他创作层面的启发,于是建起了理论思考到艺术实践的桥梁。后来,我认识了Guela的朋友,在格鲁吉亚工作的荷兰电影人Ineke Smits,免不了又提到帕拉杰诺夫。我跟她说,Guela是帕拉杰诺夫的朋友。她莞尔一笑,“在格鲁吉亚,艺术家总会说跟帕拉杰诺夫这样那样的关系”。我忍不住,直接笑出了声,联系到这似乎是艺术世界的常态,大家喜欢牵扯上有影响力的名人,为自己也正名。话虽如此,大家对帕拉杰诺夫的敬仰却又如此真挚,Ineke讲起来格鲁吉亚做电影的前因后果,仍然和帕拉杰诺夫离不开关系:80年代末她在英国读电影硕士,认识了来自格鲁吉亚的男朋友,也是年轻的导演。她在本科时期就看了帕拉杰诺夫的电影,包括《石榴的颜色》,当时就很触动,遂和男友在毕业之际决定去格鲁吉亚和帕拉杰诺夫工作、合拍电影,不过帕拉杰诺夫因病赴法国治疗,不久后辞世,他们的这部片子也最终没有完成。不过因此契机,她来到了格鲁吉亚,将此作为固定之地,继续电影工作,直至今日。
亚美尼亚是帕拉杰诺夫血统上的故乡,晚年魂归故里,帕拉杰诺夫博物馆也在他逝世后一年的1991年正式开放。博物馆离市中心不远,亚美尼亚首都埃里温实在不大,步行即可达。我们第一次去时,遇到了首都全城大停电,不想博物馆亦然。工作人员着装随意,散在院子中乘凉,剥开一个个杏子吃。看到得知博物馆门不开的我们一脸颓丧,他们分了我们几颗杏,我们也剥开来吃,和他们说定,之后再来。

亚美尼亚历尽灾难,经济基础仍薄弱,城市设施难言发达,文化上却依然挺立。这间博物馆守护着她重要的文化遗产,至今已近30年,各方来朝圣者诸多。这里藏有有关帕拉杰诺夫的近千件作品,除了一些电影海报,并不和帕拉杰诺夫的导演面向直接相关。这里除了从第比利斯搬来的家具和个人用物,主要是他的艺术创作,包括手稿、绘画、拼贴、装置等等。看罢他的艺术创作,才最终会意识到:他的电影如何和他本人以及和他的艺术追求紧密结合在一起。

帕拉杰诺夫博物馆是一栋两层小楼,全部房间几乎都是展厅,其节奏紧凑,多因为帕拉杰诺夫创作力太过旺盛,出产的作品甚多。不过,这些作品很难用某种风格或题材概括,其多样性指认着艺术家对寻常物变换为艺术品可能性的无限拓展。虽然纷繁,但展览的展厅十分舒适宜人,穿插在展厅空间中的是帕拉杰诺夫生前用过的家具,置于高加索当地的羊毛地毯之上,很是亲密、亲近,这里环境像是和蔼的老爷爷着急忙慌给晚辈讲故事。

帕拉杰诺夫看来不太画画,但一切材料都是他创作的原料,他惯用现成品在平面堆砌出有雕塑感的“画作”。这些绘画恐怕大体上是“写实”的,比如在一件作品中,他用镜子、玻璃制品、旧照片堆成瓶花的样子,再将其置入木质画框之中,上面信誓旦旦地铺上一层蕾丝,标识其艺术的灵韵,尽管制作用物皆为廉价的家常用物。这件作品他创作于1986年,是献给自己失踪的表弟的花。类似的“写实”创作也有不少,都是用现成物、尤其是玻璃制品做成花束的样子,有一种便宜的绚烂感,似乎是一种宣言:无论情况多么糟糕,多么令人刺痛,追求与创造美好的企图是不会变更的。


当然,帕拉杰诺夫的拼贴“写实”也不纯然是对外物的反映;时常,他叠加拼贴内容与材料的语义,创作一种复合型的含义。这又格外体现在他对历史、宗教图像的使用中,无论是杂糅圣母、圣子与神明的照片拼贴画,还是宗教性追忆好友塔可夫斯基的作品《塔可夫斯基的夜鸟》,以及似乎在对杜尚调侃达·芬奇的再调侃的《蒙娜丽莎》系列作品等等。这些作品把多重内容极具浓缩于方寸之间。



帕拉杰诺夫时而流露出俏皮的一面,用母亲撕毁的父亲的肖像照,再拼回二人的合照,题为《在嫉妒一刻撕毁的父亲照片》。一次搬家前,朋友在家中合照,在黑片相片上,他孩童似的用彩色的纸片为朋友配上花式的衣服和翅膀。他也有完全的“抽象”拼贴,比如用彩色的布料,配成多彩的方格极简画。这些是他生活的直接描摹或侧面映照,折射的是画作背后历经沧桑却又俏皮可爱的艺术家老顽童。



帕拉杰诺夫的艺术热情还体现在他在监狱时期仍然坚持的艺术创作,那时他没有纸笔,却用铝片捏成各种人的头像的钱币。在博物馆,有一系列《没收物的库存》,回首的也是他的监狱时期。这一系列延续了日常物的拼贴,偶有宗教性的,却仍然多是装饰性的题材。监狱的场景有时直接出现,但是艺术家是轻拿轻放的,过往的苦痛早已消散在创作的热情中了。


再回首这些精巧的创作,跃出时代洪流,作为影人和作为艺术家的帕拉杰诺夫浮现在我们眼前:那些考究细致的电影镜头,有如他严谨构图的绘画;那些电影中的道具,与他用日常物亲手制成的装置作品异曲同工;那些在系列绘画中散见的情绪与审美,在电影中整体勾连、延伸开来;那些宗教性的日常与世俗性的戏谑,遍布在电影与拼贴绘画中……这一切的一切,只有一个指向,指向着那个神圣的普通人,谢尔盖·帕拉杰诺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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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以换名了 转发了这篇日记 2020-01-03 08:42: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