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偶然,随机,心血来潮。千万不要有企图心
因为几种无关紧要的原因,最近重新阅读了安吉拉·卡特。
上次读她是四年前,那本写于1965年的处女作《影舞》,简体中文版2016年才露面,晚到不可思议也晚得符合逻辑。《影舞》不是安吉拉·卡特最趾高气扬的作品,但即便如此,据说当时也吓坏不少英国人,小说脏的明目张胆,主角是一位无情无义的酒吧女,蹬一双珰琅作响的高跟鞋一路踩着读者的想象力,从鼻孔到大腿,嘻嘻讥笑。
我依然醒目地记得,更早那几年,她短篇小说结集五卷本《焚舟纪》简体版推出时,刮起的小型旋风。某种流行口号几乎要成型。(“准备好阅读安吉拉·卡特了吗?” “准备好像安吉拉·卡特一样写字了吗?” )大可温习之后马尔克斯《百年孤独》简体版推出时的流行现象,然后缩小一两倍那种意思。我是在这场旋风之前,急不可耐买了繁体版率先食用的侥幸读者之一,以当时经验而言,显然没完全理解卡特的疯狂。我当时最喜欢其中《烟火》那卷,收录了卡特以旅居日本时生活为蓝本写的几则短篇,她相对冷静的作品,而这些作品是这次“重温卡特之旅”的最后一站,如今重读时,我很明显能够感受到,70年代初的日本旅居经验,是如何舒缓安吉拉·卡特精神里某些癫狂本质,尽管她不可回避的语言天分随时张牙舞爪,幻想癔症也即刻整装待命,但这一切在日本,在东京河边,都浸了水,吹了风,然后涂上白色歌舞伎粉回到隔间发抖。《烟火》里的迷茫与无知,无论在之后或之前的卡特作品里,都很少出现了。这或许是卡特文学的另类演变,东方魔力巧妙中和她骨子里的野性、魔魅与邪恶。即便卡特并不是第一个主动感受东方经验的西方作家,但我必须说,多年以后,我依然那么喜欢她纯粹用幻觉体验幻觉的方式,对我而言,整体好过一点点那些一定要清醒地,矛盾地,感受东方的个别西方作家。当然这些体验,是曾经的读者我没感受到的东西,2012年那会,我大概只觉得她语言特别,是我没读过的那种东西。
之所以提起这件事,其实是想说,比起《焚舟纪》出版时的洋洋气派(当时身边看书的年轻人总不免要提一提,以彰显彼此一定程度的阅读口味)《影舞》可怜到,我甚至是很不经意地在某家 实体书店 里发现她。2016年,一位读者在实体书店得知一本新书的消息,无疑是种讽刺。当然,这个比较中间也存在“身边的读书人”这个条限。 总之,我记得2016年的那个秋天,我骂了一句脏话然后立刻跑去结账,我同时记得那会怀着“接受教训“的兴奋心情,决定来次久违的卡特快乐。
可惜第二天,我就转手将书卖多抓鱼,因为译本让人气馁。
即使再通情达理安吉拉·卡特很难翻,也难以忍受 “抛出的硬币和金属鞋跟在绿色地砖上奏响了钟琴,她进得门来,高筒靴跟一路叮当。” 这种句子,(“进得门来” ????)这种句子它趴在全书开篇第一段,像一条贵宾犬系粉色丝巾娇滴滴汪汪警告你别轻举妄动。
虽然后来还是读完了书,译本有些地方不够生动但总体不至于难堪到降格。阅读时,偶尔能感觉到,眼下的这部分文字有可能原文正是卡特能量明显的时刻,这种时刻,译者就像旅行景点里走累的游客刚好遇到观光车,这种时刻,我会觉得自己是在读卡特。
