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乡之困】北川中学:小心疗伤(转载)
作者: 南方周末记者 陈一鸣 发自成都
没离开北川的师生去了天堂,离开北川的师生来到绵阳。长虹培训中心挂上从废墟中运来的北川中学的牌子,师生的自救从学习开始,然而心灵的余震远未结束
13日,北川中学幸存师生被安置到九洲体育馆。
14日,师生转移到虹苑剧场和长虹体育活动中心。
19日,转移到长虹培训中心。本来已经分配好宿舍和教室,为防余震,又紧急搭建了80顶帐篷作为宿舍。目前简易教室也在建设之中,估计6月投入使用。
这似乎已经是灾难的尾声——5月22日,北川中学绵阳临时校园遭受轻微余震,一个男孩受了惊吓,从二楼跳到楼下水泥地上,双脚粉碎性骨折。
5月25日早晨8点41分,突如其来咔嚓一声巨响,惊叫声和桌椅的哗啦声随之四起。眨眼间,几名正在上课的高三学生已经冲出教室,二层的一位男同学按住走廊栏杆,做出欲跳的动作。不远处拆危楼的工人及时喊道:“别怕,这里拆房子呢!”
混乱只持续了三四秒。无一例外,冲出去的同学迅速安静下来,扭头走回教室。接下来没有议论,没有嘈杂,一切恢复原状。
课间休息,一个男孩跑上山坡,兴奋地对复旦大学心理学教授申荷永说,早晨我一点都没害怕。满脸络腮胡的申教授说,害怕也没关系,现在情绪不稳定是正常的,不必着急恢复。“可以说,经历这次地震的孩子的心理状态超出了我们以往的所有经验。”申荷永对南方周末记者说。
“妈妈的死就是和我有关”
操场边有个小草坡,坡上搭着一顶凉棚式的大帐篷,帐篷下一群孩子在玩。那是心理救援志愿者工作的地方。
一个女孩子埋头摆弄着沙盘,来自广州的心理咨询师廖琦一直在她身后悄悄观察。
沙盘里摆着房子,房子后面是花园,花园里一个小男孩抬头望着天空。离房子很远,站着几个孤零零的成年男人,更远处是两只乌龟,一只兔子,还有一头牛。
廖琦坐到了她的身旁问:“同学,你叫什么名字?”女孩子没吭声,把胸前的牌子递到廖琦手上。她叫蹇晓茜,高二(四)班学生。
廖琦又问,你摆的是什么意思,能给我讲讲吗?
“家的感觉”,晓茜说话时头没有动,眼睛依然看着沙盘。
“家的感觉是什么样的呢?”
“其实我没什么感觉了,我现在觉得自己很麻木,把死都看淡了。特别是在九洲那几天,余震我都没动地方,你要砸就砸吧。我现在经常觉得地在动,我就问同学,是我在摇还是地在摇?好多同学也都说不清楚。”
廖琦不再追问,开始欣赏晓茜的作品:“这两只乌龟很好啊,背上有壳,很安全。兔子跑得快,牛很有力量。”
女孩子这才打开话匣——
“昨天晚上我梦到我过生日,妈妈说要请我吃大餐。”晓茜抬起头,笑得很开心的样子。“其实地震当天晚上我爸爸就找到我,告诉我说妈妈没希望了。她在华星超市工作,昨天我看报纸上说14日超市下面有人呼救,我觉得那就是我妈。”
廖琦轻轻吸了口气,问:“妈妈长什么样,能给阿姨讲讲吗?”
