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节选二.古文《尚书》考
选自《玉宇遥尘》第六十七回:“昔咏竟致灾”
盛夏的黄昏,彩华庄老板所念叨的那位顾主正坐在书房与人交谈。谈话者正是邵歆舟。他今天特来报告幽乔十八友编注的文集已大功告成,共计五十卷,收录广泛,注解精详,目前正在分类装订。三天后——也就是司徒曦二十四岁生辰,当可将此讯呈报**。司徒曦心领神会,说道:“这四年来真是辛苦你们了。”却听邵歆舟连称“这也是全赖殿下主持。”又笑道:“其实孤什么都没做。倒是你费了不少心力。”邵歆舟道:“编注文赋也就罢了。我最近细考古文《尚书》,却越来越觉得不对劲。”
司徒曦记起上次邵歆舟来书房找自己求借《尚书》考注著作,便问他有何新发现。邵歆舟答道:“发现了不少。就拿《泰誓》篇来说,伏生二十八篇中并无此篇,后来才出现了《泰誓》,甚或传言是汉武时河内女子所献,而诸儒多疑为伪.造,故未能流传。马融就在《书序》中指出,除了文字较为浅露外,也不见古籍中所引《泰誓》之语,并举出五例:《春秋》引‘民之所欲,天必从之’;《国语》引‘朕梦协朕卜,袭于休祥,戎商必克’;《孟子》引‘我武惟扬,侵于之疆,取彼凶残,我伐用张,于汤有光’;孙卿引‘独夫受’;《礼记》引‘予克受,非予武,惟zhen文考无罪;受克予,非zhen文考有罪,惟予小子无良’。此五句都不见于《泰誓》。可马融只不过举出此五例来说明原引甚多,不见于后得的《泰誓》,那么真正的先秦《泰誓》自当并非仅此而已。为何梅赜所献便只增马融所提及而不见其他精诣之语?”
司徒曦听罢,心头已了然,道:“所以你怀疑现今的《泰誓》三篇是后人根据马融所举而写?”邵歆舟点头道:“不错。其他诸如《大禹谟》、《伊训》、《武成》、《咸有一德》等等,皆文从字顺,辞气不类先秦语。另外,传世的孔安国书序中自言鲁共(恭)王将从孔子旧宅墙壁里的古书还给了孔氏,而他本人‘悉上送官,藏之书府,以待能者’,又‘承诏为五十九篇作传’,表明是他亲献古文《尚书》。而序中还有‘会国有巫蛊事,经籍道息,用不复以闻’之句,分明是说他亲历了江充巫蛊之祸。但我查阅古籍,却认为孔安国不可能献书于/蛊时期。殿下若不信,可取《史记》、《汉书》,待我比照解释。”
司徒曦闻言起身走到书架,找到邵歆舟需要的几卷,平放于案。邵歆舟边翻边说:“这里《汉书•楚元王传》引用了汉哀帝时刘歆的《移书让太常博士》,其中有‘及鲁恭王坏孔子宅,欲以为宫,而得古文于坏壁之中,逸《礼》有三十九篇,《书》十六篇。天汉之后,孔安国献之,遭巫蛊仓卒之难,未及施行。’《儒林传》呢,‘孔氏有古文《尚书》,孔安国以今文字读之,因以起其家,逸《书》得十余篇,盖《尚书》兹多于是矣。遭巫蛊,未立于学官。’还有《艺文志》,殿下请看,所言也差不多。”
司徒曦来回翻阅,问道:“怎么,你认为《汉书》里关于孔安国献书的记载不可信?”邵歆舟道:“班固这几句话,《儒林传》中的抄自《史记•儒林列传》:‘孔氏有古文《尚书》,而安国以今文读之,因以起其家,逸《书》得十余篇,盖《尚书》滋多于是矣。’后面那句‘遭巫蛊,未立于学官’却是取刘歆之意。可司马迁本人从未在《史记》中记载过孔安国献书和巫蛊之事。”
司徒曦忆道:“《史记》迄于武帝元狩元年,而江充巫蛊之祸是征和二年,已是三十yi年后了,汉武帝已老糊涂了。”邵歆舟点头道:“《史记•孔子世家》记孔子后代,说‘安国为今皇帝博士,至临淮太守,蚤卒。’司马迁曾与孔安国亲游,其言当可信。根据《汉书•武帝纪》,汉武帝在建元五年置五经博士。那孔安国是从何时任博士,又究竟活了多少岁?殿下不妨参考《汉书•儿宽传》,喏,这里,‘宽以郡国选诣博士,受业孔安国。’还有‘时张汤为廷尉。’考察张汤生平,他先后担任长安吏、茂陵尉、御史、太中大夫、廷尉等,最后官至御史大夫。《史记•酷吏列传》和《汉书•张汤传》都记载他任御史大夫七年而因罪自杀。根据《汉书•武帝纪》,当时正是元鼎二年十一月。那么往前推七年,当在元狩元年或二年,也即张汤担任廷尉的最后一年。就算那时孔安国刚刚任博士,便收了儿宽做学生,并且算他二十岁,比文帝时最年少的博士贾谊还要年轻,那么到了征和二年,也该是五十出头了。这还是推到极端来讲。若孔安国早数年便担任了博士,也不只二十岁,则巫蛊时年龄当更大。而《史记•孔子世家》中记孔子后代如孔白、孔求、孔箕等人都是四十多岁死,司马迁不说早。孔安国若能活至巫蛊年间,又怎可特别谓之‘蚤卒’?”