因为决定重读卡特,我于是再次购入简体版《影舞》,一部分出于工作需要,一部分则是好奇。背封多抓鱼的标签让我幻想这是自己四年前抛弃的那位朋友。连同一起买回来的,还有《爱》、《霍夫曼博士的魔鬼欲望机器》。后二这或假惺惺直白,或呆板的书名,想必曾让几位读者把它们从购物车上扔了出去,我一定有过和他们类似的心情,觉得书名不太行,我还是喜欢给书叫《黑色维纳斯》《马戏团之夜》的卡特,这种书名沾着酒,而《霍夫曼博士的魔鬼欲望机器》实在过于,怎么说,太十七岁男孩的动漫噩梦。
我从《影舞》开始,到《霍夫曼博士的魔鬼欲望机器》结束,补我没读过的卡特list, 还差《英雄与圣徒》和《萨德式女人》(这两个书名倒有了一点卡特意思,带着卡特式装腔作势的邪恶乐趣。)。我开始怀疑我要不要对后面两本期待,理由和四年前一样,新出的卡特作品,译文都有不同程度让我泄气的地方。
“欸,这里怎么又不卡特了。”
“哎呀,这种词语,这种口气,这是琼·迪迪恩或者爱丽丝·门罗,不是卡特。”
也许因为严韵译本太过于深入我心,但不影响我判断后来这几本中文译者,其实过于尊重安吉拉·卡特了。他们缺少严韵在严苛之余的戏谑与轻松,大概安吉拉·卡特有太多女性主义名号,这些名号在几位译者内心太过持重?而说起来他们好像也没真的拥有某种女性经验,至少他们文字流露出的气味给我这样的感觉。这几位译者,他们都有点乖巧,有点规矩,又同时有那么一点想要征服卡特这只怪兽的野心。这实在不能怪译者功课不好,这其实和功课也没太大关系。翻译安吉拉·卡特最重要的是经验之外的天分,这种天分呢,比真爱还要罕见那么一点点。译者倒不必像卡特那么疯,但保持专注的苛刻,足够的宽容实在很有必要,译者要有性情去理解疯狂这件事,同时也要有足够理智去处理 “理解这种疯狂”这件事本身。
安吉拉·卡特是需要尊重的那种作家,但不要太尊重,有时,或者说大多数时候,需要把她当脱口秀,精神病院看护,甚至经验老到的老鸨,一位讲话足够漂亮,脑子天马行空,思想足够坏但行为不好说的,妓女们的好朋友作家。
除了追求准确的字斟句酌之外,除了文笔本身之外,卡特的语言对译者还要多一条要求,那就是准确的情感共鸣。卡特的情感实在是层次过多,很难有人能完全跟得上她的节奏。究竟她这一秒是在卖弄可爱还是真可爱,而下一秒又到底是故作文雅或流露真情,译者需要随时揣摩并找到合适的词语来接住她的花式踢腿,一旦处理不好细节,就会显得仿佛弯道超车却意外追尾。我想翻译卡特真的好累,译者们辛苦了。
卡特早期有写过一篇鬼里鬼气的,气味潮湿的短篇叫《爱上低音大提琴的男人》,开头是这么说的,”据说,艺术家都有点疯,这种疯癫多少是他们自己创造出来的神话,让艺术创作者的小圈圈与凡夫俗子保持距离,然而在艺术家的世界里,刻意特立独行的人总是敬佩那些有勇气真能有点疯的人。”
安吉拉·卡特毫无疑问百分百属于那种真能有点疯的人并且勇气十足。她是那种快节奏选手,有多动症加妥瑞氏症,口吃又啰嗦,手舞足蹈同时也可以一动不动,很吵,很疯,是磕了药的语言学博士被关进动物园,是一场把老虎吹进女明星泳池的风暴。太多评论说卡特是马戏团,她是马戏团没错,马戏团都是作假,卡特完全相信作假,热爱作假,并由衷觉得现实实在没什么了不起,总之她是那种随时出口成章,又随时出口成脏,开很多玩笑,矫揉造作,情感混乱的大麻烦。
麻烦到文学评论家其实到现在都不怎么知道该如何概括她,一大堆主义扔给她,但主义不适合疯子。
我上个月看了一部BBC关于安吉拉·卡特的纪录片,制作精良,带着顾及大众的做作,清晰明快(虽然也不乏粗糙省略)地概括了安吉拉·卡特短暂的创作生涯,什么都说的煞有介事,但独独说不了她的疯,那些特效动画倒是卡特的很。(难道概括卡特只能靠视觉特效?)