“妈妈头发长长的,脸圆圆的,跟我一样。以前她遇到过一次火灾,眉毛烧了一半,那一半是文上去的……现在连照片都没有了。我总想,我都高二了,从小到大没送过妈妈礼物。妈妈也姓蹇,我经常跟她开玩笑说,不和你一个姓了,我要和爷爷一个姓。我家挺严的,可妈妈和我特别亲,妈妈特喜欢搞怪。”提及往事,蹇晓茜一直在笑。“爸爸来看过你吗?”“爸爸是副乡长,一直在忙工作。我一直觉得妈妈可能没事,昨天我还给妈妈的手机打电话,说是欠费停机。我就想,也许活着挖出来了,等有人给她充值了,就能接通了……我真想用我的命换回我妈妈。”
廖琦说:“大灾难过后,很多人觉得自己不该活着,别人不该死,这很正常,可这不是你的错。”
“可我觉得妈妈死了就是和我有关系,前几天我妈想和我聊天,我看电视,玩电脑,都没和她说几句话。现在想想,我妈妈去世了,我连她的生日都不记得。现在所有的细节都让我想起妈妈,可是我一点眼泪都没有了。”“你今后有什么理想,考什么大学?”“妈妈爸爸常说,结婚照都没有一张,我想,我未来学形象设计,给我妈妈好好打扮打扮,喷上香水,爸爸也打扮好,给他们照结婚相。”
话题总是离不开妈妈,廖琦鼓动晓茜重新摆一次沙盘。晓茜从众多玩偶中找了一个长着翅膀的白衣仙女和小天使。
仙女站在一颗红心上,和小天使紧紧依偎在一起。
“妈妈是天使,我是小天使,我喜欢这个心形,就摆在妈妈脚下。”晓茜甜蜜地笑着,边解释边用手指在母女周围画着心形。
廖琦拍下了蹇晓茜和作品的合影,说要把照片寄给她。晓茜说:“我现在没有地址,无家可归呢。刚才聊的我同意刊登,万一我妈看到报纸……”提到妈妈,晓茜又笑了。
远远地离开之后,廖琦才敢流出眼泪。她对南方周末记者说:“地震过了,救助是为了未来。所以我必须提醒他们,小心地提醒他们,也许看起来有一点残酷,但必须想办法让他们接受现实。”
廖琦说,晓茜的问题是太坚强了,不肯接受现实,提起妈妈她总是在笑,这点让人不安。
看起来这些孩子和平时没什么两样,但在第一天的沙盘游戏过后,廖琦从沙子中捞出二十多个小人、小动物,一半小人的脑袋都被拧了下来。
按照心理分析学解释,伤害如不及时化解,就有可能转化为创伤性心理障碍,表现为无意识破坏行为、人际交往中的不合作行为、攻击行为。更有甚者,有可能埋下自杀的种子,尤其节日和忌日,是自杀高发期。
申荷永教授组织的心理救援队这次来了5个人,他们计划一个地方至少呆上一两周,跟踪救援计划至少半年,不能来了就走,让刚产生信赖的受灾者产生被抛弃的感觉。北川中学刘校长观察了几拨心理救援队伍之后,决定请他们留下。
申教授的困惑是,无法回答高中孩子的一些问题——为什么有的楼没倒,而我们的楼摇几下就倒了?
“悲伤非要写在脸上吗?”
一个浓眉大眼的男孩子和老师发生了冲突。
这个高二男生叫袁龙,绰号是一位农学家的名字。当时他和几个同学正在操场上打篮球,周围一群同学在读书。老师叫他们停下,叫了两次他们才罢手,袁龙离开操场时,把球拍得砰砰直响。
老师火了,让袁龙当着同学的面站好。
袁龙认为操场就是运动的。老师强调别人在学习。“我们要把身份摆正,我们是难民,你们这个样子,有一点悲伤吗?”
袁龙反问:“悲伤非要写在脸上吗?”
跟绝大多数孩子一样,他开始慢慢主动谈及这次地震:“我平时很怕鬼,连鬼片都不敢看,这次彻底没感觉了,见了太多的死人了。”
校园广播响起,动员同学参加卡拉OK比赛。袁龙一愣:“刚才那个声音,我还以为是老大呢。”
老大是袁龙一位要好的女同学,为了救同学她已经遇难了。离开他的朋友不只是老大,他的表弟也是北川中学学生,这次也遇难了。住进九洲体育馆之后,袁龙原来在绵阳读书时的同学都来看他,见面就叫他的绰号,说你还没死啊。说完眼泪就哗啦哗啦地流。
袁龙和他的同学们是13日早上6点离开北川的,车不够用就徒步,当时天还下着雨,石头从山坡上滚下来,砸在一位老人身上,人和石头一起落下山谷。救人时,他们看见一位女同学腰以下都砸掉了,头皮全蹭掉了,只剩中间一缕头发……
“我当时也在救人,撤离时我背着一个受伤的女生走了两三个小时,现在都忘了吗?……唉,可能没有谁对谁错吧,都有点儿感情用事。”看得出,袁龙正在努力理解老师,但记忆总是不时跳出来,使他烦躁不堪:“我很不喜欢住这里,想回家……我没资格挑剔,长虹对我们已经很好了。”
袁龙说,我不喜欢《古惑仔》,我超喜欢《斗鱼》,里边一句话记得特别清楚——(混黑道)你可以拥有一切,但不会拥有未来。
记者在校园的两天,没有见到任何激烈冲突,即便80顶帐篷一个挨一个地搭建在一起,每顶帐篷里挤着20个青春年少、血气方刚的孩子。有的初中孩子说要吃冰激凌,要看电视,就有同学用稚气犹存的声音说,算了吧,我们不是来度假的,我们是避难的。
25日晨会时一位老师对台下的同学说:“我可以负责地说,几个月以后,我们必须靠自己,以前什么样还是什么样。”
随后他又说,我们千万不能因为小事、私事产生矛盾。往小里说,我们代表个人,代表班级,代表学校,往大里说,现在全世界都在关注我们,我们的一言一行代表中国。
地震造成的生死问题之外,有不少高年级同学开始为家庭生存担忧。北川中学大部分学生来自乡下,父母省吃俭用供孩子读书,这一切他们都看在眼里。家里房子没了,牛没了,刚买的农用车没了,庄稼没了……他们也许可以得到读书的资助,但父母怎么办?
