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泳以及2019年的最后一天

早上五点多钟,如往日,我如一条鱼好像上岸,在黎明前的温暖里醒来,意识逐渐清晰,梦中的场景褪去,我醒了,伸臂伸展,感到我的kindle 硌了我一下,Ipad 触碰到手指尖,电话就在头旁边,我是一个被电子用品包围的机器——我是这些电子用品的伸展物,他们控制我的生活。躺在那里,继续想,今天就是二十一世纪第二个十年的结束,不可思议。2000年的前夜我还记得清清楚楚,现在,二十年过去了……。二十年前,我父母俱在,如今我已经是一个孤儿。我想念他们,想起母亲,我好像看见母亲还躺在家中的床上,她的睡姿,我越来越像她了,包括睡觉的姿势,从她的背影里,我看到我。
黑暗中想念母亲,我伸腿伸胳膊,慢慢地坐起来。这是我每天的第一个念头,那就是母亲和父亲,母亲第一个走进我醒来的思绪里,然后是父亲,他们总是在黎明时走人我思绪里。在床边,我想拿手机,放下了。最近几个月来,我开始放弃微信,要是早上看了微信,就跟吃了一大堆沙子一样,微信里的信息就如同泥沙俱下,我的胃就很难受。于是下楼,换水的过滤器,每三个月换一次。在厨房里磨叽,我突然想做一个具有个人特色的贺年卡给朋友们。于是我打开电脑,开始寻找资料,把前几天圣诞节一个小朋友给我们照的照片做主题,我找来了红彤彤的祝词,把两张照片合成,做这些事时,我一点儿都不怕费功夫。
我天生就是做graphic design的料,如果我现在二十岁,我就开始学设计,我要设计很多东西,我喜欢设计海报,中国研究的项目的活动都是我设计的。一次一个学生想帮忙设计,把他设计好的图给我,我看了看,说,嗯,你需要一双眼睛看这些图。他不解。我把图拿过来,花了几个小时修改,设计,把最终设计好的图给他看,他大吃一惊:沈老师这就是你说的“眼睛”吗?我原来不明白你说得什么意思,现在明白了。自此以后,我的“眼睛”在学生中就有名起来。让我有小小的得意,设计海报或者小册子等等,很符合我的性情。
我做了好几张不同内容的,自己看了很高兴,然后在微信上给家人和朋友发过去。打开微信,看各种中国的新闻,在电脑上看今天的报纸。这一年我几乎是被美国的新闻裹着滚过每天的混乱。每天都是川普的各种惊人的新闻。我怎么也不能理解一个自私自利的con artist 怎么会赢得这么多人的支持。我承认我生活在美国社会学家查理斯·穆瑞(Charles Murray )说的“阶级的气泡”里(https://www.pbs.org/newshour/economy/white-educated-and-wealthy-congratulations-you-live-in-a-bubble),这个气泡,就是大多数受过教育的人,中产者,他们跟红脖子或工人阶级的生活有距离,他们跟笃信宗教的中产阶级有距离,他们不能理解劳工阶级对川普的支持。我身边左右的人,谢天谢地,都是这样的人,我不认识共和党人,我在微信群里看到共和党人说的话,都觉得莫名其妙。的确,美国是一个思想分裂的国家,这一年,因为川普的各种诽闻,各种惊人的胡言乱语,人们的思想更为分裂了。在这个分裂里,作为个人,我担心美国民主制度能否度过这一劫。