在回顾卡特经典作品时,BBC不惜找了一大堆文坛大牌来表白,出场的有小有名气的阿里·史密斯,名气不错的珍妮特·温特森,大有名气的萨尔曼·拉什迪,和,哎,现在不要太红的玛格丽特·阿特伍德。如果只用疯子作为标准来衡量这些创作者,我悄悄觉得他们无一例外都是那种刻意(各种或天生或有意的刻意)特立独行的艺术家,于是我也理所当然相信他们表达出对安吉拉·卡特的敬佩是发自内心。借由他们的解说,我才得知原来卡特的文学生涯其实表面看来相当暗淡,甚至可以称得上狼狈,和她文字里那个狂的颠三倒四的声音存在反差。她真的完全被当时英国文坛忽略,做了两次布克奖评委,却没拿过这个奖,她活着拿过最高的奖金是毛姆文学纪念奖还是什么鬼名字的东西,《马戏团之夜》出版后,她的名气升了好几级,于是有大学邀请她担任写作班老师,据说她的教书风格是擅于鼓励同时严厉无情,她的写作班走出了石黑一雄和里克·穆迪两位作家,怎么说这两位多少也沾染了一点点卡特身上的矛盾气味。《马戏团之夜》后隔了八年她才有新作问世,《明智的孩子》。这是她在世最后出版的小说。纪录片里说,出版商一边请她出山写书,一边却给她,在我看来不太体面的稿酬。
倒不是名誉一定多么重要,但面对安吉拉·卡特,总觉得只有这点东西,实在不太行。
我印象深刻纪录片里播放了她在某届布克奖当众丢脸的片段,画外音说当时的卡特表现得体。胡说八道,当时卡特明显紧张,不知所措。在女主持离开后,甚至还有一点不可置信,那抹微笑像极了她20多岁早早结婚,每天哀叹现实生活无趣的微笑。我替她难堪,好在这条之后没不久,她便坐在靠椅上,戴紫色发箍,头发脏乱,扬起眉毛喷射一句,So Fucking what。 十分解气。
还有一幕是说安吉拉卡特曾因新书出来销售不太好,于是自己花钱买自己的书来充面子。我当然相信卡特会做这种下流的事情,说不定还会用可怜口气和朋友坦白,语气中却藏着些许邪恶的玩笑感,她可以给自己开这种玩笑,她真的不太追求庄重,静态,寡言少语,沉默美,体面,或者总之让他人感觉像看或读一尊雕像的那种氛围,即使她偶尔有这些东西,她们也像是赝品。《马戏团之夜》第二部里她写过一个不说话,高贵,静态到几乎透明的女人,但让她待在一个全是怪物的戏班里,营造出某种强烈对比,刻意而做作。可如果要反过来说她低俗,搞笑,肮脏,破碎,或者大鸣大放,也不太对。
反正,她就是不好概括,是随时变色的闪光。
她也有好概括的地方,那就是她小说的主题。《影舞》要表达什么,坦白说比较无聊,《影舞》的主题在我看来就是穿金属高跟鞋的金发女郎在老伦敦漫步胡思乱想。 高跟鞋与金发女郎是卡特惯于修饰的幻想野心最初的投射,她一开始就下定决心要把这修饰写成不折不扣的武器,它的杀伤力你在很多好莱坞电影中的冷艳女杀手角色身上,也能相似地体会到。总之,卡特的处女作俗不可耐地冒犯着60年代的一些人,以及如今的一些我们。
《爱》的主题是丝袜与色情,《马戏团之夜》的主题是粉饼和谎言,《明智的孩子》是唱歌跳舞。其实她所有作品有个统一的主题,那就是幻想和作乐,拼贴与赝品。
是不是“很无聊,毫无深度”。但卡特自己说,so fucking what,何况如果你看到卡特为创作这些“缺少内涵”的小说所做的笔记,那些表面工整,严丝合缝的构思图,那些一再斟酌选择的姓名、场景、对白、国度,地理结构,文化诠释。你会觉得即使是在作假,即使是在玩赝品,戏仿,她也真的值得尊敬,她是那种搞不好为角色说的一句话写下一页构思的人。