夜幕降临,帐篷里,一个男生小声问同学:“你说是回家干农活好,还是打工好?”
即便睡觉时挤在一起,女生依然特别害怕黑夜。有位女生躺在帐篷里,突然对门口答应了一声。她说当时同寝室的室友站在门口的阴影里叫她,回答之后才想到那位同学已经遇难了。坐着在屋里怕墙倒,站着外面怕地陷,此时教师不再是学生眼里的凶神恶煞,而是靠山。
高三(一)班在一层,紧挨着教学区和操场之间的过道。23日上午,温家宝来到教室里,在黑板上写下“多难兴邦”,现在这四个粉笔字已经被绵阳市文物局用有机玻璃装裱起来。
“我们班几乎全哭了,老师也哭了。总理走后老师说,我们一定要努力,把灾难带来的痛苦转化为自救的力量。”高三(一)班学生宋晓凤说。地震后,她所在的3楼整体下落变成一楼,全班无一人遇难。
刚转移到新操场上的草坪,宋晓凤就去全部坍塌的旧楼废墟寻找表弟,嗓子喊哑了也没人回答,就开始抢救其他学生。她发现两个女生还活着,一个压住了腰,一个压住了腿。宋晓凤和一位校外居民救出了压住腿的女生,另一个女生没有坚持住,眼睁睁看着她地走了。这位女生的奶奶来到学校时,以为孙女还活着,塞给宋晓凤一个苹果,说孩子的父母已经死了,请求宋晓凤把她救出来……也许是无辜负疚,为多救出几个同学,余震频频时,宋晓凤仍然钻进废墟,用凉水给压在里面的男生擦脸以保持清醒。
她说自己还欠高一(四)班一位男同学一个承诺。“我守着他,他的腿被压住了,身上还压着两具尸体,他说出去第一件事就是和我合影。我当时说一定和他一起出去,就这样守了一整夜。后来全校大撤退,军队也上来了,我就先走了……”
对于时不时就被热炒的“80后”、“90后”自私问题,宋晓凤说,也许城市孩子会那样。我们从小就在农村长大,肯定不会。这次地震时那么多学生和老师参与救人,都很无私。旧楼一层3个教室,老师如果先跑几步就能跑出去,但为了照顾学生,他们都遇难了。
以前宋晓凤觉得班主任李军有时严厉得不讲道理,现在她觉得李老师是个值得信赖的人。
李军正在读初二的女儿李诗琪遇难了,但他为自己的学生庆幸:“70个学生都在,现在想的就是高考。”他穿着学生送的短裤,左腿上一道深陷的伤口已经结痂,那是连续三天救人的痕迹。那几天他累得神志恍惚,站着就能睡着,还差点掉进废墟坑里。
如果不地震,李军的好日子刚好开始。年轻时苦拼阶段过去了,买房子的钱还完了,孩子也快读高中了。地震之后三天三夜,救出了五六个学生后,李军找到了女儿:“吊开一块预制板,下面有7个人,我女儿在中间。”
他把女儿拉出来,找了块毛巾,擦干净身体,送到平坝上。女儿的新T恤满是血污。那是地震前一周全家到绵阳买的,女儿很喜欢,忙不迭就穿上了。李军觉得自己只剩下一口气了,可还是从已经倒塌的家里找了件粉红色的旧T恤给女儿换上。女儿惟一的遗物是一串钥匙:“我把这串钥匙带在身上提醒自己,要打开自己的心门,以前我觉得当老师就是两个字——心酸。我现在喜欢当老师了,学生和家长很关心我,很尊重我,很需要我。我也需要他们,现在学生就是我的孩子。”
转移到绵阳市区的长虹培训中心之后,北川中学就像一只尚在孵化中的雏鸟。“蛋壳”是一道把守严密的铁门,通过铁栅栏间的“气孔”,学校和外面的世界小心翼翼地进行着人员、物质、信息和情绪的交流。
老师们都理解封闭的原因,前些日子寻亲的人来了很多,铁门两边哭成一片,找到亲人的在哭,没找到亲人的也在哭。有的家长看到名单上没有孩子的名字,非要进门寻找,甚至威胁说要把铁门炸掉。
21日李军讲了地震后的第一课,那堂课的第一句话是:现在我们开始自救,自救从学习开始。
(感谢蹇绍奇、罗曦、何林涛、李菁燕以及所有受访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