我先给亲人们都送去了我的祝福——于我来说,家人越来越重要,在这个茫茫的人海里,你认识的人,那些温暖你的人,是跟你在一起长大,吵架,游戏的姐妹兄弟。我送去我的祝福,我愿意是第一个祝福别人的人,我愿意是那个给予别人爱的人。现实当然残酷——那些看到残酷却不能站在残酷之上的人,我对他们满怀同情,满怀怜悯。同情——compassion是这样的词,词根passion 在希腊语里是痛苦,词头 con是分享。同情就是我分享你的痛苦。我分享亲人的痛苦,分享亲人的焦虑,梦想与现实的差距让每个人心碎。可是,我也感到自己的局限,现实让我非常谦卑——humility。一个人能做的是多么有限。你看着痛苦中的人,好像看着溺水的人,你愿意给他们你的臂膀,你愿意把他们夹在自己的胳膊里,一起划水到岸边。不,他们在挣扎里把你推过去,他们在无意识的挣扎里,把你推得越来越远。你无能为力,你无法帮助那不需要你帮助的人,你意识到自己的局限,你意识到人生的无奈,你意识到爱的无力, 你意识到命运的河流无法抵抗。
然后我给我爱的朋友们发去我的祝福。迅速地,我收到很多即时回信。我们的通讯太快了,不是吗?我希望慢一点,让我们慢慢体验这种独特的个体的交流,让我们感到彼此的祝福,中国还有几个小时就进入新年了。
今天我最想做的就是去游泳。前些天在索菲亚和贝尔格莱德,每天走上万步, 回来后又爬了两次山,我的腿累了,膝盖甚至有点肿,也许是走多了,也许是下山时扭了一下,右腿的膝盖隐隐地不舒服。那么让我做的运动就只有游泳了。
自从八月底发现离家两英里左右的这个新的游泳池之后,我常常在这个新的游泳池游泳。这几年我都是在华盛顿公园泳池,那是1996年奥林匹克运动会建设的,这个新的泳池,本来在马丁·路德·金纪念馆的旁边,但因为年久失修,六年前我搬来时路过,看到泳池里没有水。我听说市政府又修了新的,也没在意,今年八月,我听说新的非常好,就在放学的路上拐了一个弯,这个新的游泳池让我大吃一惊地现代,而且,其实他们已经开放两年了,是2017年10月30号开放的。(我真是对当地新闻毫无所知,因为我不订阅当地报纸。这件事也让我决定订阅本地报纸了。)这个新的体育馆有很多设施,对本市居民,年费为120美元,对55岁以上的人包括我,年费为65美元。这就是我热爱这个国家的一个方面吧:公共设施真的是为公共服务的,不是为赚钱盈利的。
当然,这个泳池是属于休闲性的,不是比赛用的,所以老人孩子很多。我虽然也属于“老人”的行列了,但我喜欢游米数,所以我今天决定回到华盛顿公园去。那里的人大多我都认识,每次见到我来,他们都会大叫:Dr. Shen,你来啦,怎么样?我跟每一个人拥抱,我很喜欢这里的人问候,我们之间即有距离的尊重又有身体接触的亲切无比。
到了泳池,发现游泳队在练习,看的中学生们 的胳膊在泳池里如芭蕾舞一样挥动, 我看着那个教练,我们认识也有五年了,他来自东欧的一个小国, 我忘了是哪个国家,五年,他看着我学自由泳,常跟我打招呼,我记得自己问过他的名字,可是我却没记住,他是不是叫巴维尔?巴普洛夫?乌克兰人?拉脱维亚人?我们彼此 挥手打招呼,隔着整个游泳池。
华盛顿公园游泳馆有两个泳池,一个是有十二条泳道的大泳池,一个是五条泳道的小高温水泳池。大的水温永远是78 F(25摄氏),小的水温是84F(25度)左右。长度都是五十米的标准。我看到小泳池空无一人,就跳入水中,温暖的水,真舒服啊。一口气游了15个来回,管理员克丽莎过来说,“Dr. Shen您得上来,一个团体锻炼的小组要来了,您还是去大泳池吧。我点头,上来,对她说,温水游泳好舒服啊。她也笑,真的吗?克丽莎大概二十岁出头,可是屁股大得如一个磨盘,我想,这姑娘四十岁时不得胖得无法动弹?她在泳池边工作,却不下水,多浪费啊。