但除此之外,我必须要强调这一本,是我这次重读卡特作品里最晕眩的一次经验,就是我觉得书名有十七岁男孩打完飞机味道的那本《霍夫曼博士的魔鬼欲望机器》。它是我这次的新发现。而这个简体译本是新出几本卡特作品里,表现最像卡特的那本。
《霍夫曼博士的魔鬼欲望机器》是安吉拉·卡特最疯狂的小说,它的主题是噩梦,可能是卡特幼年关于二战的噩梦的扩大与延伸。小说虚构了一个二战结束后的平行世界英国,伦敦被影子攻陷,真实不再得到信任,相反真实的倒影占据主权,人们开始相信脑子里的幻觉,理性被降价,道德被混淆,这一切都是一位叫霍夫曼博士的人搞的鬼,他造了一台机器,让所有人沉沦于做梦。少数幸免于难的人决定讨伐博士,主角便是其中之一,他有一个英雄主义的姓名,德赛得里奥。我之后便跟随他步入霍夫曼博士的对抗旅程,这旅程由无数个瞬间组成,没有一个瞬间是有办法理性思考的,无数个无数个怪梦不断升腾,直到合上书本的最后一页。
我这样很累的概括其实也没有办法说清,总之这是一本20万字的寓言,剪贴本,卡特在这本书里,彻彻底底失控,彻彻底底发疯,从第一章开始,从第一句话开始。
“打仗那会,我还年轻,城里到处鬼影绰绰,现如今,一切都静了下来,影子啥时候该落,该怎么落,人人心里有数。我老了,出名了,有人说该写本回忆录,把那场大战记下来。毕竟,不管怎么说,一切我还记得。”
这种疯狂像发酵的面团,而卡特宛如开挂般把她脑子里胡思乱想的东西不加节制地吐了出来。这种近乎呕吐的创作,似乎她之后也再也没有过了。这大概是一本她最狂乱时的产物,与此同时,也是她本能才华最直接的体现,这本书像是卡特坐在书桌前,自动书写完的,每个句子都沾着她的荷尔蒙,这荷尔蒙是彩色的。
必须承认会有不适,不适还不少,只是在不适之外,她总是制造惊叹。她写一位女人冷酷,说她对什么都无动于衷,仿佛浑身上下涂了层防锈漆。这种句子,没办法让人不叹气,就像她也写过,“让我来告诉你湘是什么样子,她就像一台钢琴,在一个所有人双手都被砍掉的国家。”
对这样的句子我只能拍手,即使我很累。
在读完《霍夫曼博士的魔鬼欲望机器》后,我疲劳地想自己为什么要再读安吉拉·卡特,她究竟带给我什么,我是真的有那么喜爱她吗?我想答案也是矛盾的。我的耐力不太行,有时这让我讨厌安吉拉·卡特。在这次重读《马戏团之夜》时,到了第二部最后,我实在头疼,只想一目十行她那些疯癫的叙述,无穷无尽的比喻,但我又好奇菲菲的命运,我居然已经忘记很久以前看过的这本书,主角最后究竟是不是真的这条主要情节。我只能记住这本书好像随时会扑粉,随时有老虎叫,随时大小号齐鸣,然后菲菲扯一下她的丝袜从高空跃下。我脑袋里只有这些东西了。小说是这种东西吗?我发出这样的疑问,但很快恢复平静,我想我忘记的是卡特觉得最不重要的东西,那就是现实逻辑。
她自认自己不是什么超现实主义,说自己现实的很。她的现实就是笔下角色没有一个不爱钱,为钱可以做一切事情。但她同时心怀爱意与理想,她的爱意是妓女收养孤儿做妓女,她的理想是人能戴着万花筒跳一辈子舞。
这样的卡特,是一位爱好飙车的非人,对于常人而言,没办法时时刻刻陪她玩,我们没有那么多的热情,也没法总时刻保持纵容,我想我大概又会很多年不打算再看一个字的安吉拉·卡特,除非哪天我想要来点刺激。
我推荐大家读安吉拉·卡特也不推荐,她是偶然,随机,心血来潮。千万不要有企图心。