司徒曦垂首对比《汉书》和《史记》相关记载,须臾恍然大悟,一拍膝盖,笑道:“这恐怕是刘歆为了宣扬古文经学而伪造孔安国献书之事,班固直录刘歆所写,未经详考,以致大谬。而作序者更是全部照搬,却终究漏出了狐狸尾巴。这样看来,这篇所谓的孔安国书序当属杜撰了。”
邵歆舟叹息道:“孔序既为伪,则从东晋流传至今的古文《尚书》极可能也是伪书,文中有关历法、年代、地理等亦不乏漏洞。”司徒曦凝思道:“此事你定要追查下去,将所有发现与线索串联起来,著述成文,以启后世。”邵歆舟见他态度如此笃定,也不由振奋,点头道:“我尽力而为。”司徒曦又叮嘱他说此事只可暗中进行,切勿声张。邵歆舟答应下来,见天色已晚,便告别出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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归家途中,邵歆舟不断回忆三年来他在信王府的经历。除了对古文《尚书》的考证外,这一场文集编选,更让他有幸读到不少原以为佚散的古诗旧文,雅韵殷殷,如饮佳酿,已觉此生无憾。而上次晴溪冈偶遇,方知司徒素是从一世外高人处得到不少古书,存于公主府,又送了一部分至信王府文学馆。感激之外,不为人察的思念也在心的微隐处暗自发酵。
夕晖逐渐消融,暮霭愈沉,折入城南里巷,道旁槐树联立,一只瘦鸦翩翩飞起,似一枝黑箭射入昏碧叶阴,戚然怪叫。邵歆舟凝听一阵,不禁吟道:“心清自见夏暮好,立树昏鸦为底啼?”走至家庐,启门而入,刚踏进院却发现踩到一物,低头只见地面躺着一封信函。俯身拾起,四顾无人,拆开信,写的却是:
“自与公子一别,鄙主人思挂成疾。知公子为王府俊彦,尝与学士共调旧曲新声。风暖草薰,主人恨不得窥。亟盼公子将诗文酬唱并此信送至城西妙华寺千手观音座后。主人将遣奴择日而取,清心拜读,以慰遐思。此事务密,勿登门。”
信未署名,笔力亦是平平,却随信寄上了一朵早已干枯的小花,拈起细看仍可辨是朵白梅。邵歆舟脑子轰响,即刻意识到此信是代何人而写。回顾仍无一人踪影,唯有远方槐阴伴和风涛在暮色中萧萧而响,胸腔里的一颗心也扑突跳个不停。
邵歆舟进了屋,找出三年多来在信王府中的题诗,其中多是与幽乔诗友私下咏和而作,结成文集却并未公之于世。理毕又将匿名信翻来覆去地读,却不免自猜自疑。可寤寐相思,不就是渴盼对方能聆听自己的心声么。对于信中要求,他又怎能拒绝。晚风轻拂院中棠竹,忆起当日在晴溪冈的步韵,而告别时司徒素目光中那淡淡凄楚与仿佛不舍之意忽又浮于眼前。如此反侧失睡了一夜。
次日一早邵歆舟便按信所示将诗作整齐放入一个布囊包好,独往偏僻的妙华寺。发现此地香火稀薄僧徒寡少,仍按礼上香,却很快找到那座千手观音。绕到背后果见一处夹隔,正可藏匿布囊。瞅着无人,当即将布囊悄然放下,心中默祷不已。
当夜、次夜,邵歆舟皆翻衾倒枕难以成眠。独坐小院,寒灯如豆,茫茫夜色笼罩尘寰,一草一藤间传递的无非是难辞的寂寞,一树一石间无非是孤独。可仰首望天,明月却如此圆满,像一轮永不破碎的梦。月华清凉了夏夜,洒落房檐,流泻竹丛,浮起乳白色的雾霭,隐隐约约的。这让他想起年少时自己也曾与家人聚坐赏月,爹娘一个喝着酒,一个摇扇,花影妖娆,竹影婆娑,只是此刻,对月遥叹的却是他孑然一人了。
从二十岁赴京会试至今,寒暑易节,他自认为已看惯了天边的浮云和人世的沧桑,离合聚散皆不足挂虑。只是遇见她以后,他才陡然意识到皮囊下跳动的,终究不过一颗凡心。几年来徘徊于信王府,虽有报答知音之意,但何尝不存一睹芳容之愿。每次相见都是吉光片*yu,却也总在梦里熠熠生辉。
那么今夜,她是否正在月光的临照下,读着自己的诗文,像自己一样体味一种难抑的情思?
她会想些什么……
满月渐沉,邵歆舟晃悠悠挪步入寝,卧枕和衣而眠。宵梦纷缊,又猝然醒转。可惊破他乱梦的并非每日升起的朝阳,却是一阵猛烈急促的拍门声,又夹杂着当当的锁链声和男人的斥喝声。他揉开惺忪睡目,疾步开门,见到三个模样凶狠的役吏,为首的翻着白眼问道:“你可是邵歆舟?”
“正是。敢问三位……”
话音未落,役吏一挥手,后面两个大步流星而上,用已生锈的镣铐飞快铐住邵歆舟的手腕。邵歆舟变色道:“这是干什么?”
“干什么?死到临头还不知道。”
“恕在下不明白。”
“呵呵,不明白?到了刑狱你就明白了。你一介草民,竟敢私通亲王意图谋逆,你说该当何罪?”
邵歆舟眼前遽然一黑,膝软欲倒,全身被拂晓的寒气笼罩,不辨自己是梦是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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