我跳入大泳池里,中学生们大多都走了,巴维尔(?)站在那里,看着几个孩子在练习速度。水温减掉几度,但我身体很热,下了水仍觉得很舒服,我伸展手臂,在水里,想到自己写过很多关于游泳的文字,记录自己游泳的进步。游泳拯救了我。2013年二月,是我生命最黑暗的时刻——母亲去世,工作中遇到坏人,我那时天天游泳,试图在孤独的水中忘却现实,只顾往前。2015年新年前后,我决定学习自由泳,从那时到现在,也五年了,在这个游泳池,我见过九十多岁的老人,一个星期两次来游泳,我遇到了对我感兴趣的男人,在这个年纪仍然有人要追求你,真是让我飘飘然,感动有加,回家跟老伴说起,我们当作笑话来谈。我一边游着,一边想,游泳给了我多少勇气和自信啊,我感谢游泳,感谢这个泳池的人,感谢这个游泳馆的馆长哈罗德——他毕业于我任教的学校,他的父亲在我们学校当游泳教练当了四十五年,他也希望去我们学校做教练。
我曾经写过“游泳是值得做得不好也做的运动”——是的,你不必是游泳健将,你就是我,一个进入老年的女性,你在水中自由自在,如鱼得水,你在水中孤独一人在水的怀抱里,好像在母亲的肚子里时,好像你还没有被出生。我比母亲幸运——我的命运比母亲不知幸运多少倍,我走遍万水千山,母亲没有这个能力,我游泳,想念母亲,在泳池里,我觉得自己跟妈妈在一起。
一千二百米,四十五分钟,不快,我是一个慢的泳者,明年的目标是提高速度,这比多游米数难多了。看到十二点了,我必须回家,因为老伴要去修车,于是我上来,匆匆回家,到了家,跟老伴又立刻匆匆出门,去菜场买了我喜爱的鲜花,也买了明天做饺子吃的东西。我们又来到大众汽车修车行,他的车需要检修。这是今年的事情,今年必须做完。
此刻我坐在这个汽车店的休息室里,我陪着老伴,如同他陪着我,这一年我们彼此陪伴,彼此相依。
汽车并未完全修好,因为他们需要一个零件,需要订购这零件,我才得知,原来这辆车被不停地叫回修理,这种车有很多问题。老伴很恼怒:“德国的车终于被资本家要廉价制造给打败了”,他说,他是德国车的信仰者,他今天丧失了信仰,他很生气,也很愤怒,不停地说:我丧失了对德国制品的信仰!今天我对他丧失信仰的痛苦感到无比同情和喜剧般的荒谬。
我把鲜花插在花瓶里,没有鲜花的家是不能居住的——You cannot live in a house without fresh flowers. 这是我的铭言,当然只有我和老伴知道,他这一年来常常买花给我们的家,让我回家就看的鲜花的美丽笑容,是的,平淡无奇的日子,生活安然,岁月静好,就是我对新的一年的祝福。
不到七点就躺在床上看书,一本非常好的书!Winners take all –The Elite Charade of Changing the World, (《赢者通吃——精英是怎样假装改变世界的》,是美国记者Anand Giridharadas 写的,2018年出版,2019年再版了好几次。这是一本充满洞见的书,作者出生于美国,父母是印度裔,父母是印度知识分子,法语教师,来到美国,Giridharada在美国长大,今年才38岁,我是多么希望我的孩子也写出这样的书!看着看着,我睡着了,感到老伴的身体在我的身边。
夜里,突然的电话铃声把我惊醒,那一刻我听到夜空里礼花和礼炮的声音,轰隆隆的,我估计很多人在市中心吧,昨晚的全国新闻报道说,今年亚特兰大不再扔那个庆祝新年的巨大的桃子,我不知道年轻人在哪里庆祝,我猜此刻是新年,躺在温暖的床上,静听着外面的礼炮和礼花,新的一年来到了,一个新的decade开启了门。我伸手拿起电话,看看是谁在这个时刻给我打电话:是儿子——Happy New Year——他写到。他是第一个在2020年里向我说祝福的人。
2020/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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